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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晚清的北京城有很多没落的皇族贵胄,叶家便是其中一家。

      祖上是京城大户,曾迎娶了乾隆爷的十七女安端格格,曾一时名震京城,今非夕比,如今却家财怠尽,叶家长辈等着攀上某家大户重振家风呢。

      为小孙女叶令囡、安靖格格选的夫婿便是四王爷的独子爱新觉罗·俊年。

      长辈们东拼西凑才使她的嫁妆不显得那么寒酸,不只是为了安靖格格将来有什么感激之心报答他们,还希望格格到了婆家要懂得帮衬娘家,好让他们早日再过上贵族的日子。

      毕竟太后和皇上还在紫禁城呢,爱新觉罗家族怎么算气数已尽?!满人还没有没落!

      他们眼巴巴地从草原上迁来,好日子怎么可能那么快到头,贵族们这样想着,于是满心欢喜地准备着小孙女的婚礼,要热热闹闹的,别让外人们看了笑话。

      叶令囡不这么想,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想,父亲的话把她思考的权利都剥夺了。

      父亲说,四王爷的贝勒刚从法国留洋回来,跟了他总比在叶家饿死的好,到了王府别忘了娘家人。

      她想问父亲,可是好女子是不该多问这些的,她闭口不谈婚事,一个人默默期盼着冬季的雪日快些到来,等着女儿身时再看最后一眼洁白的雪,干干净净地看最后一场雪。

      咸丰三十二年正月初九,她叶令囡,安靖格格,他爱新觉罗·俊年贝勒,在四王府结为夫妇,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将她和他套牢了,她感觉喘不过气,却无法发出声音。

      那年她十六,他二十四。

      虽然衰没了,夜晚的婚礼依然很热闹,宾客满堂,皇上和太后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半夜,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一层层辅满了空落落的院子,隐没了他来时的路。

      虽然揭开盖头时她看见的是他盈盈的笑意,可他眼中却是冰冷如雪。她很爱雪,却很怕他眼里的那场雪……

      一场婚礼两位主角都置身事外,剩下的都是别人在热闹着。

      在王府,她的话依然不多,贝勒不常呆在家里他总是很忙,他们都只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

      这样也好,彼此相安无事也许也是一种默契吧!她会偶尔写字来打发时光,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是没人陪着说话她也是不会寂寞的。

      “你那幅字别放在我书上!”

      “什么?”

      这是夫妻间第一次主动对话,却因为叶令囡慌张打翻茶杯而结束。

      俊年贝勒无奈地看着身子尚自稚嫩的妻子,哑然失笑。

      这样一个被配给的女孩子,这样一个连话都讲不明白的女孩子,这样结束了他和小妗的爱情,他不甘心!

      如果在几年前他也许会心甘情愿接受这场婚姻,现在却不同了,他留学回来并不是为了娶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为妻,他想娶的是租界领事的女儿何小妗小姐,可惜那该死的“礼法伦理”让他娶了这位格格。

      事已成定局,他也试图和这位格格一起过平淡的日子,但是,他做不到,他无法整天对着一个话都讲不完整的女孩子,日子越久他越想逃离,他和小妗的爱情还没有结束!小妗答应等他娶她,她会等着那颗象征永恒爱情的钻石戒指。

      他不可以向父亲要钱,他要自己攒够了钱买戒指,向小妗求婚。他欢喜得像个孩子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家里的下人越来越少都没有发觉,连父亲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也不懂,他心里只剩下了爱情。

      就连叶令囡都知道他的心是飘的,睡在他身边她总能听见他的梦呓,那些话有的她懂,有的她不懂,懂的只有两个字:“小妗,小妗……”

      在他身边她总是睡不着。小妗,小妗,于是叶令囡就听他一直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那会是怎样一个女孩子竟让贝勒如此痴迷,第一次,她觉得身边睡的是个痴情的男子,即便不是对她,可这人世间至少还有个让他痴心的人。

      而她呢?!

      恐怕和那个女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吧!

