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草席》九冬一

8、天地的放纵

　　曹溪像往常一样游走在街上，路上行人见惯了疯走在街边小巷的傻子，自然而然地把曹溪当作之前见过的其中一个。
　　曹溪去过杨建新家几次，知道院子里有个脑子不太好的老奶奶需要杨建新照顾，脚边总是围着几只颜色黯然的老母鸡，曹溪从不敢靠近。
　　今天曹溪仍然从杨建新家门口路过，透过铁栅栏，他看见杨建新在院子里收拾废品，一点一点地搬起纸盒，叠好码好。
　　忽然光线一晃，曹溪远远看见杨建新的那个宝贝玻璃瓶子，它就在杨建新脚边。
　　玻璃瓶里零零碎碎地装了好几样东西，曹溪远远地只能看到一抹番茄炒蛋一样的颜色。
　　曹溪路过门前，朝街上走了去。

　　杨建新收拾着院子，忽然听见门响。
　　杨建新朝门口看过去，看到一个姐姐站在门前，用大门上的栓子敲门。
　　“我可以进来吗？”姐姐温声说。
　　杨建新点点头，随即道：“可以！”
　　姐姐走近，杨建新这才看见这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大姐姐胸前别着一个红牌牌，红牌牌上一张证件照和几行小字。
　　“姐姐要卖什么？”杨建新熟练地问道。
　　“我不卖废品，我是代表街道处来看看你们家的生活情况。”李棋说道。接着，她环顾一周，大致了解了才说道：“姐姐姓李，你家有大人吗？”
　　“奶奶在家。”
　　“那你可以帮姐姐叫一下奶奶吗？”
　　杨建新犹豫道：“奶奶记性不好，老忘记事情，爷爷中午就回来了。”
　　李棋机敏地听见屋里一声动静，于是就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隔着模糊的雕花玻璃巴巴地向外张望。
　　“好吧，那我下次再来看看。”
　　虽然嘴上放弃地爽快，但李棋仍旧是好奇为什么大人躲在屋里，小孩子却如此当家。

　　曹溪抬头，眼前赫然是杨红超市几个大字。
　　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捋一把明显长了的头发，使劲拍打挂在身上的大衣，见身上衣服终于有了点服帖的样子，曹溪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杨红盯着手机播放画面，声音开得老大，见有人来，便抽空撇了一眼，没作声，继续看着手机播报的新闻。
　　“新春佳节，记者走访了我市三县十二村，共计给五十六名留守儿童送去春节物资，接下来，跟随我的镜头了解留守儿童真实生活情况。”
　　和着记者敞亮的声音，曹溪的一步比一步沉重，他想，杨建新应该就是万千留守儿童中的一个吧，过着和新闻里的孩子一样辛苦的生活。
　　杨红看得动容，不知不觉地将慈爱的目光投射到曹溪身上，她知道曹溪会偷偷将她店里的东西塞进大衣里，但想到一个没人养活的孩子好不容易自己长这么大，心里倒泛起了辛酸。
　　“哎！”杨红大叹一口气，把椅子一摇，就背朝着货架。
　　要给老牌友看见了，定要调侃一句，“红红你不看店，要往外送钱呐！”
　　听到哗啦一声响，曹溪就看到老板背对着自己，伸向货架的手发抖，带着已经到手的东西，急匆匆地出了超市。
　　杨红转脸看着曹溪逃走的背影，眼角染上了一抹哀色。
　　因为怀里揣着东西，曹溪走到哪都是兹拉兹拉地响，于是身上除了穷酸又新添了几分怪异。
　　曹溪被杨红的放纵震慑着，一股愧疚过后，心里倒涌起了一股庆幸。
　　路过街边卖蒜的地摊，曹溪多看了两眼。
　　蹲在摊位前面把一把大蒜翻来覆去看的人，完全没有察觉一道打着算盘的视线正投射在他露出手机一角的口袋上。

