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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1
      岳音有一项绝活且乐于展示。他每次去商场上那种感应的扶梯时,都会踮着脚,轻而快速地越上楼梯,然后站在缓慢运动的扶梯上耀武扬威。只可惜和他同行的人没有这个办法,所以扶梯很快就会动起来。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坐电梯难道不是为了快速上楼吗?骗过扶梯也没有意义啊,扶梯只是机器而已。过去的这种时候,萧齐总是这样想。但28岁的萧齐扶着女朋友的肩膀踏上扶梯的时候,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岳音不会不是人吧,所以扶梯才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他自己也知道一上扶梯就得露相,所以每次都装模作样地表演这项绝活。这个念头一起,他一下子想起好多与岳音有关的事情。岳音的大脑充斥着不切实际的想法,缺少逻辑地,活在一个外星人、穿越与鬼神同时存在的世界里,他们读书的那个时代,高中生还不是人手一部智能手机,大家最爱在一起交流从各种论坛上看到的都市灵异故事,唯有岳音对此毫无兴趣。有次萧齐忍不住问他,你其实是不敢听又不想承认吧?岳音趴在走廊的窗框上说,不是啊,我就是觉得无聊,人类编的故事再邪乎都带一股人类特有的无聊劲,如果有一天能听到老虎编的恐怖故事的话,估计就是有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把所有的动物都吃完了,让老虎被迫转型食草动物这种吧。
      确实,老虎又不会结伴到凶宅里做游戏。萧齐自己是这样说的,他的手放在扶手上,低头看着商场一楼。岳音当初说什么来着?
      女朋友也在说什么,声音很低,萧齐微微皱眉,集中注意力,哦,对了,岳音说,老虎之间也会有这种传说吗,月圆之夜吃羚羊不大吉利这种。一阵风把岳音额前的头发吹起来,可能是痒吧,岳音有点烦,伸手捋了一下。
      不过我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我当时不是在盯着楼下看吗。
      岳音的右手无名指根长了一颗红色的痣,像一个血点。
      那阵风。
      萧齐的28岁生日那天,女朋友来陪他过生日,两人一起去看电影,路上萧齐在扶梯前摔了个狗吃屎,为当天碰巧也在商场闲逛的人们提供了笑料,女友也笑话他,不过,萧齐想,可能是怕他生气,只笑了一下,之后看电影吃饭的时候好像完全忘了这茬,再也没有提过了。
      之后的一周,他一直加班,一直下雨,手头这个项目结束的时候他和几个同学相聚在一间小小的酒馆里,聊起他上一周和女朋友分手的事。
      “你就因为摔了一跤就和女朋友分手了吗?”
      萧齐把炸鸡块埋进番茄酱里,“干什么,不可以吗?”
      “服了,一看就像你会干的事。”
      “什么事?”
      同学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感觉你一看就像那种会因为在女朋友面前摔一跤太丢脸了和女朋友分手的人。”
      萧齐抬眼,“你这是在骂我吗?”
      同学摆手道:“完全不是,只是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你还记得嘉未吗?”
      “你问我记不记得我前女友?”
      “对,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们不是吵架了吗?嘉未和我们说,虽然感觉你人很优秀,也很有意思,但就是完全搞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
      萧齐往嘴里扔了一块炸鸡,含糊不清道:“正常,我也搞不懂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你也并不关心吧,和嘉未不一样。好笑的是那个时候……”
      同学指着他,突然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坐起来,拍了两下桌子。
      萧齐看着他:“有话快说好吧。”
      “岳音!你还记得岳音吗,高中和你关系还挺好的那个,岳音当时就说,或许他就是故意不想让人知道呢,因为萧齐看上去就是那种会因为在女朋友面前摔了一跤很丢脸而和女朋友分手的人,我靠!”
      同学大笑,脸变得通红,因此也没注意到,有那么几秒,萧齐的表情凝滞了,微微张着嘴,好像跌进了一个不会动也没有声音的空间,不过很快,他就重新低下头,再次拿起一块炸鸡浸泡进番茄酱里,丢进嘴里,露出一副同样的,觉得很有意思的表情:“岳音?都怪他当时诅咒我!”
      吃完饭从店里走出来,萧齐走到路口等叫的车过来,他开始抽一支烟,接到了领导的电话,问他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其实有点累了,酒足饭饱,心情却忽然低落下来,但想到和女朋友也分手了,即使休息也无事可做,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休息。
      电话挂断了,萧齐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然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1-2
      周一上班路上,萧齐接到电话,说在意大利读博士的同学终于毕业了,回来要张罗他们吃饭,问他要不要来。
      他说不要。
      “来嘛,岳音都来了。”
      萧齐说:“他来关我什么事。”
      “我们上次吃饭不还说到他了,你高中转学之后就没见过他了吧,好几次他来你都没在。”
      萧齐吸了一口气,汽车又开到一个路口,前面的车开得太慢,他看看绿灯的秒数,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但还是没赶上。萧齐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长出一口气。
      “我没时间,他自己天天在国外鬼混惯了,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闲吗,回回吃饭都扯那点陈年旧事,我头疼。”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听着就让人心烦,“你该不会是还放不下嘉未吧?”