      她甚至连他的世界也进不去,她发自内心到觉得自己很可怜。

      然而随即便可以释怀,安靖格格要找的是可以依附一生的强大家族势力不是爱人,只要可以保住在王府的位置就万事大吉了,何必在乎贝勒心里是谁呢。

      也许是因为何小妗父亲的关系,俊年贝勒在租界做了安全警卫军的副队长,却因此违背了四王爷让他参加清军的命令,他如此蔑视父子间的矛盾,才导致矛盾终于在新年来临之前爆发了。

      新年前的一天俊年被罚跪在祠堂外的雪地里,因为他穿着法军的军装回了王府,王爷一气之下罚他跪在祖宗灵位前反省不认错不准起。

      俊年不认错也不吭声只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雪地里。

      他身后跪着穿着桃红色夹袄的妻子叶令囡,王爷催促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走,也就没人再理会她了。

      十二月的北京城谁还站在雪地里,只有她默默跪在他身后,两个人呆呆地跪在雪地里,动也不动。

      她不是为了丈夫而跪,她为了她的母亲,长年吃药的母亲终于熬不过这个冬天,撒下她的手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大节下,王府的规矩是不准哭,她一直憋住不敢哭怕触了霉头,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母亲跪孝。

      默默对天上的母亲祈祷,这不我要的生活,我快要窒息了,额娘,快带我走吧!

      求你带我走吧!

      后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倒了下去,腰部以下完全没了知觉,她听见自己倒在雪地里“喀哧”的声音,看见贝勒转过身来吃惊的眼神,她只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贝勒愣了愣急忙扶起她,半天才懊恼地说道:“你怎么,怎么还没走呢?”

      看着房廊下四王爷愠怒的脸,她就更说不出一句话了,将头搭在贝勒肩上看着空中飘扬的雪花,用尽全力摇摇头,一低头便泪水涟涟而落,为母亲落为自己落为这片被玷污的雪地而落。

      贝勒半跪着抱住她柔软的身体,铁了心硬是不说一句求饶的话,她已经发红的手指收拢抓住他戎装的后背,直到快要完全丧失知觉的时候才抖着发紫地嘴唇向他求道:“求您带我走……”不等俊年贝勒有什么反应她便彻底昏死过去。

      这不是她要对他说的,她是对天空里的雪花说的、对额娘说的,令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她只是没办法了,所以松开了抓住他衣服的手,载倒在那片白茫茫里。

      再睁开眼睛她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从房间里简陋的家具来看,不是王府,居然不是王府,叶令囡欣喜之余还感觉到身体慢慢恢复暖和,于是她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发现身上还换了干净的衬衣裙。

      俊年贝勒正好端了滚烫的姜汤掀门帘进屋来,看见她已经醒来便解释道:“这就是我的小窝,早打算搬出王府自立门户了,今天它可派上用场了。”

      “那,王府……”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磁碗,心中有些不安。

      贝勒在炕沿坐定,道:“你要回去吗?现在回去王爷也不会迁怒于你的……”

      “不!”叶令囡急急地回答,手里的姜汤泼掉了许多溅到她的手上烫得她呲牙咧嘴,红着脸道:“您能带我一起走,我很高兴。只要贝勒不回王府那令囡也不回。”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讲出心里的声音,她很内向,内向到每一次对他讲话都感到艰难。

      他却粗心地没发觉,只微笑道:“如今不是在王府,咱们一切从简,我不是贝勒了,你也不是安靖格格,你我之间不需要用敬语,互相叫名字就好了。”

      “可是贝勒……”她想制止他那是不合规矩的,却因为他的微笑而住口,她呆呆地望着近在眼前的人,一种甜津津的味道在心底激荡开来,是喜悦和另一种她从未尝试过的味道,是爱情,她料定这是她的一场讲不出口的爱情。

      “谢谢你……”令囡说,因为只有离开了王府才可以为母亲哭泣,令囡感激他带她离开了那个压抑她感情的地方。

      “对不起……”俊年道,因为她让他看清楚王府的无情和冷漠,是她的身世让他感怀。

      他们同时开口,既而,令囡伏下身哭了,俊年轻轻握住她汗津的手,心疼地皱眉。

      福晋到底的心疼儿子的,偷偷送来了他们衣裳和令囡的首饰,方才使他们的日子不那么拮据。虽然俊年在租界的工作却从来没有贴补过一分的家用,回家的日子也很少,一开始令囡以为是他真的上进了,这次是真的争气了。

      可是很快新年到了,俊年一直待在租界居然都没有回家,冷落了令囡那颗刚刚回暖的心。

      夜里听着落雪和爆竹的声音,她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哭,要像从前那样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定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的心还是像雪地一样,一片空白,什么人都没有来过。

      怎么会,怎么会她好像一朵快要融化的雪花,天地间几乎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自我了。

      大年初四,她终于等来了院里积雪松动“喀嚓”的声音,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有人吗?怎么没人扫扫雪?!”

      令囡抱着汤婆子刚站起来便看见一个身披貂皮坎肩的陌生女人掀帘子进了屋里,手里大包小包的礼物,面面相觑,对方立刻歉意地低下头,道:“我以为你不在……真是冒昧了。”

      叶令囡见她眼里真诚,年纪也尚轻,便道:“您找谁?”

