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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宫室森然。小婢静静地站在边上,心下惴惴。楚王听了自己传来的讯息,已经一盏茶没有说一句话了。而自己带来的消息却是一个喜讯,楚王通缉的那个叛逆之人已然被义士杀死,他的头颅已经送到了宫门口。按说楚王应该是如释重负喜悦不胜才是的。然而此刻小婢偷眼望去,却只见倨然高坐的王素衣锦纹,脸色异常肃穆。
      一声长呼自门外飘进:“鄢后求见——”小婢往外看了一眼,回眼时忽忽一惊,石头般不言不动了一盏茶时候的楚王已经站起了,身上披的绡巾滑落在了地上,神情却迷茫呆滞。
      鄢后进了来,斥退小婢,神色淡然庄重。王扫了她一眼,目光渐渐冷厉起来,难得的有了一点杀意。鄢后静静地看着他,自己的王,自己的丈夫。然后微笑起来。就连当初那个开始的时候,也未见这个文弱沉默的男人愤怒如此。毕竟,他还是有血性的。
      “你满意了,是吧?十年前我杀了她的丈夫,十年后我杀了她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只能遥遥望着她了,你也可以满意了。”楚王的声音飘忽传来,眼睛深不见底。鄢后的心轻轻颤了一颤,尖锐的绝望的气息从这个男子的模糊面容里散开,慢慢又模糊在了宫室暧昧的空气里面。
      “你要杀掉那个人?”鄢后迟疑着问。
      “我要亲手杀掉那个人。”楚王的声音依旧飘忽。
      鄢后变色,刚想阻拦,高台上的王已然拂袖而去。远处传来了悠长的呼声:“除逆义士觐见——”鄢后颓然坐下,苦苦笑着,轻轻道:“你杀了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儿子,是不是还想为了她杀掉你自己?”

      大锅高高架起,执行的宫人们惊疑不定,不知沉默难测的王,又想出了什么凶险的刑法。那个送来头颅的女杀手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目光扫过的时候宫人们觉得遍身冰凉。宫人们感受到了这个杀手的静谧杀气,却无法看透王的意思。
      王高坐着,远远望着底下的锅子,里面盛着的水渐渐烧开。他苦笑,居然还要损毁那个女子的孩子的头颅。他原可以让侍卫们杀死这个杀手,可是他,却宁愿自己涉险替那个女子的孩子报仇。他盼望着能够因为这个而死。他欠这个女子的太多。
      而让他不曾想到的是,眼前要杀的也是一个女子。当这个女杀手抱着那柄名为干将地剑走向他的瞬间,他恍惚了一下,以为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场景。当年他唯一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抱剑而立,消失在街角。仅仅那样一眼,他已经爱上了他。
      但今日的自己,已然不可能再爱了。他自己知道对于那个铸剑的女子,自己的感情是何等深邃。他甚至因为这个杀手如此的动作与表情心生反感——在他的心目中间那个场面是无比神圣的,无法超越与模拟的。而此刻这个名为拂然的女杀手,一手抱着头颅,一手抱着剑,神色居然也是肃穆的,丝毫没有即将得到千金的凡俗的喜悦。那样的静穆隐隐又合了楚王的心意,增了一点点好感。
      终于,楚王按下了对于这个女杀手的异样情绪,才惊觉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女子的感情居然是如此矛盾。水已经开了,宫人前来听候指示。王的目光渐渐冷厉,然后威严四顾,沉沉道:“将叛逆头颅扔下。”
      阳光随着他的声音倏忽闪了一下,水花飞溅。那个瞬间楚王分明看见了杀手拂然的神色动了一下,她的眼底闪过了说不出的怜惜哀伤。楚王心头一震,头颅却已然落下,拂然的神色也已经平复。“怕是看错了吧!”楚王想。
      沸水翻腾间那个头颅上下沉浮,恍惚可见。水汽不断涌出,楚王凝目望去,那个头颅恍惚跳了起来,恍惚是眦目欲裂的神情张扬在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恍惚听见了那样绝望的愤恨的骂声:“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王啊……”。楚王大惊,抬头细看的时候,头颅已然被掩盖在了水汽下面,空气里安静得只有沸水冒泡的声音。可那声骂声与它拖长了的叹息,却是音犹在耳,恍惚间楚王觉得那声叹息,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居然是他无人时想像了无数遍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楚王惊恐起来,惶恐得无以自拔,仿佛自己正站在那个梦寐中清晰如斯的女子面前,受着她的审判。
      楚王一刹那沉浸在了如同深渊般的沉痛惶恐间,神色里浸透了脆弱。却在这个时候,一个穿透了深渊的声音悠悠传来:“王,莫怕。”

