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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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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伊原布置的任务,我从抽屉里抽出两张稿纸,拿出按动铅笔,将笔尖搭在稿纸的第一个格子里。
虽说“非做不可的事情尽快解决”,但是——我用手掌撑着下巴——关谷纯,这个温柔英雄的事迹要怎么写呢?
仅仅客观陈述,似乎太过于冷漠无情,肯定会被伊原打回来重写。那……英雄的赞歌?伊原应该会喜欢这种风格,但光是想象那些华丽辞藻,我就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能量正在快速流失。
思考了半晌,我把笔丢在了稿纸上。
很难写啊。
伊原这个人,关谷纯是千反田的舅舅,明明让千反田来主笔会更合适啊,非要分配给我,真是……
我靠在椅背上,左腿曲起放在了椅子上,伸手拿过手边那本《冰菓》。
经历过那些事的关谷纯给古典文学社留下了一个名叫“冰菓”的刊名,如果让他来讲述这件事,他又会怎么讲呢?愤懑,自责,伤心?或许更多的是沉默吧……
我趴在了书桌上,心里挂念着伊原那份催命符似的稿约,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折木,你觉得可行吗?”
一个温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我懒得回应,只是把脸往手臂里埋得更深了些,可是指腹上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却有些不对劲,我贴了木纹纸的书桌怎么会是这种手感?
我挪了挪手臂,一道刺目的阳光直射到眼皮上,睡意立即去了大半。
我直起身,桌对面是一个面带笑容的男生,不认识。他身上的黑色诘襟制服,样式有些老旧。
环顾四周,完全陌生的教室,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
“折木?”一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睡懵了?我刚才在问,这份‘关于扩大文化祭规模’的提案,你觉得可行吗?”
我不觉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谁?”
面前这人忽然爽朗地笑起来,然后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玩笑又真诚道:“咳咳,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次。
“初次见面,我是关谷纯。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喽。折木君。”
关谷……纯?
哈?
*
确实是关谷纯。
我来到了昭和四十二年——三十三年前的神山高中。
此时正值六月,文化祭讨论会的前夕。
饶了我吧……只是打个盹,怎么就被扔到麻烦的“案发现场”来了?
算了算了,怨气也会消耗能量,我只要做一个安静的见证者,然后把那篇稿子写完就好了,对吧?
就当是搜集素材,我翻开了面前那本油墨味扑鼻的宣传手册。
宣传页的行文措辞充满年代感,各种咬文嚼字,读起来有些磕磕绊绊。
“文化祭是连接学校教育与日本成人社会的唯一桥梁……”
——好夸张的高度。
我抬起头,正对上讲台上那位说出这句话的学生代表,他激情饱满,他一边演讲一边用力挥舞着手臂,像是要将整个学校都卷入一场“蔷薇色”的风暴。
真是耀眼啊。
致敬。
视线重新回到手册——
学生们将学校提出的“提高学生素养,使之能顺利进入高等教育”的教育方针视为扼杀个性的牢笼。
这么看,学校和学生针对文化祭的这场旷日持久的“对话”,似乎是在讨论人生之路的走向。
继续在大学深造,或是找到工作走入社会……这也是我必将经历的未来。
到底要培养什么素养,获得什么能力,将来才能更好得活下去……呼,只是想想,我就觉得未来一堆麻烦事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合上手册。
总觉得这出年代剧,似乎有些冗长了。
“关谷,分发手册的任务,交给你来组织,可以吗?。”讲台上的学生代表问。
关谷纯认真地点了点头,站起身点了几个同学跟着他一起,接着又对大家道:“大家记得,不能仅仅只将手册交到同学手里,还应该尽可能让他们认识到‘文化祭’对我们的重要性,让更多人加入到这次‘运动’中来,向学校施压,这样才能重新夺回我们应有的权益。”
关谷纯语气温和,眼神里带着一种单纯的信任。
就是这样一个人,会被“英雄”这个名号所累,最终被迫退学,成为一个永远活在“KANYA祭”这个谁也不知道来源,谁也不知道内幕的词语里的“牺牲者”。
我拎着书包,慢悠悠地走回社团楼。
时间过去很久,可是关谷纯手里的一摞宣传册却没有少多少。
此时正好有学生从社团楼下来,关谷纯深吸一口气,然后上前,进行一通生硬而机械地“演讲”,最后递出宣传手册。
那几人没接。
关谷纯看着那几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疲惫。
我的脚步停在不远处。
关谷纯不适合这个任务。他不擅长耍滑也不擅长游说。
反倒,那个会演讲的学生代表更适合这个活。或许,正是因为适合,所以他知道这个活事多却收益甚微吧。
老实讲,千反田的性格和她舅舅是有点一脉相承的。
我不免联想起,那个让我生发出“节能主义”这个信条的事件。
我倒是可以把“节能主义”推销给关谷纯。
“关谷。”我叫了他一声。
关谷纯回头看过来:“不然你先回去?我……”他低头数了数手里的册子,然后抬头,“……估计还有一会。”
我抬头看了看社团教室的窗户,说:“有点晚了,学校没多少学生了。”
关谷纯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然后耸肩笑了笑:“也是。明天再来吧。”
他把一大摞宣传册装进书包,跟上来,“最近都没怎么组织社团活动,身为社长还真是失职,你们最近有读什么书吗?”