      萧齐高中的时候曾经和嘉未谈过一阵恋爱。高一军训,嘉未刚好站他对面,他一向善于让别人喜欢自己。开学典礼在学校大会堂举行,萧齐上去吹了一段口琴,最后说这个节目送给嘉未。说起来,和岳音讲上话也是因为嘉未。和岳音虽然是同班同学,但开学头两个月他俩的对话仅限于交下作业这种,其实岳音和他都不属于孤僻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岳音他就不太想和他做朋友,总觉得是自己搞不定的人。那一年的冬天,有一天岳音突然找到他,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录制一段口琴。当时岳音一头劲地组建一个围棋社团,想大张旗鼓地来一次招新,还要做宣传片,他自己找了背景音乐,想让萧齐用口琴吹出来。
      那时他和岳音完全不熟,嘴上说真酷啊,心里却想估计又是看棋魂看上头了三分钟热度吧,岳音这个人成天想一出是一出,三分钟热度,但总是有热度。
      围棋社团最终果然半途而废了,唯一的成果恐怕就是招新宣传影片了,萧齐把录音交给岳音之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倒是有一天,萧齐逃了音乐课,回到教室,发现岳音也在,不得不和他打了招呼,岳音坐在位置上,招招手让他过去。
      其实萧齐并不是很想过去,那一瞬间他想到说我只是回来拿东西之类的托辞,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岳音旁边坐下了。
      岳音从桌洞里鬼鬼祟祟摸出一个u盘,跑到讲台上开了班级的电脑,用投影仪播放了一个视频文件,视频加载完毕的时候,岳音坐回到他身边。萧齐心想搞什么啊,想和我一起看电影吗。屏幕上开始出现一些静物,树干,实木桌子,每一个画面之间的间隔都很长,像是摄影作品ppt,萧齐渐渐开始后悔的时候,听到一阵口琴的声音。
      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你做的宣传片吗?”
      “对,我突然想起来,应该给你看看。”
      “那个围棋社不是解散了吗?”
      “是根本没成立,我去办公室交申请表的时候班主任问我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萧齐忍不住笑了,岳音又说:“不过学校规定社团申请表要交给班主任就是反人类的吧,百分之百会被打回来啊。”
      萧齐笑着说:“说不定设定这个规则的人就是不想让人组社团呢。”
      “那不能直接讲吗?我连招新宣传片都拍好了!”
      萧齐又看了眼屏幕:“那是你自己拍的吗?”
      岳音点点头,“想到围棋不就是有种木质的感觉吗,我就去拍了木头,还有木头制品。”
      萧齐说:“你应该建一个摄影社团。”
      岳音偏过头看着他。
      萧齐也扭头,“干嘛?”
      “申请表都交给班主任了,其实建什么社团不重要吧。”他看着萧齐,“你在讽刺我吗?”
      萧齐慢慢咧开嘴,越笑声音越大,最后趴到桌子上,闷闷地笑,怎么会这么好笑呢。28的萧齐想,好像和岳音说点什么都很好笑,高三开学不久,因为父亲工作调动,萧齐也随着转学去另一个城市的高中。毕业之后,他乐于交际,和大部分高中同学都保持联系,只有岳音,他没有和别人说过,也没有人发现过,岳音去的聚会他就不会去。但岳音的消息还是时不时地传来,岳音大学毕业后出国念了书,拿的还是艺术学位,萧齐听说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他还真去学摄影了啊?

      1-3
      萧齐大学念的法律专业,大四通过司法考试,毕业的时候他无意再继续读书,顺理成章做了律师。萧齐性格温吞,和谁都能相处得来,做事也还算认真负责,领导说他缺乏斗志,没有为了工作付出的闯劲,否则肯定还能再进一步。萧齐本人对现状倒是很满意,两年前律所有个律师想要独立,问他要不要做合伙人,他一口回绝,说自己工作能管自己糊口就行了,实在没什么野心。
      这天下班后,萧齐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还是问他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见面。
      萧齐说:“已经分手了。”
      “又分手了?什么时候啊?”
      “上周三?还是周四来着,忘了。”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又是没有话说?”
      萧齐笑了,“对,没话说。”
      “既然没话说干嘛和人家交往啊。”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会有话说嘛。”
      妈妈冷笑,“我看你在家和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说的蛮开心的。”
      “硬说的话倒也能说点话,只不过……”
      只不过没有意思。
      和上个女朋友在朋友聚会的时候碰见的,朋友家有私人影院,不大,只有一个双人沙发,他和女朋友一块溜进去想找个电影看,但朋友爱好冷门电影,他俩蹲在放影碟的小书架上选了半天,才挑出来一部看上去比较大众的《最佳出价》。主角跌入精心设计的骗局,爱上骗子,付出一切,然后失去一切。
      看到结尾的时候,女朋友哭了,他把纸巾递给女朋友,说不咸不淡的话:“主角好惨啊,骗钱又骗感情。”
      没想到女朋友很认真地纠正他:“说不定骗子也爱他,骗子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许很多年后想到了也会很后悔。”
      萧齐忍不住扭头去看女朋友,这就是这段恋情的开始。
      只是之后迅速变得乏味,一起吃饭,手牵手散步,看电影,送礼物,可惜依靠爱情的表现形式并不能反推出爱情,爱情从来都是没有形状的。
      人像一个个孤立的圆,两个有一个交点的圆可能是相包含,但更可能的情况只是在这一个点恰好相交而已。有次他把这套理论讲给朋友听,朋友听完感到很无语,问他:“有人说过你其实非常幼稚吗?”
      分手的时候,他把女朋友落在家里的东西收拾好给她送过去,女朋友把东西拿进屋,他顺势在餐桌旁坐下来。过了一会,她出来了,也坐下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其实那部电影你早看过了对吧?