      “找你啊!安靖格格。”她微扬起脸,有些骄傲地看着令囡的墨绿夹袄,使劲憋住笑说。

      令囡直觉告诉她,这个,才是俊年不回家的原因。

      何小妗不是最美的那种女孩子,但眉宇间的风情却是令人着迷的。难怪,难怪俊年在梦里也叫的都是“小妗”。

      何小妗没说什么,她坐在对面看着令囡专心致志缝缝补补,令囡偶尔抬头与她相视,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直到何小妗离开令囡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脑子里晕晕忽忽只有她的第一句:“俊年现在住在我那儿……”

      她是为了掩饰心里的惶恐才不去接话的,生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断线,还好何小妗走了,她没说什么就走了,只留下了带来的礼物。

      新年再新,也掩饰不了她的旧伤,等不到丈夫回来,于是她自己在雪地里点燃了今年的第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彻整个院落,红腥的炮纸夹杂着雪花一起落下。

      “好美!”她站在屋檐下拍着手由衷地感叹道,“如此的雪,好美。”

      好美……

      俊年一身戎装站在院门口,一眼就看穿她的寂寞,就像一朵雪花轻轻落在他的心头,悄悄绽开成晶莹,浑然不知这一切的她却依旧昂着头迎接着雪花,丝毫不知她已经在别人的眼里成了最美。

      “知道我要回来才放鞭炮的吗?”俊年问。

      “不。是以为你不回来才放的鞭炮。”令囡不敢看他的眼睛,摇摇头。

      民间的习俗,家里没有男丁才可以由女人在新年时点燃鞭炮。

      令囡心里隐隐作痛,原本以为他不会回来才自己点燃炮仗,结果他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面前……

      这样的结果是该笑还是该哭……

      俊年没有提到何小妗的事,令囡也装作不知道,高高兴兴挽袖子下厨做饭,迟到了五天的“团圆饭”。

      王爷是在真的放弃他们了,即使是过年也没有半点要让他们回去的意思,连令囡送去的年货也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夜晚临睡前,俊年将两百块大洋放在令囡的手心,仿佛大哥一样地嘱咐她:“以后我不常在家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的日子还很长,别被我耽搁了才是,等你再长大些我就亲自……”

      “令囡,其实在我们成亲之前,我……”俊年还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令囡心里杂乱无章,推开他的手不敢答话,吹熄了灯慢慢平躺下去,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假装沉沉睡去。

      黑暗中令囡听见他沉重地叹息,低声唤她的名字说道:“令囡,幸福是要自己去追求的啊!”

      然而却因为令囡默不做声而没了声响。

      暗夜里听着雪粒子落下的声音,偶尔压断枯枝“咔嚓”一声,就像令囡随时都有可能濒临破裂的心脏。

      有名无实。

      原来这才是这场婚姻的代名词,他们是有名无实的两个人,他想告诉她的仅此而已。

      他是留洋归来的新思想,她是封建主义下听从父母之言下嫁的格格,他们是不合适的。

      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他们都是不可逾越的。

      何小妗下午说让她“出门谈恋爱”,现在俊年让她“要找到自己的幸福”。叶令囡自嘲,这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啊!他们都是接受西洋文化的年轻人,不像她还读着《列女传》记着“三从四德”,她才是始作俑者的那位!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味地在回避那个问题,可是要怎么才逃得出去,心都快废掉了,怎么逃得出他那些有意无意的伤害。就算她努力地向他伸出手争取爱情,他装作视而不见又该如何?

      一冬的惆怅覆盖住她的心,冬天要过了么……

      冬至的前后早已写满她的悲哀。

      俊年是第二天午后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走的,他写了春联和福字贴在门上,交代几句就回了租界。

      叶令囡站在街道积雪融化的中央目送他远去,无声地微笑,她听见了他的梦呓,只要他睡在身边她是无法入睡的,就在天快大亮时俊年梦呓了,唤了她的名字——令囡。

      然而她却看见他眉头紧锁,就像是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不懂得爱情却故作坚强,像个孩子一样心痛着。

      她是故意在逃避着,可他呢?

      她明明还看见,他刚才书写对联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她,一低头便牵动嘴角笑了,明朗得如同湖面即将融化的雪。

      至少他为令囡笑过,至少午夜梦回时他曾经梦到过令囡,如此就够了,也不枉她对他的一往情深!