“嗯。副社长在组织芥川的共读会和‘抛接球’短篇创作。”
难得,这个时期的古典文学社倒真是有正经的社团活动。
话说,我为什么用“难得”这个形容词,果然,懒散习惯之后,正常的事情反倒不正常了。
“‘抛接球’?倒是好久没举行了,这个传统捡起来也挺好。”关谷纯忽然一顿,“哦对了,说起这个,我刚才还真遇到一个和‘抛接球’类似的事情。”
我嗅到一丝麻烦的味道。可是没等我拒绝这个话题,关谷纯就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一共拿了100册宣传册,刚到社团楼下时,我把大部分放在楼梯下的杂物间了。等手上的几本发完,我去取剩余的册子,略微数了一下,发现册子的数量好像和我发出去的对不上,我认为我至少发出去10册,但是剩下的册子却还剩95册。”
“我以为是数错了,于是又拿了10本去发。再回来,这次我仔细数了一次,册子还剩92册,确实变多了。所以之后,我才抱着所有册子在楼下分发……”
说着,关谷纯还甩了甩胳膊,“累死了。就好像是有人把我抛出去的球又重新丢给我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怪。”
“恶作剧吧。”我草率地得出一个结论,“你递出去的册子,有人不感兴趣,所以又还回来了。”
“可是我一直就在楼下,没看到走出去的学生再走回来。而且,要是不感兴趣,悄悄丢垃圾桶才是正常人的做法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还回来?”
麻烦了。
又来刨根问底了。
我又随口道:“也可能,是其他拿了册子的人,偷偷给你增加工作量。”
“不会吧……”关谷纯看向我,“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要是不想参与,也没有人会强迫大家啊,直接离开就行了。”
我又提出了第三个猜想:“或许,不是今天发出去的册子被还回来,而是昨天……”
这个猜想刚说到一半,我就自己否定了。
宣传册是今天才送到各位组织者手里的,根本没有昨天。
话题陷入僵局。
关谷纯沉思了几秒,忽然忧虑道:“折木,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是有人想阻挠这次与校方‘关于文化祭’的对话呢?”
不无道理。学生中肯定会有那些喜欢灰色生活,对文化祭这种活动完全不感冒的人。
比如我。
难道,这就是“KANYA祭”的开端吗?
*
第二天,关谷纯将剩下的册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中抽出一本,告诉我结论:“这本的第二页有折痕。”
又拿起一本,说:“这本的封面有污渍……由此看来,多出来那些确实是被还回来的,可是,是谁在这么做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你今天把剩下的册子放杂物间吧,我在不远处帮你看着。”
闻言,关谷纯却仿佛听到什么鬼故事一样,忽然瞪向我:“折木,你是折木奉太郎吧?怎么忽然这么有干劲了?你不要早点回家吗?”
真是。
我翻了个白眼。
怎么和里志那家伙一样,喜欢一惊一乍的。我帮忙倒是帮出错处了是吗?
