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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七
      回首自己这些年的人生历程,但觉身心都是累累伤痕。
      自从我十八岁跨出家门,父亲就没怎么照管过我,哪怕我在大学交不起学费和住宿费、缺衣少食,看尽人间白眼,他都狠得下心肠置之不理,就像从来没养过我这个女儿似的。我曾采访过一位企业家,从他的谈话中了解到,他一直在暗中资助贫困大学生,但从未在任何媒体宣传(既然他本人不愿张扬,我也不便透露他的姓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向他们提供种种帮助时,特别注意照顾他们的自尊心。他还愉快地告诉我,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已经15岁,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亲朋好友们都说她特别像他呢!他从手机里翻出女儿的照片来给我看,她梳着两根羊角辫,一脸幸福地搂着爸爸的脖子。我的眼泪忍不住倏然垂落,这样仁慈的企业家,是应该兴旺发达的;而我的父亲虽是亲生的,却连人家一个养父都不如。
      我弟弟超凡被宠废掉了。他小学都没毕业就不想读书了,父亲把他送到武当山的武术学校,想让他学点武技防身,他也吃不得这份苦。学校实行的是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平时根本不放学生出来,他倒想出个绝招,深夜裹着一床被子从六楼跳下,竟然浑身完好,没有摔死摔残,也算是个奇迹。他手里仅有的一百块钱,也送给了离家最近的一个发廊,烫了一头黄毛。后来大姐告诉我,当父亲看到他的这副形象,瞬间老了一大截。我一直跟大姐保持联系,从她那儿间接探听家里的各种消息。她说超凡还是不成器,干什么都嫌累,整天跟街上的一群地痞混混东游西荡。
      认识杨非的那一年春节,我破天荒地回老家过了年。是他劝我回去的,他认为在春节这样的传统盛大的节日里,子女与父母一起度过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想一开始就给他留下一个大逆不道的形象,尽管心中万分不情愿,还是忍着性子回去了。不过我没敢住自己家,而是借住在大姐家,只是大年初一回去给父母拜个年算了。正是在随大姐一家回去的时候,我很难得地碰到了一个最不愿意见的人——白超凡。他已是成人的模样,容貌与父亲高度相似,只是比父亲高出大半个光头,应该是父亲的年轻版。他不说话时嘴唇向外微微翻起,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透出几分野性的残忍之光。我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这眼神简直跟网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通缉犯的差不多,一个流露出这样眼神的人,是可以做出任何六亲不认的事情的。我恨不得马上逃走,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呆,并在心中暗暗作出一个决定,只要超凡还在这个家里,我就不会再回来了!后来果然不出我所料,超凡因为犯了事,被抓进了局子。其实他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在满百日、满周岁的时候,姆妈都专门请摄影师给他照过相,照片上的他天庭饱满,眼神灵动,与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像,真不知父亲是怎么把儿子养成这种货色的。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美满的爱情可以弥补家庭的不足,杨非会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精心地呵护。可我寄予全部希望的爱情和婚姻,至此也是千疮百孔,不忍卒睹。他在婚前的承诺一条都没有兑现,敢情那是他在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开的空头支票,好骗我当牛做马侍候他几年呢。以前他连我的口水都不嫌弃,而现在只要我张口就是错,只要我在他面前晃悠就是错,甚至,只要我还活着就是错。上哪里找这么好的男人,爱我像爱自己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我渐渐发觉,他连性格、容貌和气质都发生全方位的变化,跟读研时有着本质的不同了。他变得专横而又暴戾,每天一大清早起来就横着双眼睛,说起话来粗声粗气,似乎随时随地要找茬发泄的样子,跟他妈对他爸一样凶,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然这副债主脸只面对老婆孩子,只要走出门去,人们看到的则是另一副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学者面孔。他在这两张脸之间切换自如,往往前一秒还对着手机里的不知哪个女生笑,后一秒见到我跟他商量事情就沉下脸来,这时我往往就长话短说,甚至无话可说。他身量虽然不高,却长得黑胖彪悍,像只从原始森林里蹿出来的野猪。不知当年那个康德似的严谨学者到哪里去了,更不知这些变化究竟谁因谁果。我感到既失落又奇怪,我怎么会找这种人陪伴终生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根深蒂固地以为,离婚是世界上非常不幸的事,一个女人只要离过婚,她的人生就一定不完美。平时哪怕口里不小心提到“离婚”这个词,我都感到晦气,生怕自己沾染上似的。可是现在我完全改变了这种看法,世界上最不幸的,绝对不是离婚,而是那些早就没有感情还貌合神离互相演戏的夫妻。可我还不得不跟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时还得应付他提出的生理要求,履行做妻子的义务,想想都感到恶心和屈辱。