      拂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样的话的。
      从进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宫殿起,楚王的神情举动就让她难以揣测。原本那应该是个庆功的场面,笑语阿谀,荣耀加身。然而那个时刻,受到荣誉的人与赐予荣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气氛变得尴尬而沉寂。
      拂然知道自己是没有法子在那个时候强作欢颜的。而她还有一个冷血的杀手的身份聊作掩饰。但楚王呢?那个可以威胁他生命的男孩死了。他应该是第一个如释重负的人,他本应该看着男孩子的头颅开怀大笑,就像所有的暴君一样。
      可是楚王,没有这样。拂然甚至一进宫室的门便看见高坐在上的王平静的脸色下深藏的绝望。她小心翼翼地捧上了头颅,却因为过分紧张而轻轻绊了一跤。盛放着头颅的礼盒滑到了楚王的面前,礼盒的盖子戛然打开。男孩的脸正对着楚王的眼神。
      拂然并没有看清楚这个时候男孩的脸色,她不知道几天之后男孩脸上的祥和神色变成了什么模样,她从来不忍再看。她只是看见了那个瞬间楚王的脸色,原本平静如不波古井的神色忽然从虚无处涌出轩然大波,楚王俊朗的面孔扭曲起来,居然是无法言说的苦痛哀伤。他的眉目紧紧锁住,嘴角不断抽搐,双手抱着那礼盒,不住颤抖。
      哗啦一下,礼盒滑到了地上,倒了开,头颅骨碌碌滚了出来,从宫室最高的地方滚向门口。
      楚王惊呼了一声。拂然难以判断他的这声惊呼涵盖了怎样的含义。侍卫们却开始骚动起来,追赶那个飞转而走的头颅,一直奔出了长长的宫室外面。拂然的心仿佛狠狠纠了一下,她呆滞地躬身,道:“不如煮之,以消戾气。”说完这话,她忽然觉得嘴唇发干,几乎几旬都未喝过一口水一样,适才的声音嘶哑得简直都认不出来是自己的声音了。
      水煮开了,水汽氤氲间她却又一次看见了楚王脸上的痛惜与惶恐。她从来不曾在哪个男人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即使是当年那个击铗而歌的男子。她也不自禁一时的心绪迷离,不自禁低低吐出了那样一句话:“王,莫怕。”

      当楚地的王和杀手拂然并肩走到大锅跟前的时候,宫人们微微有些恍惚的感觉,他们看见阳光下,楚王白衣如练,拂然缟袖轻扬,两两相依,竟是如此相得益彰。其实楚王和鄢后不和的事情,宫里宫外都已是心知肚明。宫人们的想象力又在这个时候飞扬了起来,编织了无数一厢情愿的梦想。
      拂然柔声道:“待我挥剑吓他,他就会安静了吧。”
      楚王微笑道:“正是。”
      于是拂然的手无比温柔地搭向了那柄名为干将的宝剑,轻轻抽出,然后一扬。分明是女孩子气十足的动作,便仿佛三十余岁的拂然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满脸都是满足与欢欣。
      于是楚王的手无比隐秘地搭向了那柄名为莫邪的宝剑,轻轻捏住,不曾扬起。剑藏在了他的衣衫之下,在藏匿的时候便已经出了鞘。没有人注意到楚王行走的时候,衣衫下面滴滴洒洒的血迹。而楚王自己,丝毫都不曾顾忌到宝剑划伤腿的凶险,行走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一皱。
      所以当两道冰凉的剑锋相互划过的时候,没有人意识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血光在明丽剑光的映照下铺天盖地地涌出,激向了半空当中。阳光底下的血色迷离,然后缓缓,缓缓地落下,落到了高架的锅中,落入了翻腾不息的沸水里,溶到了一起。于是一切归于沉寂。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剑锋划过前,那两道同样决然而痛心的目光是如何交错而过的。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在他们拔出宝剑之前,那个女杀手曾经温情脉脉地轻轻说了一句:“王,莫怕。”
      只是他们的血溶在了一起了,他们的头颅烂在了一起了。楚王,拂然,赤。
      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多年以后,楚国都城外的坟茔上,一个白衣白发的女子将纸钱烧着。她的身边斜放着两柄长剑,犹自嗡嗡地鸣着。女子用她沧桑的手一点点抚摩过坟茔上石碑的自己,她的神色有一点安祥,有一点痴迷,有一点怅惘。她的眼前一点点流过了她逝去的故事,那个虚弱而倔犟的男孩子,那个痴情而绝决的女杀手,那个让她无从说起的王。她不知道,所有的真相,自己知道了多少,又埋没了多少。她只是累了,而已。
      背后忽然有微风吹过,环佩轻响间一个同样白发的女子缓缓行至,却是一身锦衣,面目萧索。
      回顾,相望。两个女子的目光轻触了一下,又同时收了回去。两相迟疑了一下,却终又无语。秋风转过,吹起了几片尚未烧起的纸钱。
      祭奠的未必就是亡人吧,还有自己数十年的流光华年。
      纸钱烧起的火渐渐熄灭,祭奠的人亦不顾而去。惟留下了成为那个孤零零的坟茔,坟茔的石碑上面写着这样三个大字:
      “三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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