我找了个能看到杂务间的空教室坐着看文库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关谷纯出去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应该那天听宣讲的学生之一吧。
我收好书,走过去。
我没想吓着谁,只是那人太专注了,没注意到我。
“同学。”
女生差点平地摔。
“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了一眼她手里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册子,“从垃圾桶收集来的吗?”
女生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她忽然一把将我拉到杂物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我……我就是看见这些被人丢到垃圾桶,觉得有些可惜,所以就偷偷翻出来帮他们放回来了。希望它们下一次会送到合适的人手里。”女生偷偷探头出去望了一眼楼外的关谷纯,“你别告诉关谷学长。”
“为什么?你不是在做好事吗?”
“毕竟是学长们辛苦做出来的东西,总觉得他们看到会伤心。如果士气低迷,或许这次好不容易发起的‘运动’最后就会不了了之。我不希望大家努力了这么久,最后是这个结果。”
不了了之这个结果……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坏结局。
我默默想。
中二时期的叛逆似乎总是驱动着大家去找到一个对抗的对象,小到同学,老师,家长这些具体的人,大到学校,社会这些抽象而宏大的组织和规则。
可是身在其中的人或许只有撞到头破血流,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力微吧。
“学长,拜托!”女生见我犹豫,忽然语气郑重了起来,“您也不希望我们的文化祭真的消亡于我们这一代高中生手里吧?之后神山高中的后辈们追溯历史时读到这里,不会觉得我们很懦弱吗?”
“我们连向学校讨回我们的合理权益的勇气都没有,连呐喊出我们诉求的勇气都没有,将来回顾高中生活不会觉得自己很懦弱吗?这样的我们,何谈走入成人社会,何谈成为日本的未来呢?”
I scream……吗?
是的。这确实也是一种呐喊。
关谷纯难道是抱有一种这样的信念才会坚持参与一个自己并不擅长的麻烦事吗?
看着面前这位女生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麻烦事就是“非做不可”。
哪怕这会消耗掉他自己的整个人生。
我想,我的“节能主义”应该是推销不出去了。
*
后续,关谷纯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因为我本来就是来帮他解决这件事而临时上任的“侦探”嘛。
侦探。
我讨厌这个角色,但是或许是被他们充满激情的青春影响了吧,我竟然会跟着关谷纯参加了他们的内部会议。
坐在社团教室的时候,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真的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算了,就当收集素材吧。
学生代表听完关谷纯“关于宣传册分发情况”的报告之后,提出了一个新想法来更效率地鼓动学生的积极性——“看来宣传册上的口号还是过于抽象了,很多学生很难想象这件事对我们的高中生活到底会产生多大的不利影响,我想我们应该让大家切身体会一下。大家有什么想法吗?都可以提出来。”
这个人真的很会引导。
就当关谷纯准备站起来谈谈自己的看法时,我扯了一把他的制服,冲他摇了摇头。
他疑惑地看向我。
我压低声音,只得道:“听听别人的想法。”
“哦……也是。”
可惜,我的劝阻并没有起效,也或许历史的车轮就是会这样无情地碾过去。
学生代表听了几个人的建议后,并不认同,最后还是转过头来,问关谷纯道:“关谷,宣传册的方案是你提出来的,帮我们召集了不少支持者。你有什么别的新想法吗?”
关谷纯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道:“我觉得你刚才说得有道理,确实要切身体会才能让大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然,我们就举行一次和文化祭类似的活动,让那些没参加过文化祭的一年级生也能融入到丰富的学校生活中。”
他讲完,教室里沉寂了好几秒,接着,那个学生代表带头鼓起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我们正在创造历史’的光辉,好像一件什么大事即将落成。
“不愧是关谷君,真是有想法!”
“是啊,这个主意真不错!”