      他首先是想否认,但女朋友打断他,咄咄逼人,不容置疑:“你早都看过了吧?”
      萧齐有点尴尬地点头,解释道:“看过了,但你想看嘛,我不在意这个。”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没必要,你想看就看好了,我要说了你肯定觉得是我迁就你,搞得事情很麻烦。”
      女朋友盯着他看,萧齐被看的有点不自在,不懂一向随和的女朋友为什么一反常态,女朋友突然说:“你其实是不想和我有什么牵扯,所以压根不想让我念你的好吧。”
      萧齐看着女朋友,两个人坐在餐桌两端,好像有一把弓弦无声地崩到了极限,萧齐叹了口气,终于有了分手的感觉,他无话可说,女朋友又问他:“那你说的话呢?”
      “什么话?”
      “你说觉得那个男主被骗财又骗感情的话,也是假的吗?”
      萧齐看着女朋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平常即使不笑,给人感觉也总是轻松的,谈了几个月恋爱,好像到最后才卸下伪装,“我以为你会这么想,所以就这么说了。”
      “但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装没看过,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还在想,这个人可真好啊。”
      萧齐无可辩驳,只能说对不起。
      女朋友伸手捋了捋头发,洒脱地摆手,“算了,反正都分手了,你滚吧。”
      萧齐看着女朋友,觉得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他没话找话:“……你都不给我倒杯水吗?”
      “你自己不能出门买吗。”
      虽然这样说,女朋友把他送到电梯口,还是回家给他拿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说是分手礼物。萧齐拿着来之不易的水,哭笑不得,还是忍不住问:“你从哪看出来我是装的?”
      女朋友感觉很无语,“你还能觉得你的表演是天衣无缝的吗?萧齐,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很傲慢。”
      下楼,开车,那瓶矿泉水被他随意丢弃到副驾驶,手上却是湿漉漉的,萧齐还在想女朋友的话,头一回感觉有点心虚。

      2-1
      周五下班后萧齐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他是半年前发现这个电影院的,离单位不远也不近,开在老城区的一个很多年没有人用的办公楼下面,过去曾经是专门用于承接各种文艺汇演的地方,甚至还承接过人妖表演,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被人接盘用来开电影院。因为远离商圈,其实也没什么会来看电影,萧齐来了两次后就办了会员卡,他的习惯也很奇怪,总是一个人下班之后来,越累的时候越会来,有时候电影刚开始就会睡过去,就这么放任自己睡过一场电影。他也从未对别人提起过这个爱好,谈恋爱的时候女朋友要看电影他也不会带她来这家电影院。不过这天,萧齐倒是罕见地没有睡过去,他头脑清醒地想心事,女朋友说他自负,傲慢,或许有些事情未必如他想象的那样。电影散场的时候,客户给他打电话,问他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客户的孩子在本地上一间私立高中,在学校里牵涉进一起校园暴力事件,受害人与其中一个加害人有些私人恩怨,放学后被堵在艺术教室里发生了争执,这个人还找了几个自己的好兄弟去造势,其中就包括客户的儿子,之后受害人从艺术教室里出来,之后据他自己报案称,自己在离开教室后被同学带到一栋教学楼下进行了殴打,但这个地方没有监控,涉事的学生都说不是自己做的。
      问题就出在涉事的几个同学都是家境优渥,并不像普通高中生那样行踪固定,放学后有人去和女朋友约会,有人在校园里闲逛,或者准备去网吧打游戏,在涉案的一个小时内通通没有靠谱的不在场证明。
      萧齐看过受害人的伤情报告,觉得这事可大可小,本来男生之间打架就是常事,受害人的伤又未到刑事立案的程度,无非就是赔点钱道个歉了事,或许会被处分,但高中校园的处分威慑力也有限,在萧齐看来完全无需在意,毕业前自有能销掉的办法。但客户有客户的想法,加害人的父亲和客户有生意上的往来,属于不想得罪的人物,如果这个锅最后是客户的儿子背了,或者因为找不到是谁被推断成几个人共同行动就不好了,客户希望能把自家孩子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客户的儿子叫薛佳宁,之前萧齐就见过,就和大部分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一样,自以为见多识广,早熟,其实心理年龄最多十二岁,相比他的朋友也不会比他高明到哪里去。薛佳宁做笔录时说自己从艺术教室里出来后,就去操场踢球了,也确实有人作证,但操场上人来人往,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薛佳宁中途没离开过。更离奇的是,做完笔录后,薛佳宁自己招了。
      萧齐看了这个案子的文件,首先觉得口供都做了,再找出不在场证明已经不现实了,二来如果最后真成了无头案,那肯定参与的人都得背锅,把薛佳宁自己单独摘出去也不现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找到谁干的,这样最稳妥。
      萧齐在薛佳宁的学校门口等他,带他去吃饭。虽然在学校里惹了事,薛佳宁本人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在意,反而神秘兮兮地问他一年挣多少钱。
      萧齐笑了,“你问我做什么,反正没你爸挣得多。”
      薛佳宁耸耸肩,唉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可是花我爸钱的人也多啊!”
      萧齐也学着他的语气:“可是你爸还是最关心你啊!”
      “我爸只是关心他的钱吧。”
      “他挣钱是为了谁?”萧齐看着他,“诶,你跟我说实话,这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我说不是你信吗?我爸都把你叫来了,他不就认定是我干的吗。”
      萧齐冷不防地问:“和他有矛盾的人又不是你,你爸干嘛从一开始就怀疑是你呢?”