      我心如死灰,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跟自己的父母一样,跟他的父母一样,成天吵吵闹闹、浑浑噩噩,一辈子一眼就望得到头,直到遇见了你。跟你聊天,我似乎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你亦师亦友,亦父亦夫,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豁达睿智、深思熟虑,总能对我的见解宛转地加以补充和提醒;不像我跟他,每次都是南辕北辙的感觉,像鸡和鸭对话。他的表达能力虽差,脾气却不小,三句话不到就开骂。你的专业虽然是农学,但是你的知识面绝不仅仅限于农业方面,在这个极度重农轻文的学校里,你跟大多数人的态度都不一样,因此被我引为同类,深有相见恨晚之感。
      有时会痴痴地凝想,假如时光能够倒退几十年,你我在彼此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相逢,人生该会多么有趣!又恨造化弄人,任凭人在冥冥之中像没头苍蝇一样迷失、错失。你相信有来生吗?你和你的妻子约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吗?如果真有来生,你愿意在男未婚女未嫁时与我相遇吗?……
      或许,在一个关心自己的人怀里瞬间死去,也是幸福的吧?记得还在江城打工的时候,一个中秋之夜,我和一位好友翻墙进入东湖公园。那晚的月色分外皎洁,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铺撒在大地上,两个女孩子顺着静谧的环湖石板路边走边聊,随后来到一处游泳的石跳板。跳板恰好有两个,我们一人一条石板平躺上去,两眼望着头顶上那一轮散发着淡金色光芒的明月,深深地沉醉其中。我忍不住叹道:“哇,要是这么死去就好了!”这样就能将人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刻了。
      但我天生不喜用语言来表达,在异性面前比较拘谨,尤其是在你面前,因此索性表现出一副高冷的模样。自从得知你的办公室所在地,我每次在校园里散步,都会向那儿深情地凝望一眼,然后带着无限的惆怅默默走开,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令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每到周末,你进城回自己的另一个家,那才像是你真正的家,我就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整个心都像被挖空了,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我就像寒冷冬日里的一只流浪猫偎着灶膛里的火,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
      偶尔在路上与你邂逅,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飞快地瞟去一眼,然后借故远远走开。你倒显得比我大方多了,若无其事地跟我打个招呼,我往往只淡淡地点个头,便默默地擦肩而过。心中既甜蜜又惆怅,甜蜜是如此短暂,而惆怅却是那样漫长!若是感觉你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便浑身不自在,深深地低下头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逃得无影无踪,或许这就是“社交恐惧症”吧。
      虽然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白痴,但只要不是面对面的交流,我就能言笑如常,甚至妙语连珠。我觉得与你交流最自然的方式是电话,这样既能听到你的声音,又避免了彼此直面的尴尬。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喜欢给你打电话,多半是晚上你没课的时候,偶尔也在上午,跟你东扯西拉;就算一时没话,只要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呼吸的声音,有时似乎还夹杂着轻微的抽烟的声音,也是无比幸福的。
