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千秋》莘筱安

1、[第一章]

　　夜半东风，一年春又来。

　　她似乎记得，她就诞生在这样春和景明的日子里。因为嬷嬷说，这一天是她的生辰。爬满亭阶的苔绿如青玉一般，依稀还停留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却已经逐渐长大，任凭时间冲淡了那童年——无忧的童年。

　　嬷嬷说，人总是要长大。过去的都应该扔下。是不是就好像她曾经怀抱的那个布娃娃？她好像懂，又好像不大懂。过去、时间，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她是没有记忆的。生硬地空缺了一百年的生命。

　　青引。听人说，这是她的名字。青就坐在石阶上，用手指戳弄着苔痕，一声不发地隐蔽在树木的阴凉里，她喜欢这种自然的凉气，因为她一年四季都是热的，她的体温总比其他人高。她于是很羡慕那些飞来飞去的金甲虫，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它们的翅膀，摸起来都是凉凉的。

　　嬷嬷说，这因为，青是温暖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温暖。

　　也许这是赞美吧。她微笑着想，不管怎样，在她的世界里，嬷嬷的话，都是对的。于是青从此记得，“青是温暖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温暖。”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院子里住的那个小贱人是谁！”一个骄横的女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青横无际涯的思绪。“你倒是指望她去复兴家族？笑话！留她到现在也是因为她没有灵术体制。像你们这种黑系的余孽，就该早点滚开本家！”

　　青记得这位白家小姐。——白巫氏嫡长女，白巫天晨。如名字一般耀眼的存在。一百年前只不过一次相逢，青却再也不敢走到外面去。她只记得，外面很漂亮，可是外面的人都不喜欢她。外面的人很凶，会打她。然后，青又听到了什么人的挣扎。还有一群人的咒骂。

　　“白巫天晨！你们白巫家不分青红皂白，赶尽杀绝！你们不会得到好报的！啊！”青不敢相信，她竟然在其间听到了嬷嬷的声音。好像有人踢了她一脚，嬷嬷摔在地上，“咚！”的一声。

　　青不敢再听了。

　　“被我撞见你在禁地边鬼鬼祟祟还不承认，说！你去干什么了！”一声令下，又有无数的踢打声杂乱地传来，青害怕地想要哭，可是又不敢哭出声。她只是本能地捂住耳朵，却仍然清晰地听见，嬷嬷那苍老的，逐渐飘渺的闷哼……

　　刹那间，她的记忆澜翻絮涌。她好像又看到阳光下的屋顶，嬷嬷微笑着搂着她瘦小的身体，指着外面广阔的天空说，那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然后嬷嬷说，那也是她们今后要生活的地方。青知道，嬷嬷爱着那片天空。

　　烛灯下的光影里，嬷嬷噙着泪为她擦拭伤口，一边轻轻地问，“疼吗？”一边恨恨地说，“那群畜生！”于是，所有的痛便都不再痛了。好像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让青在摇曳的光芒里沉醉。青知道，嬷嬷更爱着她。

　　嬷嬷死的时候，她方满两百岁。指甲扎破手心，在绿草地上留下几滴鲜血。人群散尽，她才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她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保护不了嬷嬷？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嬷嬷被打却懦弱地藏起来？她明明，明明那么想冲出去救她……

　　嬷嬷没能在她怀里咽气。

　　一记凌风掌打来，嬷嬷拼劲全力一跃而起，挡在她面前。她几乎能清晰地听见嬷嬷筋脉全断的声音。青这一百年来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嬷嬷是很年轻的，那身形一点也没有迟暮的迹象，往日苍老的声音也恢复了女儿家的柔美。只可惜一张被烧毁的容貌，想来嬷嬷也曾经风华绝代过。

　　又是轻柔一掌，嬷嬷借着先前的掌势将她推出白水神宫。青凌风而去，嬷嬷的面容在云雾里逐渐模糊。她最后看她的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到嘴边的却只有“公主……快逃……”

　　为什么？她们明明不曾害过人……

　　眼看追兵将至，她慌乱中跌下轮回谷，适逢两百岁第一次天劫。天雷劈碎了她额间的青玉。这一刻所有的宿怨破开尘封。

　　三月春至，断肠花开。眼泪留下的那一瞬间明白。——“我会回来。”

　　原来她不曾害过人，却一直被人迫害。只因为她体内流淌着黑巫女的血液。两百年前白巫氏血洗黑巫族，她因无灵力而侥幸存活。

　　一缕红光伴随记忆喷薄而出，天地为之失色。失传了两百年的血魂引终于再次惊现于世。传说黑巫嫡系三千年一现圣体，年幼无灵力然及笄则可控四海八荒天地生魂。

　　多年前黑巫族一夕陨灭，多年后总有因果循环要报这血海深仇。

　　岁月便这样辗转了两百年。有人说：“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