      薛佳宁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露出一副叫苦不迭的样子:“这我哪知道啊,全天下的坏事我爸都怀疑是我干的,要是今天你回家发现车被人砸了,说不定这锅也得我背。”
      萧齐还是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是吗。”
      和薛佳宁吃完饭,他就琢磨着要给客户打一个电话,薛佳宁的态度模棱两可,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萧齐可不想掺和客户的私事,只是凭着对薛佳宁的印象,觉得这事不像他做的。
      和客户通完电话,萧齐回家把案件资料又看了一遍,受害人是薛佳宁的同班同学,叫杨越,薛佳宁说事情的起因是杨越和他哥们一向互相看不顺眼,他哥们有一个暧昧对象,结果发现女孩同时和杨越的关系也不清不楚,就去找杨越要个说法,期间有推推搡搡,但确实没打起来,教室里的监控也能证明。据杨越自己说,他是已经打算回家的时候,被人拖进教学楼后面打了一顿,但那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没看清楚是谁。
      嫌疑犯自然锁定到和杨越发生冲突的六名男生,但嫌疑最大的一名男生反而交出了最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嫌疑自然落到了剩下五个人头上。萧齐看过每一个同学录的口供,觉得实在不像统一行动的样子,或许薛佳宁会知道是谁干的,只是不想说出来,萧齐没把这当回事,不过是十六七的小孩子,先晾他两天再说。
      紧接着过了一周,萧齐因为洗澡时剃须刀没拿稳,右手中指被割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去医院把手包的像个棒球棍一样,打字也变得不大方便,决定不浪费时间,这几天就把薛佳宁的事给了结了。
      他给薛佳宁发了信息,放学的点去他学校接他,带他去吃饭,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有人给薛佳宁打了一个电话,萧齐看了他一眼说:“接啊。”
      薛佳宁却表现得不情不愿的,接了电话以后不怎么说话,语气倒是很好,萧齐心想怪不得呢,原来是女朋友的电话,他虽然觉得薛佳宁实在没有躲着他的必要,但毕竟是小孩子,他对薛佳宁说:“我想抽支烟,要不你先上去吧。”
      薛佳宁顿时喜笑颜开:“嗨,不亏是挣大钱的人,果然有眼力见儿!”
      抽烟只是幌子,和女朋友分手的那段时间他就戒烟了,此刻并不想功亏一篑,把车停好了,为了拖延时间,萧齐决定走楼梯上去。他走的慢而专注,这楼梯估计八百年也没人走一趟,里面堆满保洁用品,灯泡闪闪烁烁,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还剩一层的时候,他听到安全通道的门打开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和推门进来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岳音。
      萧齐张了张嘴,仰头看着安全通道指示牌惨绿色的光照在岳音头发上,心想这什么事啊,不能因为他躲着岳音就安排岳音和他偶遇吧,萧齐冲岳音挥了挥手,开口却说:“你怎么也走楼梯啊?”
      岳音盯着他的手半天才说:“你手骨折了吗?”
      萧齐的手轻轻蜷缩起来,笑了笑:“那倒没有,就是缝了两针。”
      岳音也笑了,轻飘飘地说:“想见你一面可真难啊。”
      十一年了,萧齐差点忘记,彻底不联系以前,他和岳音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人群中唯一能听懂彼此说话的两个人。

      2-2
      岳音推开包厢门,忽然回头,指着萧齐说,下次一定要一起吃饭!萧齐没说话,他透过那扇推开的门看进去,西装革履的,大声交谈的男人,摆在桌子上的茅台,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像一只鸟的脚上绑了个秤砣,想起来却往下坠。
      萧齐走到自己的包间门口,薛佳宁站在走廊上,不打电话了,显然看到了岳音,鬼鬼祟祟地凑上来问他,刚刚那人谁啊?
      “我高中同学。”
      薛佳宁点点头,又问:“你俩原来吵过架吗?”
      萧齐看着他,“干嘛这么问?”
      “看来是吵过。就觉得你俩好奇怪啊,诶说不上来,别别扭扭的反正。”
      “没吵过架。只是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说什么而已。”萧齐推开门,让薛佳宁先进去,把他按到椅子上,“不如你先跟我说说杨越的事。”
      一说到正事,薛佳宁顿时就蔫了,苦着脸道:“就做笔录那一下午,我跟警察叔叔少说也说了有二十遍了,现在一听这个名字就想吐。”
      “不是你干的吧,我知道。”萧齐在他对面坐下来,“只是跟你聊聊天,你觉得杨越这人怎么样?”
      “我靠,不是吧,怎么还谈上心了。”
      “你好好说,你不说我照样能查出来是谁干的,别回来搞得你在学校没法做人。”
      相比替人背黑锅,薛佳宁显然更担心和同学的关系,他撇撇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早看那小子不顺眼了,成天装模作样的,那天我们几个把他堵教室了,他对我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我越想越生气,把他堵教学楼后面打了一顿。”
      “杨越给你哥们带了绿帽子?”
      “对。”
      “那应该是你哥们去打啊,你替他出什么头?”
      “我这人就是仗义不行吗,打都打了,我知道,我爸怕我坏了他的好事,但事情就这样了,我也没办法。”
      “其实你去做笔录那天,你爸就给我打电话了,他当时说绝对不可能是你干的。”看到薛佳宁的表情变了,萧齐接着说:“他说你要是干了会直接承认的,压根不会让他们审一下午。”
      “杨越说他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那其实是手链的声音吧,说实话,你为什么要替人顶包我毫不关心,但也请你理解我,我是收钱办事的。”
      薛佳宁起初一直盯着木质桌子上的雕刻看,半晌才抬起头,“我爸真这么说的?”