      我沉溺于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中,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给你。内心明知有些不妥,却也不愿过多深想,只是自欺欺人地希望多听听你的声音,哪怕一分钟、一秒钟都是满足的。起初的一些时候,你还耐心地应付,随着后来电话越来越多,你也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声称自己“没时间”。我知道这不过是托辞,每个人的一天都是24小时,谁都不会多一秒,也不会少一秒,一个人的时间不是花在这儿,就是花在那儿,你之所以没时间跟我聊天,只不过觉得我不重要,或者不够重要而已。可是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你,你是我什么人啊,我的喜怒哀乐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终于到最后,你只要看到我的电话就直接挂掉,连一个字都不由我分辩。望着已处于盲音状态的手机,我的灵魂都像被抽空了,又像是溺水时一脚踏空的感觉。眼泪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下的,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胸前的衣衫早已洇湿了大片。我又羞又恼,不知道自己的脸皮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的,也恨自己竟然如此卑微,已经被你嫌恶到这种地步,竟然还恬不知耻地乞求关爱?倒显得你像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而我则成了个急于上位的猥琐小三。
      以前,我们大学宿舍里有个女孩子喜欢上一个男生,她明知他永远不会娶她,可每次听说他要来江宁出差,都无比幸福地、迫不及待地赶过去与他欢会。回来后又向我们哭诉:“为什么我连自尊都放下了,他还是这么无情?”我很想告诉她,正因为你放下了自己的自尊,所以他才这么无情。但是因为与她私交不深,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那时我还为自己的冷静和通透而沾沾自喜,可没想到我也有不能自拔的时候。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接你名片的,是我不该去你办公室的,是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这总行了吧?
      将近三个月,我食无味,睡无眠,只要一想起你,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就袭遍全身,终究是把一腔心事错付与人,徒惹耻笑而已。世上哪有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是那些穷酸文人编出来骗人骗己的。又不禁自嘲地想,其实我对你的身世,你的经历,你的禀性,甚至你的年龄都一无所知,或许我爱上的并不是你这个人,而仅仅是自己的感觉吧?
      算了吧!我咬咬牙,把那个打了无数次的手机号从通讯录里拉黑了。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再打那个电话了,尽管至今我还能倒背如流。而今而后,我对你、对其他所有男人,都永远关上了心门。
      我们之间,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现在每次见到你,我都会若无其事地远远绕开,把无尽的忧伤藏进眼眸深处;即使冷不丁与你相遇,也惟有眼观鼻、鼻观心而已,就像认识你之前的一样,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咫尺天涯”吧!
      我多么希望从来不曾认识你,认识你只需要五分钟,可忘记你却需要整整一辈子。不相识,心中就不会荡起一丝涟漪,因为是你给了我微茫的希望,又让我堕入无穷无尽的失望。

      看完第一页,李教授就猜到写信人是谁,一个衣着普通、身形消瘦的女子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似乎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有些艰难的吧。
      他不觉感到既震惊又荒唐,上个月刚过完五十岁生日,头上的白发都生了不少,这把年纪早就心如止水了,不想竟有个女人为自己如许深情!他从未想过了解她的生活,他有家有口有事业,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打听太多是不适合的,他没想到她遭了那么多罪,怪不得她的眼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可他能帮到她什么呢?当初不能,现在不能,以后更不能。或许还是她说得对,倒不如彼此从不相识。
      如果说与她的相识真的是一个错误,论起来还是自己有错在先,她看自己的杂志看得好好的,他干嘛没事找事跟她搭讪?想起曾经对她的热情鼓励,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信口溜出的场面话,谁知竟被她当了真。他告诫自己,以后可得小心点儿,千万不能再随便夸除老婆之外的其他任何女人了,尤其是那种自负有点小才的耽于幻想的女文青。
      夜已深沉,整栋学院大楼只剩下两三星灯火了,李教授麻利地关灯、关门,下楼回家。明天除了常规的上课之外,还要接见一位来自华夏科学院生物研究所的专家呢,赶紧要休息了。

      2021年12月3日于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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