      兵荒马乱,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别人见了她还是打千儿恭恭敬敬叫一声:“安靖格格。”

      今非夕比,谁会料到她会沦落到典当自己的嫁妆为生,俊年已经长期不回家了,如果她不自己想办法恐怕就只有等着饿死了。

      她总是挑傍晚时候去那家当铺,即使不再是从前那个“格格”了她也必须要顾及王府和贝勒的颜面,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看俊年的笑话。

      这些当然都是背着他做的,她以为他都忘记这个家了,他却回来了。

      她怎么会料到他会在那天回来?

      她怎么会料到他会尾随她到当铺?

      她怎么会料到让他看见了自己最狼狈的一刻,当掉母亲的祖母绿戒指,她刚踏出当铺俊年便迎面而上,怒气冲冲抓住她的肩膀,质问:“你当掉了什么!令囡。”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就那么突然地出现,令囡呆在原地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讲不出一句话。

      “说啊!你把什么当的掉了?!”

      她几乎泫泪,天哪,她把什么当掉了?!

      她把自尊心和羞耻心当掉了,从前的安靖格格把什么都当掉了!她巴巴地换来十块大洋还握在她的手心却遭到他的如此质问。

      “贝勒……”

      她怕得连从前的约定也忘了,一开口就是一句“贝勒”,却也只是唤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一句句责难。

      真想问他一句,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当掉呢?!

      “令囡,我……”他有些懊丧,看穿她眼里的无奈他也没有勇气再问下去,蓦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难怪。

      他终于是愧对了她:“你这样对我,让我拿什么来还你?!”

      “不,不,是我做错了,是我错了……”令囡说不下去了她仍然误解着他的意思,她以为俊年仍在责怪她,她无脸再说下去。

      她慌张地拨开他的手往后退,逃开与他的对视,急匆匆地逃进一条小巷。

      俊年站在街上仍向前伸着手,看着她背影却无奈她的逃避,心里始终在犹豫,攥紧的右手几乎失去知觉——那颗花去他二百块大洋的钻戒仿佛火炭一般直烙在他的心上!

      心,怎么那么痛?

      为小妗买的钻石戒指!

      安靖为他当掉的祖母绿戒指!

      同样都是份量差不多的戒指,为何他感到安靖当掉的那块祖母绿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亏欠她的实在太多,他已经还不起了。

      他一再想要逃走,不去想那个小小的身影,可是怎么忘得掉,她的无助就像一条锁链将他牢牢地捆绑住,他连家也不敢回,就怕稍一松懈原先在心里修筑的堡垒都会统统垮掉。

      安靖,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你何苦再这样委屈自己。

      感情这东西,是他懂得太少还是他根本就不懂了,也许他根本没资格说爱吧。

      往后的日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兵荒马乱的年头到处提着枪的鬼子兵,令囡连门也不敢出了,她是失去丈夫依靠的女人,一个失去丈夫依靠的女人在这样的岁月还指望什么呢?俊年常年不在家中,令囡也从未去找过他,甚至连他在租界的哪个局里都不清楚,只记得出了巷子一路向西就是租界。

      惟独的一次去租界就邂逅了她今生的最美,那次如果不是他猛地从背后拉住她躲进废墟里,恐怕她早已死在炮火之下再也不能妄想看他一眼。

      万幸,当她逆着人群艰难地向炮火飞溅的租界飞奔而去,街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哭喊声,前方的炮火一片片的响起,建筑一排排倒下溅起尘土飞舞。

      法国鬼子要撤走了,还要炸掉租界……

      令囡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根本无暇顾及那些陌生人的阻拦。

      俊年,俊年,你还在吗?

      “呜……”一个爆破之后她躲在某家人的残垣断壁之后,喘着粗气,令囡感觉心里最坚强的地方轰然之间倒塌了,俊年,你会和何小妗一起离开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我终于还是没有能够抓得住你。

      我怎么连等待都失去了资格……

      “跟我走!”手腕忽然被人抓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人群跑去——

      俊年一身戎装,正拉着她的手向安全地带跑去,是她心里最安全、最美好的地带,她终于喜极而泣。

      那一牵手是他对她的一个承诺,一生中经历了太多太坎坷的画面,惟独这张在废墟离乱里和他一起奔跑逃生的,才是最美好,最幸福的。

      在属于他们的家里令囡听他叙述原委:何小妗随父亲去了法国,原本俊年也是要去的。

      可是……

      “当我知道也许永远也回不来时,那个小小的丫头就躲在我心里一直哭啊哭,我一下子变得好懦弱,我害怕了,所以我临阵脱逃了……”

      他望着令囡轻轻抽泣的样子抚摩着她凌乱的头发,低头皱眉,“也不知道到底怕的是什么,也许就怕你会像现在这样哭吧,还怕再也见不到你,还好我看见了和我一样在寻找的你,令囡,你怎么那么傻呢?!”