      那天吃饭之后,萧齐的手指渐渐好了,结成血痂,用力敲键盘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点疼,但他忙着补之前的工作,有一阵子没见过薛佳宁,但也听说薛佳宁回到学校后推翻了自己的口供,但还是说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打的。
      客户或许也意识到事情不清不楚的时候是好时机,他带着薛佳宁登门道歉,主动认下并教训了一通薛佳宁,此时最终不了了之。天渐渐热起来,萧齐强迫自己辛勤工作,避免想起那天和岳音的偶遇,神奇的是,他后来和高中同学一起吃了几回饭,发现岳音也没有把见到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可能是也不想见我。萧齐想。
      岳音这个人,看上去特立独行,其实相当爱给别人行方便。高二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暗恋岳音的同桌,也不知道岳音是怎么看出来的,当时班级的座位是按照考试成绩排的,于是下一次月考,岳音巧妙地退步了几名。可能那个男同学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吧,可能岳音也不想让他知道吧。
      萧齐坏心眼地想,或许他就是喜欢这种洞穿别人的感觉呢。
      关于这件事情,他们还真的有过一次讨论。
      岳音问他:“假设你有一个朋友,你发现他喜欢一个人,但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如果有一天,另一个朋友找到你,想追这个朋友,问你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你会怎么说?”?萧齐很认真地想,然后很认真地回答:“我还是会装不知道。”
      “为什么?来问的也是你的朋友,你装不知道可能会伤害到他哦。”
      “我又没必要知道,况且他也从来没对我说过吧,说不定他就是普通地对人家有点好感,完全没到非他不可的程度,有人想追他不是好事吗?”
      萧齐看着岳音,当时是体育课,他俩又翘课了,跑到教学楼的最高层,趴在窗户旁往下看,人变成一个一个五颜六色的小点,正在进行一千米测试的同学个个看上去都很累,但从高处看跑得特别慢。他问岳音:“你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嘛……”
      岳音怎么说的来着?萧齐发现他对自己讲过的话通通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对当时的情境也记得很清楚,唯独岳音,回忆的镜头一转到岳音身上,他就会变得透明。
      萧齐这天一直想,走在路上的时候想,等电梯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也想,结果一点没想起来,还失眠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蒙蒙亮,起床换了衣服出门跑步。
      萧齐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环湖公园,是他跑步的固定地点,萧齐讨厌去健身房跑步,一般都是去户外,这样前前后后都有人,还能顺带听听别人聊天。这天他绕着湖跑了三圈,打算回家的时候,正好和从正面进来的岳音撞了个正着。萧齐并不想和岳音打招呼,怪只怪这天出门太早,四周一共就他俩两个五十岁以下的,萧齐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对岳音打了招呼。
      岳音倒是表现得很大方,“真的好巧,总是在奇怪的地方遇见你。”
      萧齐点点头,“你也住这一片?”
      “对,”岳音指着一片小区,“我回来后在那边租了房子。”
      萧齐想和岳音就此别过的时候,岳音突然说:“我听人说你当了律师,你高中的时候不就说过你想当律师吗。”
      “那只是看过美剧一时兴起说的,实际上真没什么意思。”
      “处理高中生打架听起来不也挺有意思的嘛。”岳音还是轻松地笑,“再说了律师听着多体面啊。”
      萧齐看着岳音,看着他坦诚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心里忽然感到很厌烦,他硬邦邦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岳音慢慢不再笑,“薛总,之前我跟他一起吃饭来着。看他挺愁,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出主意也出得很萧齐不谋而合,萧齐却觉得那只被绑了秤砣的鸟又开始在他眼前扑腾,他只是想,永远也不会这样建议客户,岳音做什么事都比他干脆。
      岳音走进了一天,歪了一点头,问他:“你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我太爱管闲事?”
      萧齐之前一直有意不与岳音对视,听到这句话,他忽然抬头,“就像你管我和嘉未那样?”
      “萧齐,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变啊。”

      2-3
      萧齐站在英语组办公室门口。没想到恋爱都谈完了反而被发现了,萧齐敲了敲门,班主任说进来,他推开门,走过去,“老师。”
      班主任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又有人敲门,嘉未走进来,站到他身边,很刻意地隔了一段距离。
      班主任说:“你俩什么情况?”
      萧齐挠挠头,“他们瞎掰的,老师,因为开学典礼的时候我给嘉未表演了个节目,后来就一直有人这么说,都是瞎起哄。”
      班主任看看他,又看看嘉未,嘉未还是一言不发。萧齐又说,“本来他们起哄起一阵子也就算了,现在您又当真了,回去他们肯定还得说。”
      班主任啧了一声,“你还怪上我了?”
      “不怪不怪。”萧齐嬉皮笑脸的,趁着打上课铃一把拉住嘉未就走,“那我们回去上课了!”
