《军令状》神亦绝希

39、第 39 章

　　士卒在他丢出铁片的那刻以为他要对方术行不测之事，长戟刚架在他的肩侧还未碰到他破烂的外衣，便对上少年那双情绪毫无起伏的深黑眼瞳，忽觉被蛇擒住了双眼，比之傍晚降临的低温更让他脚底发寒。

　　他入营多年不敢自说有知人之明，但在这村这个县城怎么说也是阅人无数，这么点大的少年他还没见过有露出此等神情之人，不像刻意发出而是自身所带或是生活环境所致的气魄。

　　看着也就不过十岁的孩子，方术还没见过能把断三根手指说得像断三根葱那么轻易，听得穆怀御身后排着的三人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寻思着要不要劝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

　　“哟，口气这么大。”

　　方术挥退了士卒，对穆怀御身上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恨意起了点兴趣，这股狠劲倘若不是个说大话的绣花枕头，的确是个入军的好苗子。

　　他总算没什么精神的坐直了腰，用毛笔头指着前方简陋的几把弓箭和放在地上凑斤数的破铜烂铁，打发道：“既然不怕死，那边试试去。”

　　他上下嘴简单一碰说出的话听着像松了口，但心里却还有九成九不信这副打扮没习过君子六艺的乞丐，能顺利拉动需四十斤臂力才能射中靶心的弓箭。

　　方术靠着椅背拿起了手边的羽毛扇，看戏般在这初冬天慢悠悠扇动羽扇，约莫着还想装装样子，结果扇了没两下便冻得自己打了个抖。

　　他瞧着那少年拿起弓箭也并没放在心上，连钱袋里那最少的几文钱都没拿起来，只等着他拉不开弓箭，自断三指杀鸡儆猴，届时也让这些天来凑人数的百姓心生惧意，不敢再来耽误时辰。

　　然方术还未把羽扇放下，眼瞅到了那细胳膊细腿的半大少年拉出了半月弯的弓弦，第一支羽箭似飞鸟一头撞中草编的红描靶子。

　　他人当即站了起来，看着穆怀御接着射出的第二箭不仅正中红靶心，而且膂力过人直直将第二个靶子射穿，牢牢钉在后面一颗弯曲的枯树上。

　　方术本没什么精神而半耷拉着的眼皮，这会儿也完全睁开了，他放下羽扇阔步掀开下摆走过去，将箭拔下来都费了一些力气。

　　他脸色一改，立时带他去试下一个，见他三十斤的负重举起蹲下再做五十个深蹲，还能面不改色的站起来，一时哑口无言，酸邹邹想了半天，憋出个。

　　“奇才！此乃奇才也！”

　　不怪他神情激动，实在是在这十里八村一连一个多月以来，见着最多的不是被饿得身上不剩几两肉的老弱病残，就是手抖似筛糠才拉开弓箭射中靶子或负重后气喘吁吁勉强爬起来被征收的百姓，更别提是一箭正中靶心。

　　况且瞧着这少年年纪不大已有了如此力气，可见长大绝非笼中之鸟，池中之鱼，不说来日谋得高官重权，却也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激动出了一背的汗水衣服黏贴十分不适也无暇顾及，急急让穆怀御接着试第三个，看他骑着瘦成条状的马溜达着跑两圈，马术并不熟练，比起力气稍稍逊色些。

　　他心中已有了判断，坐回花名册前，拿起毛笔，才稍稍冷静上下端详了会穆怀御，问道：“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随身带有过所？”

　　过所又是什么。穆怀御表情发出了从心底冒出的疑问。

　　不怪他世俗常理太过匮乏，只是他生于草原，好不容易接触世间的这几年又不喜出门，整日不是待在栖迟院就是湘王府，能接触到的又都是叶栖那个不靠谱的师父随手丢来排兵布阵或是他自己翻阅习武的各类杂书，终归是窥豹一斑。

　　但旁侧的士卒可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哪能真机会让他说话，在方术话音都没落地的时候，他就掏出一早备好的过所递上去，“有有，刚掉在这了。”

　　大夏未灭之时各地安定管控严格，一般官府是不会让本地人口轻易流动，征兵时便能根据当地记录的户籍查阅，十分方便。

　　但耐不住总有兵荒马乱时局动荡，百姓大批量逃亡他地谋求生路，届时户口失效税收减少，朝廷财政就成了不小的问题。
　　为防止百姓肆意奔逃，维持国家安稳，夏哀帝时便颁布了专门应对的户律。