      令囡抬起红红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平复心里的情绪:“我想找到你,因为你说‘幸福要自己去寻找’,我就去找你了。”也许错过了你,我这一世的幸福就错过了。

      “令囡……你这样证明对我的真心,让我觉得自己背负得太多,欠你的太多,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原来她才是上帝从他身体里抽去造人的那根软肋,现在终于重新嵌进了他的生命里。

      只这句,算不算得上是一个承诺?

      她抓紧他军装的后襟,无声地摇头落泪,是她欠他太多,是她不好,是她让他担心不好过……

      一段过往,一场变迁,在无意间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没有太多语言的爱情,她隐忍等待的爱,他还不清的债,然而,他们之间的债是怎么还得清的呢?!

      劫难之后,他们决定迁去大后方,在与生死擦肩而过之后他们学会珍惜彼此的时间,他们以后要“安宁、自由”的生活,要更长远地相守在一起。

      临走前他们回了王府,空无一人,王爷福晋死了,仆人们死了,偌大的王府竟被洗劫一空,俊年拉着令囡站在祠堂前的空地,紧抿着唇,讲不出一句话,除了令囡的抽泣四周静得可怕。

      很快要入冬的北京城再也留不住这对爱看雪的年轻人,再也容不下那么多那么累的儿女,再也无法修复那一颗颗被摧毁的心,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心都死了。

      离开北京城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八岁。

      她安心地将刚刚绽放的生命交付在他手心,从此在他枕边她终于可以静下心睡去。

      南方的雪是稀罕的,雪米子细细地击打着白茫茫的地面。

      俊年站在银装素裹的树下问令囡:“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是因为喜欢贝勒才喜欢俊年的吗?”

      他原以为她是不会说的,可是等了好久才听见她低低说:“令囡喜欢的并不是从前住在王府的贝勒,当时的令囡只是想依附那位贝勒爷,以为以他的身份可以给令囡带来一世的安宁……可是,令囡真正爱上的却是与王爷争吵时决定带走令囡的俊年。”

      “正是因为俊年决定带着令囡,让令囡看着你如何自立,这才是令囡最感激俊年的地方,也是令囡真正爱上俊年的地方。”

      俊年身子微微颤抖,第一次听她讲述心里的爱恨,他很不安,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流浪在天地间的浪子,怎么禁得起令囡的如此深情?!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还是不悔!

      不悔当初掀开她的盖头,不悔在锋火乱世时握紧了她的手,不悔与她一起飘泊。上天果然还是眷念他的啊,给他的远远比拿走的要珍贵许多。

      “你为何不问问我,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俊年望着令囡,令囡望着雪地。

      那画面让他微微失神,过了好久他才自顾自地说,“那年我在窗下写对联,心里忽然有某种不安,当我偶然一回眼看见你侍立在旁,心里的所有念头立刻消失无踪。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就像冬日的昆明湖面,一点点暖和起来。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午后,和那个午后的你,虽然,虽然是和小妗在一起,心里却总是有个小小的你,感觉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明明告诉自己喜欢的小妗,却控制不住的想见到你。我经常偷偷回家只是不进门,所以才会撞见你去当铺……”

      再看令囡,看她眼里迷离的温柔足以温暖这一冬的积雪,眉间的郁悒也终于融化了去,他用行动在告诉她,剩下的岁月他们可以在一起互相温暖对方的每个冬天。

      此时,太多幸福和心情他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心里一直想告诉她,令囡,你到过最远的地方不是北京城到四川,而是从你的生命到了我的生命。

      他俊朗地笑着向她摊开手掌,一颗光泽温润的祖母绿戒指,照亮了她早已湿润的眼睛。

      夜,温暖如春。

      他偶然从书案间抬头,看见灯下那张温柔、平和的脸,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说不出口的温暖感觉,是那个永远凝在嘴边的微笑一直暖和着他的心。

      她不美丽,却只有她陪在他身边走完这段的坎坷,战火流离,也只有她的手可以握住他的心,给他最真实的归属感。

      她抬起头,灯下的她微微斜着身子亲手为他缝制新衣,没有言语时她总能给他最多的安慰,新年要来了,他们要一起守岁。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满满的话想对她说,伏在她耳边,他轻轻道:“明年咱们添个孩子吧!一家三口一起守岁多好……”

      “恩……”她低眉回答时耳根都已经红了去,窘到了极处。

      他的吻随即落在她的颊上,无声无息地,窗外又下起了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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