      那天从办公室里出来,萧齐就觉得嘉未好像生气了。他与嘉未分手分得莫名其妙,分手后似乎还是比一般的男女同学更亲近一点,倘若是现在的萧齐,肯定知道嘉未为什么生气,但那时候的萧齐也只是个自认心思比较细腻的男高中生,他热脸贴了两次冷屁股后,就任由关系这么冷淡下去。
      直到高中三年级开学前,萧齐的爸爸要调任外地,全家都要走,转学前夕,同学给他办欢送会,萧齐考虑了半天,还是邀请了嘉未,没想到嘉未还真的来了,一群人吃完饭去KTV,那一年高中生之间很流行一聚会就玩真心话大冒险,萧齐作为主角,被拉着去抽了签,不知道是谁贡献出来的钢笔在玻璃桌面上转了几圈,最终指向了岳音。
      好巧不巧,那天抽到的题目是,在场有没有你喜欢或者喜欢你的人。
      萧齐盯着岳音,感觉到自己产生了一点很不合时宜的冲劲,这股劲让他罔顾四周,岳音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眼神飞快地掠过萧齐,冲着起哄的同学咧开嘴,一副叫苦不迭的样子:“搞什么啊,那要是我说一个也没有岂不是显得我很丢脸。”
      岳音最后的惩罚是,站在女厕所前面对遇到的第一个人说,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
      岳音离开后,萧齐忽然感觉僵直的后背很酸痛,他站起来,说:“我出去透透气。”
      他走出去,发现岳音果然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女厕所面前,他靠着墙,脚晃来晃去。
      萧齐走过去,问他:“你干嘛呢?”
      “等一会儿,”岳音指了指包间的方向,“不然他们就看出来了。”
      “又没人检查。”萧齐也学他的样子靠在墙上。
      “你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那边课程进度快,我得过去先补课。”
      岳音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开玩笑般说道:“你走了嘉未可怎么办啊?”
      萧齐感受到一种烦躁又升腾起来,“差不多得了吧,我俩早都分手了。”
      岳音突然问:“那你为什么跟老师说都是假的?”
      “都分手了我干嘛还说实话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再说你怎么知道的?”
      “嘉未说的。”
      萧齐觉得自己的行为合情合理,光明磊落,他不怕被人知道,除了岳音。他低着头,想问岳音你刚刚为什么不回答问题,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吧。
      萧齐站直了,扭头看岳音,问他:“你刚刚说实话了吗?”
      “什么实话?”
      “你明明知道。”
      岳音笑了,“我知道什么啊?”
      那是高中时代他们最后一段对话。

      3-1
      他们在路上偶遇,连寒暄都犯冲,谁都看出来这份同学情谊经过岁月变迁,已经没有保留的必要。但岳音似乎执迷不悟。
      当天,岳音没问萧齐的联系方式,后来却通过同学加了他微信,但没有说一句话。周五,下班之前,秘书给他拿上来一个同城包裹,沉甸甸的,萧齐拆开,发现是他自己最近在找的几本专业书,英文原版,上面粘了一张纸,写道:听说你在找,找朋友代购了几本。
      于是萧齐从好友列表里把岳音拖出来,没好气地问他:“我让你给我找了吗?”
      很怪,没见到岳音之前,他时不时就会想起他,现在他一想到他就一股无名火。
      岳音没有回复他,等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岳音给他打来了电话,笑吟吟的:“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不是一向喜欢多管闲事吗。”
      “你吃饭了吗?”
      “你找我有事?”
      “那几本书也不便宜呢,而且我还是无业游民。”
      最终,萧齐把车又开出去,接上岳音去吃饭。饭店在购物中心五楼,他俩停了车之后直奔电梯,正值饭点,四个电梯门口挤的都是人,萧齐远远看了一眼,拉住岳音道:“坐扶梯上去吧。说不定还快点儿。”
      岳音没有反驳。萧齐心中有些隐隐的期待,他看到岳音平常地登上扶梯,就像看到这份同学情谊变质实体化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岳音感觉到萧齐在看他,问他怎么了?
      萧齐收回视线道:“没什么。”
      岳音点的菜,都是些很平常的菜,饭店不大,人却不少,他俩占据了靠窗的一张小桌,萧齐坐下来以后就开始左顾右看,问岳音:“怎么想起来来这吃?”
      “朋友开的店,非要请我过来吃,趁他不在来一趟,这事就了了。”
      岳音靠在椅背上,侧过头去看外面,萧齐发现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到他身上像过去一样,漫不经心的气质。
      结果菜只上了两道,萧齐竟接到了薛佳宁的电话,电话里,薛佳宁的声音闷闷的,说自己离家出走了,能不能上他家借住一晚。
      客户的孩子都开了口,肯定不能让他别来,萧齐把电话挂了,对岳音说,我有点事,刚刚他手机放桌上,岳音看到是薛佳宁的电话,笑着说:“怎么,他又在学校打架了。”
      萧齐莫名觉得很丢脸,自己确实如岳音所说是个给大老板处理生活琐事的那种律师,“他离家出走了。我让他先来我家住。”
      “这个点?那估计是吃着饭吵起来了,让他过来吃饭吧。”
      萧齐皱起眉,“你看起来可不像这么善解人意的人。”
      “我不是一向很善解人意吗?”岳音说,但还是实话实说:“我有求于薛总,对他儿子好点儿,可以吧。”
      “那我更不能把他交给你了。”
      岳音啧了一声,说:“不叫拉倒。”他自己拿出手机,低头摆弄了一阵,然后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萧齐瞟了一眼,只看到是个微信聊天窗口,岳音说:“等着吧。”
      没想到薛佳宁与岳音的关系还真的不错,起码看上去比与萧齐的要好,薛佳宁刚一落座,没有两分钟,就定好了今天要去岳音家打游戏,萧齐几乎要怀疑岳音是早就计划好要从他这把薛佳宁抢走。
      萧齐冷眼旁观,岳音还不忘招呼他:“诶,你要不一块去?”