　　迎春花落了。
　　一场场疾风骤雨一遍遍冲刷着柔弱的花瓣，仿佛一夜之间，花朵被嫩叶替代。
　　穿着件老旧格子衫的曹溪牵着披了件大号蓝夹红挡风衣的杨建新走在街上。
　　俩人静静地走着,没有说话，仿佛在书写衣衫褴褛与岁月静好。
　　突然杨建新眼前一亮，指着路对面的一块红牌牌喊道：“张勇五金，我认识这几个字！”
　　曹溪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还没抬起来又落了下去。
　　“左边那家呢？”
　　杨建新啃起了手指，曹溪一把给拽出来，“怎么说你不听呢，洗手了吗就往嘴里塞！”
　　杨建新撇撇嘴道：“笔画好多啊，我不认识，但是我认识后面两个字，是烤鸭！”
　　就知道吃！曹溪心想。
　　曹溪也没读几年书，看着金色的广告牌上印着横横竖竖数不清的线，依旧懒洋洋，“繁体字吧，都是印古书上的，我也不认识。”
　　“哦。”
　　一声轻飘飘的“哦”立刻吊起曹溪的精神头，一巴掌糊杨建新脑袋上。
　　“小鬼头。”
　　走到偏僻的地方，曹溪插在口袋的那只手几次想掏出来，杨建新看他神神秘秘的，问道：“哥哥？你干嘛啊？”
　　“啧！待会儿给你看个东西。”
　　好不容易走到俩人的小窝，曹溪急吼吼的。
　　一个方形的东西横卡在口袋口左右掏不出来，曹溪跟口袋斗智斗勇了一小会儿，终于宝贝似的让东西亮相了。
　　杨建新见过的手机不多，曹溪拿在手里的绝对是他摸过的手机里最好的。
　　杨建新木着脸问：“哥哥这个手机是哪里来的？”
　　“捡的。”曹溪说。
　　“哦。”
　　曹溪点亮屏幕，“我查了一下，这个手机还剩两百多块钱话费，每个月都有20G流量。”
　　“哦。”杨建新将懂未懂。
　　曹溪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我教你玩游戏。”杨建新巴巴地望着他，看着曹溪一步一步操作。

　　有那么几天，杨醒回到家，只在家里瞧见瞿婉香。
　　瞿婉香搬了个小木凳子坐在堂屋门口朝院子外面张望。他喊了两声杨建新，没人回应，前一两次只是嘀咕人上哪去了，可后面杨建新愈演愈烈的不沾家行为令他火冒三丈。
　　等杨建新慢悠悠地从外面晃进来，杨醒早早拿着根树条在院子里等着他了。
　　时间接近夏至，天越来越长，可现在放眼望去，天际一片昏暗。杨醒站在堂屋门口，屋内昏黄摇晃的灯光让杨建新摸不透杨醒的表情。
　　“爷···”杨建新长了张嘴，称呼都没叫完，杨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你上哪去了？”
　　“我···在外面玩······”杨建新小声说。
　　杨醒拿树条指着杨建新，“你知不知道现在多晚了？！天都黑了！”
　　杨建新默不作声。
　　“你奶奶一个人在家你不知道？”
　　“知道。”杨建新哽着嗓子说。
　　“让你奶奶一个人在家你放心吗？你奶奶能一个人在家吗？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看着你奶奶，你人看哪去了？”
　　“······”
　　杨醒深吸一口气，说道:“进去吃饭！”
　　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杨醒蹲下身子，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年纪大了，早就做好了面对一切意外的心理准备，自己老来得子，看着他半人高的孙子和迷迷糊糊的老伴，一股股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本该是享清福的年纪，日子却像倒回去了似的，需要担忧未来的事情。
　　猛地叹出一口气，杨醒起身进屋去了。

　　小镇的人员流动总是小得可怜，出门买个菜就像是乡亲会晤，想见的不想见的都碰了个遍。
　　不用杨醒打听，风言风语总是能传到他耳朵里。
　　像什么
　　“杨家小孙子天天都跟一个小流氓混在一起。”
　　“也不送去读书，将来也没好日过呦。”
　　“天天跟流氓混，保不齐哪天他也混成流氓了。”
　　“爹妈不管，小孩迟早不要变成这样啊。”
　　镇上的闲话从来都是不知收敛的，恨不得怼到主人公的脸上去，三两人的八卦自不会避着老无所依的杨醒。
　　大家都知道，杨醒只会忍气吞声地听着。
　　杨醒没有多想，因为没人管的孩子太多了，街边到处是脏兮兮的娃娃，可被家长领回去洗洗干净，仍然是好娃。

　　杨醒从来没有想象过曹溪的形象，以至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差点以为他家杨建新被拐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从一家小卖部里出来，无论从外表看起来的样子，还是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气质，只能告诉别人两个字——不搭。
　　杨建新没有看见杨醒，杨醒疾步朝前，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
　　他看见杨建新手里端着一瓶牛奶，在这瓶奶的映衬下，那张小脸都圆润了不少。看这杨建新跟身旁的人熟稔的样子，他反应过来，这便是带着杨建新鬼混的人。
　　虽说是鬼混，但肉眼可见的，杨建新比之前长得好了。于是杨醒后退回去，默许了两个人的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