“我支持,我支持,我们就要搞一个大的,让学生都参与进来,他们尝到甜头肯定会不满学校对文化祭的决定。”
教室里一片雀跃。
我看向关谷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明明没有说什么,我却清晰地感到了身体里能量的流失。
结束会议的时候,“类文化祭活动”的具体推行方案已经成型。
出了教室,关谷纯在我耳边兴奋地说了半晌,才发觉我一直没吭声,于是他一腔热情渐渐冷静下来,问我道:“怎么了?折木。”
我犹豫片刻,还是说:“总觉得有些激进了。”
“是吗?”关谷纯想了几秒,“没关系,我会提醒大家注意,一切都准备好,不会有问题的。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我也做不了什么了,于是最后只说:“盛夏天,注意防火吧。”
*
参与“运动”的学生越来越多,谩骂校方的大字报张贴得到处都是,演讲会也从原本的几个人悄悄进行变成了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和老师叫嚣。
接着,大规模的罢课开始了。
上课期间,学生们却大多聚集在操场上,社团教室里……很多人一直在学校待到深夜也不回家,就为了向校方施压。
校方对于这些幼稚的行为并不理睬,依旧坚持缩短文化祭时间至两日,甚至还将其挪至周末进行。
学生也依旧坚持恢复传统。
双方谁也不让步,就这么僵持着。
最初发起这次行动的组织者渐渐被热情高涨的人群冲散了——原本计划的是等大多数学生加入进来就派代表去和校方交涉,但是罢课运动的开始却让大家迟迟推举不出交涉代表。
有组织有纪律的活动似乎渐渐偏离了每个人的想象,也偏离了理智和原本的合理诉求。
大家好像都有点骑虎难下,但是谁也不敢在风头正盛的时候打退堂鼓。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得做出决定了。这样僵持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浪费我们的生命。我们要告诉校方,只要恢复原本的文化祭安排就会停下这一切,我们并不是在无理取闹。同时,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决心。”
“可是,谁去说呢?”
问题又再次回到了原点——推举代表。
回去的路上,关谷纯向我讲述了这个难题,最后他说:“我有时候就在想,自己要不要站出来呢?这明明是一件利好大家的事情,可是我却迟迟不敢站出来去校方那里替同学们陈情。难道,我是动摇了吗?还是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也觉得大家做得有些过火了呢?”
“折木君,或许你说得对,我们是有些激进了。但是,如果不矫枉过正,或许校方就不会恢复五天的文化祭,只从现定的两天里添上一天,一旦退步,校方便会觉得我们软弱,明年又故技重施,再减去一天,到时候难道又发起一次这样的活动吗?”
……
听着关谷纯的担忧,我有时候简直觉得我们不是同龄。
他想事情要远得多,也复杂得多。
这,是好事吗?
关谷纯忽然塞给我一枚硬币,说:“折木,你帮我掷一次。如果是正面朝上,我明天就站出来,好不好?”
“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了,就是自己决定不了,所以让上天帮我决定一次嘛。掷一次!”
“锵——”
硬币从我指尖抛到空中,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我将下落的硬币拍在手背上,看了一眼,抬头告诉关谷纯:“反面。”
听到这个答案,关谷纯看上去不是很失望,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把那枚盖在手背上,正面朝上的硬币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还给关谷纯:“看来,神明并不是很想让你站出来。”
关谷纯温和地笑了笑:“可能,我还没准备好吧。”
抛硬币过后的第三天,一份来自学校的公告又给这次学生运动增加了一丝紧迫感。
我站在公告栏前仔细阅读——《关于拓展升学渠道的试行方案》。内容大意就是校方为神山高中争取到了几个大学的推荐名额,自觉成绩优异者可以提交申请争取名额。
“自觉”这个词就很耐人寻味,显得之后的定语“成绩优异”似乎多了几分弹性。
看来,校方是准备分化学生,激化内部矛盾了。
正这么想着,我就看到关谷纯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旁边几个路人立即背过身开始窃窃私语。
“教导主任请你喝茶了吗?”我调侃。
关谷纯表情有些严肃,他把我拉到操场边一块无人的空地上:“折木,你看到那个通知了吧?”
我点头。
“你怎么想?”
我迟疑几秒,问:“你成绩还可以吧?打算升学吗?”
关谷纯立即扭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才压低声音说:“这个事不对。教导主任刚才告诉我,我可以提交申请信试试。在我之前,他还叫了……”
他列了三个名字。
我只依稀记得其中有一个人曾经在内部会议上发过言。
“折木,我们内部是不是有告密者?不然教导主任怎么会恰好找了我们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