      萧齐低头吃饭,“我明天早上开会。”
      这顿饭没人喝酒,吃完饭,岳音提出他先开车,于是萧齐和薛佳宁站在路边等,他想起来什么,问薛佳宁:“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上个月?他去找我爸,我也去找我爸,办公室门口认识的。”
      “那我们吃饭的时候你不就认识他了吗?”
      薛佳宁心无城府,很大方回答:“对啊,走廊上遇到的,我还问他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吃。”
      一块吃。萧齐想,怪不得会在楼梯间里偶遇,岳音这个人,果然不能把他想得太简单。
      但是他复杂在哪呢?
      萧齐晚上吃了不少甜点,此时体内胰岛素分泌过量,他的眼睛有点抬不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愈发觉得岳音这个人像一个谜。
      本来说好岳音开到自己家,他再接着开,但萧齐上了车就开始打盹,起先还听到薛佳宁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说话,他强撑着一丝清醒偷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俩根本没说自己,就放心地彻底睡去。醒来的时候,萧齐觉得四周安静得很,他揉揉眼,又揉揉眼,岳音就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别揉了。”
      萧齐挣开他,问:“薛佳宁呢?”
      “我让他先去我家了。”岳音重新启动车子,“你家在哪儿?”
      “往前开,过了路口右转。”
      “感觉你跟我爸似的,吃完倒头就睡。”
      萧齐看窗外,“那你俩趁机说我坏话了吗?”
      “我俩一个给你惹麻烦的客户的儿子,一个是你恩断义绝的高中同学,我俩有说你坏话的资格吗?”
      岳音的语气轻飘飘的,漫不经心,萧齐听出一些隐蔽的火气,他感觉很稀奇,扭头问岳音:“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岳音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我只是觉得,你心里看不上别人,也大可不必表现得那么明显。”
      萧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口大黑锅砸得晕头转向,他惶然地瞪大了眼睛,岳音却一声不吭地下了车,他愣了半天,才下车冲着岳音的背影喊:“你怎么回家啊?”
      岳音头也不回:“我打车!”
      “不是,那你……”
      你什么?萧齐突然卡壳了,夜色中,岳音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走了。
      这一场架吵得萧齐莫名其妙,他觉得岳音似乎罕见地表露出了一点真性情,但他还是一头雾水。

      3-2
      自那以后,萧齐觉得岳音好像生气了。他还是照旧上他的班,他的生活又回归到没有岳音的时候,只是这一次,他甚至不会再想起岳音,岳音在他的脑子里变成一个具体的人,而再也不会关联任何其他东西。萧齐想,十年以后他和岳音的这一场重逢,或许就是为了带走他的记忆,岳音看不起他,不肯留给他任何东西。
      到此为止了。萧齐想,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他。
      周日,萧齐的妈妈过来看他。萧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住在这座城市,爸爸退休以后,又在这里买了新房子,但萧齐还是一个人住,不常回家。他妈妈隔几周会来看看他,给他送一点家里包的饺子汤圆,或者卤菜,留着他一个人吃。
      这一次还带了点茶叶蛋。
      他妈妈先把冰箱里的保险盒拿出来,把新带的塞进去,想了想,又抽出来几个放最上面,头也不会地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有没有当一回事啊?”
      萧齐问:“什么事?”
      他妈妈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才想起来,“哦,想起来了,给小玉介绍对象,妈,我自己还打光棍,怎么还给别人介绍啊。”
      “你打光棍不是你愿意打吗?我看你们律所适龄男青年还蛮多的,你看看,哪个人脾气比较温和的,没有暴力倾向的,介绍一下,能费你多少事?小玉妈可天天在我面前说,你要是不介绍,我的面子往哪搁?”
      “我们单位的适龄男青年可都是工作狂,小玉想找个什么样的,要是想找了跟没找一样,那我倒是可以给她介绍一个。”
      萧齐妈妈从他背后走过,伸手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多大人了,整天胡说八道,我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找你打官司。”
      萧齐说:“工作的时候我还是很靠谱的好吧。”
      “昨天的新闻你看了没,有个律师在北街被枪杀了,比你还小个两岁,他家人以后还怎么过。”
      萧齐想,其实少了谁也一样过,人生永恒的视角是自己,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固定的配角。但他说:“我看到了,律所还给他组织了捐款,挺可怜的。”
      因为这件事,他们陷入了一种寂静,萧齐因此听见了电视新闻在说什么:26日下午四点,恒远高中一女生从教学楼六楼坠落,目前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校方正与学生家长商讨善后工作。
      恒远高中。萧齐的视线终于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移开,新闻没有放那个女生的个人信息,镜头只拍到学校大门,和校园里学生给她布置的一个放花束的地方,一个名字一扫而过,赵静怡。
      赵静怡。
      萧齐的手撑在脑袋上,他对人名的记忆依赖于叙事,赵静怡,哦,对了,薛佳宁的哥们因为杨越和自己的女朋友赵静怡搞暧昧,吆五喝六决定给杨越一点颜色看看。
      赵静怡。
      萧齐又抬头去看电视,此时在播放记者与联系恒远高中工作人员的电话录音,但镜头扫过一堆花,又拍了教学楼下,已经用警戒线围了起来,白色的胶带圈起来一个人形。这几天都没下雨,血迹干巴巴地凝固在深色的路面,砖与砖之间,萧齐想,还是下点雨好。
      送走妈妈,萧齐坐下来想了一阵,最终什么也没做。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本市的律师群,是有人为那位律师写的讣告,还发了律协为他布置的纪念堂的地址。

      3-3
      我觉得,人活着就像火车一样,刚出生的时候只有一节车厢,你很轻快,但放不下什么东西,后来放的东西越来越多,火车越来越长,积重难返了,你就只能顺着那一条轨道往下开,或许有些转向的机会,但火车经过道闸需要多长时间?只是一瞬,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有学生在门口摆了赵静怡的纪念花圈,萧齐去看,偶遇岳音
      萧齐今天不上班,大概三点半的时候,他自己弄了点东西吃,也就是把冰箱里的卤牛肉拿出来,下了一包方便面,他静静地吃完了,然后洗了碗,磨磨蹭蹭到太阳快落山,才拿了件外套出门。