　　像穆怀御这种突来南边说着官话，一听就不是本地口音的难民入城则必须要查验过所，否则一旦查出偷渡超过一百里，严重者便要论叛逃罪处死。

　　虽现在朝廷瓦解，国家灭亡，但地方统辖的官吏尚存，历朝历代无论皇帝还是上下级官员，无一不对户口万分重视。

　　对他们而言有了天下户口册便等同于直接掌握粮源兵源，便于维持地方治安，自是他们在意的重中之重，对后世统治行军打仗也至关重要。

　　但对两者都不是的举事者来说，都已经造反了又何必理会那些依旧按律处置黑户的官吏。

　　然他们查验并非惧怕官吏，而是想通过这些东西来对所募士兵有个大概了解，便于集中管理，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例如根据户籍将士卒的一家老小皆握在手中，就能大大减少战场惧怕牺牲的逃兵。

　　所以一般非本地募兵都需提供过所，但像他们这里一看就不正规的地方，头目下发命令，又要募集到足够的人数，又要大部分外地逃亡过来什么都没有流民提供过所，下层为达目的总得想办法交差。

　　就逐渐演变成了，过所是要有，只是这过所对不对得上人就要另当别论了。

　　像如今全国各地虽举事者如云涌起，但一般都规模不大，几千人前仆后继的相互鲸吞蚕食，死亡率高，更迭也十分之快，大部分地方都还来不及为士兵收尸就全军覆没了。

　　除了穆怀御这种年纪小不懂行的初生牛犊和不怕死的小混混，募兵二字一出现在众人口中，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真去了，那从第一天开始等待他们的下场就注定是成为沙场上的剑下亡魂。

　　只要是能勉强营生的普通百姓，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急需拿银两养家，被逼到了无路可走的田地是不会前去铤而走险，甚有宁愿整日去巡视早已因连月战火燃烧殆尽注定颗粒无收的田地，在家等死也不愿募兵的百姓。

　　可见此等募兵出身的士卒，哪怕战死沙场家中也不会特意托人去找，这就大大方便了乱世中专门以捡拾战死或客死他乡无人认领士兵为生的捡尸客。

　　他们捡拾各种没被及时扫荡的财物布帛，其中过所最为值钱，一向是捡尸客冒死翻尸捡拾的目标，不仅能重复拾取，还能售卖给为了完成头目命令，专门收取过所的募兵处加以利用。

　　只是拾取过所风险高，且能找到字迹清晰完整的数量少之又少，一月以来过所价格逐渐被炒高，为了不高价收取，募兵处许多都只会买来固定数量，备给军中关系户或是被看中的天资卓越之人。

　　方术不算伯乐但也是个惜才之人，于是被视为‘才’的穆怀御，静看着方术接过士卒递给的过所，自说自话：“王小虎，年十六，交州苍梧人。”

　　“来，摁上手印。”

　　穆怀御果断走到桌前在花名册上王小虎那三个字摁上了红泥手印，然后道：“这是什么地方。”

　　方术毛笔尖一歪，敢情哪个地界还没搞清楚。

　　“交州交趾。”

　　交州位于青州正南，西面与恭州接壤，东面则是成州。

　　这与他最初想要去的恭州走得不止偏离一点点。

　　方术看他定在原地突然没了动静，怕他是年纪小一会一个主意，忙丢去三两银子让旁侧的士卒带他去了演武场开始操练，随即吆喝似的喊着：“下一个。”

　　如此，穆怀御便成了魏家大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

　　大抵是兽类的直觉，穆怀御只在演武场上远远见过他们的统领一面，便看出了这位财大气粗，家有海量粮仓在乡里经营米粮生意的魏商贾除了有些家底之外，对于行兵打仗的事是一概不通。

　　虽他最初在决定募兵时就不指望这是一个本事多大的军队，但没想到魏商贾能草率到对这些募集而来的士兵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战时抽丁法，兵种也分的也不是很清晰，能跑能动他便觉得就能打。

　　就这么经过五日鸡零狗碎都称不上训练的耍把戏，这些人就高举魏氏大旗被他推上了战场。

　　让穆怀御更加笃定他们这乌泱泱挤在一起的三千人只是乍一看上去数目唬人罢了，一旦行军途中哪个运气不好，遇上经验老道的作战军队，这些人是一冲必散。

　　到那时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如狼群中的病狼，送上门的羔羊，何况这些羊还自带着那么多的粮草，不是供蚊子叮咬的流动血包还能是什么。

　　但无人能想到这些，就算有鲜少的几个人想到，无奈人家口号喊的比谁都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