      萧齐来到了恒远高中。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学生自杀的新闻总是热度很高,然后学生自杀的事件也越来越多,真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萧齐到恒远高中门口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路边画了一个圈,堆了一些花,大部分是白色,也有粉色,红色,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牌子,用楷体写了赵静怡三个字,但没有照片。萧齐看了一眼校园里面,心想这应该是从校园里移出来的,有那么七八个人聚集在那边,萧齐走过去,听他们说话,一个约莫有四十岁的女人说,现在小孩子的心理实在是太脆弱了,都是独生子女,在家里,谁不是要什么给什么,呼风唤雨的,一到学校,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就不干了。
      另一个稍年轻一点的女人说,也不是吧,现在小孩压力也大啊,月考期末考的,学习不容易啊。
      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插话,萧齐看了看他们,判断这个男的与那两个女的应该不是一起的,男的说,这点挫折都受不了,到了社会上怎么办,社会上谁还会惯着你,学生不容易,大人就容易了?活着哪有容易的事。
      萧齐心想,虽说是这个道理,但人与人之间的困难程度说到底还是天差地别,对于有的人来说很简单的事,或许对另一个人来说就很难。或许别人迈不过去的坎,其他人这辈子也不会去迈。
      又有一个人说,她从楼上跳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了百了,这些痛苦不还是留给她的父母,她的家人承担。
      萧齐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冷不丁地,有一个人站到他身边,用一种和场景格格不入的,轻盈的语气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岳音。
      萧齐往后退了两步,作势要走,“只是出来散步顺道过来看看。”
      岳音也跟上他,说:“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要我再顺道送您回家?”
      萧齐蹙起眉,他看看岳音,与他不同,岳音穿得相当正经,他问:“你呢?你又是从哪顺道来的?”
      岳音朝他笑笑,“我吗,我可不是顺道,我是专门过来的。”
      萧齐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萧齐问完,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岳音,看他的神情,有意要让自己注意到现在这个岳音,而不是回忆里的那个人,像雾气一样的那个人。
      他发现岳音在说话时,一直在很认真地看着他,他很平静,成年人之间,一个人说话的时候这么认真地看着另一个人,是有些奇怪的一件事。
      岳音说:“你说赵静怡吗?我又不认识她,能知道她什么。”
      “那薛佳宁呢?”萧齐往前走,岳音就跟着他,“我敢断定杨越的事和薛佳宁没关系,他平白无故帮人顶雷又是为什么?”
      “说不定是想要帮人一个忙?”
      “帮谁?他那个哥们儿?”
      “说不定是帮杨越呢,不然薛总带着薛佳宁去道歉,杨越也没否认啊。”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走在一段铺了砖的,树木郁郁葱葱的路上,岳音说:“这是不是很像我们高中后面的那段路。”
      萧齐环顾四周,有点茫然:“是吗?”
      岳音点点头,“好像我们没一起走过。”
      是的,读高中的时候岳音有很多其他的朋友,他也有很多的朋友,他们偶尔在一起说说话,更多时候他们和别人在一起,发生其他的故事,他对岳音说过一些话,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但也对别人说过一些话,从来没有对岳音说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想起那个比喻,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立的圆,和无数的圆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和无数的圆相交,理智告诉他,人在执着于某件事的时候,应该将把自己想象得很渺小,把自己的回忆,情绪想象得很微不足道,想象成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短暂的一瞬,这样失去他的时候,你才不会过于伤心。
      但是……岳音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萧齐说:“我在想,你说薛佳宁知道真相,杨越也知道,赵静怡也知道,那他们为什么不说?”
      “不是有那种事吗,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俩都装不知道,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有一天我们俩其中之一为这件事画了句号,虽然是假的,但是能保护秘密,这不是很好吗。”
      萧齐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感觉好笑地问岳音:“你是在解释你为什么让薛佳宁认下这件事吗?也不光是为了拍马屁。”
      “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也在画句号。”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路口,走到了这段路的尽头,萧齐觉得他应该要回家了,岳音好像也不应该陪他再这样没头没脑地走下去,他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萧齐觉得他有时候洞察人心到了讨人厌的地步,有的时候,又过于纤细,婆婆妈妈得可爱了。
      萧齐不走了,他停下来,看着岳音,他张了张嘴,没想好要说什么,反而是岳音推了推他,说:“继续往前走吧。”
      他们走过了那段路,走到了一条小吃街上,人来人往,人的生命很渺小,人的一生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喜怒哀乐没有那么重要,但是,萧齐低着头,问岳音:“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岳音没说话,他又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吧。”
      岳音就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起初他只是握住萧齐的手指,后来他们手拉着手,萧齐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没话找话道:“人太多了。”
      岳音好像也有点找不着北,他说:“对啊,怎么高中后面的小吃街也这么多小情侣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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