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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周日的一天是寂静的。太阳从落地窗照进来,晒得花架上的两盆绿萝叶有些焦意。这天一家人难得都在家,许太太一大早就叫上仕平,专门去菜场买了菜,来炖亦欢爱吃的莲藕排骨汤。

      许太太坐在餐厅里削莲藕,说烟梧的葬礼定在八月初。她向亦欢道:“下周三我要去苏州,你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去?我大概去三五天回来,你要是不想在那边待那么多天,就自己提前回来。”

      亦欢道:“好的。你打算怎么去?”

      许太太道:“开车罢。你不是刚考出驾照么,这次要不要你来开车?你要是提早回来,就坐高铁好了。”

      亦欢道:“你也说了,我刚考出驾照,我怎么敢开高速?还是你来开罢。”

      许太太笑道:“这有什么?高速是最容易开的路了。一马平川的,到时候我坐你边上,不会出事的。”

      仕平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许太太的话,笑道:“是啊,驾照考出,迟早是要上路的。太久不开,就忘记了。”

      亦欢笑道:“好罢好罢。” 又问仕平道:“你去不去?”

      仕平停顿了一下,道:“后天我要去北京出差,就不去苏州了。你们就代表一下我罢。”

      亦欢道:“之前不是还说要去的吗?你最近怎么天天出差?”

      仕平看了她一眼,道:“年中工作忙,一直没停下来过,昨天突然通知要出差的。你们不用管我,等过段时间空下来了,带你出去玩。”

      许太太哧了一声,似乎是对他极为不满,但到底没发作,只是把手中的藕重重地放到桌上,道:“等你忙完天都冷了,还能去哪里玩?”

      仕平对她的态度早已见怪不怪,直接向亦欢这边侧了侧,问道:“九月份新疆那边的胡杨林黄了,你想不想去玩?”

      亦欢十分开心,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西北旅游过了,笑道:“好呀好呀,我想去的。” 说着,便想到前几天和仕平吵架的事,心里顿时后悔起来。她父亲对她还是很好的,之前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太过分了。仔细想想,确实伤人,难怪仕平那天的语气吓人。她就问道:“你要不要吃苹果?我和你分一个。”

      仕平道:“我不吃,你和你妈分罢。”

      许太太立马往厨房走,道:“我也不吃,你自己吃。” 她大概在生仕平的气,所以喉咙犹为尖锐。

      亦欢笑道:“我一个人也吃不完,那算了。”

      仕平招着手道:“吃个苹果还算了。你去削罢,我和你分。” 亦欢便高兴地去厨房切苹果了。

      于是周三就到苏州去了。亦欢开车,起先战战兢兢的,后来才熟练起来。一辆车坐了两个人,许太太怕她分心,也没什么话,一路沉默地到了苏州。

      烟梧的母家在吴江区的农村。这天是阴天,后来才出太阳。从城里往城郊开,天灰蒙蒙中透着点亮光。公路边的田里种着水稻,亦欢透过车窗往外看,薄薄一层倒影浮在眼前,和自己的脸重叠在一起,像画里的女人梳着一条长长的深绿色麻花辫。

      下了公路,两侧的房屋渐渐多了起来,灰扑扑的砖延伸到很远的天边。路过一家理发铺子,一间矮矮的书店,店门口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路上兵荒马乱的,电瓶车自行车一辆辆驶过来又驶过去,车轮的夹缝中伸出了许多歪斜的手和脚,凄厉地鬼哭狼嚎着。不知拐了几道弯,路越来越窄,渐渐的,连行人都看不到了。一栋灰绿色的三层小楼寥落地立在路尽头。

      沈老太太弯着腰,坐在大门口的一张小木头板凳上剥毛豆。老太太一头蜷曲的银发耷拉在瘦小的脑袋上,就像亦欢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香港法官的造型。她穿着一件绛紫色圆领衬衣,脖子上的皮肉松松垮垮的,仿佛挂在骨头上。

      闻到车声,沈老太太抬起头。许太太对着窗外说道:“小外婆,我们来了。”

      沈老太太打量了半天,一双眼睛像两粒绿豆嵌在扁平的眼眶里。眼珠仿佛是空心的,眼睛里一片雾茫茫,就像在翻白眼。许太太又补充道:“是我,知月。”

      沈老太太方才立了起来,黑布鞋包住的两只小脚像鸡一样挪了两步。她笑了几下,手里还攥着一枚未剥的毛豆,一开口便是典型的苏州口音。

      “知月来啦?快进来。”

      亦欢刚停好车,许太太便急急忙忙地开了车门,拎着两盒铁皮枫斗,匆匆地拥了上去。许太太握着沈老太太的手,站在门口一顿寒暄。

      亦欢跟在许太太身后,注意到门框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她生着一张瓜子脸,脸色煞白,唇色就像门口的水门汀,青得发灰,一副憔悴的模样。她像一只断了翅的蝴蝶,一斜一斜地走了过来,小声说道:“表姨好。表姐好。”

      许太太的手搭在佳恩的肩膀上,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佳恩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漂亮。”

      佳恩淡笑道:“谢谢表姨。”

      她们在风口说了一会话,沈老太太便带着许太太往里走。进了屋,闻到一股潮气。桌椅家具摆在水泥地上,墙角堆着塑料瓶和旧纸板,用塑料红绳捆了起来,大约是要去卖钱的。客厅正中有一台小小的香案,供了一张烟梧的黑白照,嵌在黑色相框里。左右两边各置了一个高脚果盘,垒了八个苹果。

      许太太取了三支香,用火机一烧,把火吹灭了。她捏着香举过头顶,对着烟梧的遗照鞠了三躬。又把亦欢唤来:“给你表姨上柱香。”

      亦欢便学着许太太的样子做。敬完香后,她们在沙发上坐下来。佳恩泡了两碗茶递到跟前,亦欢接过来喝了一口,搁回茶几上。沈老太太见状,从面前的六角食盒里抓了一把糖送到亦欢手中,笑道:“家里没什么吃的。吃糖。”

      亦欢摩挲着糖纸,那是小时候常吃的春光牌椰子糖,白色的糖纸上印着红字。以前听许太太说,她外婆在过年的时候常买,装满满一零食盒。瞧着眼前年迈的沈老太太,亦欢心底生出一丝叹惋。这是她外婆的亲妹妹,可惜同人不同命,白发人送黑发人,换谁来大约都承受不住这般打击。她想道:“想来也许久没有去看望过外婆了。等从苏州回去就跑一趟罢。”

      虽如此,亦欢到底没有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久别重逢,她和许太太都没有提烟梧过世的事。倒是沈老太太和许太太叙旧叙了一半,聊到了小时候的事,便突然伤感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许太太道:“还记得以前叔叔骑三轮车,带着烟梧和我去单位食堂打饭。骑了到半路,烟梧看到地上掉了五块钱,高兴得和什么一样,连食堂都不去了,和我去一人买了一根棒冰吃。”

      沈老太太叹道:“老头子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也没了。佳恩也可怜,从小没了父亲,现下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

      佳恩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和外婆的。”

      许太太道:“有难处就尽管和我说。大家都是亲戚,能帮一点是一点。”

      沈老太太笑了笑,拢着许太太一双手,道:“知月,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就和我的亲女儿一样。难为你大热天的,从杭州跑到苏州来了。”

      许太太听了,不知怎的惭愧起来。两家虽说是亲戚,却不常来往。自家条件好,烟梧家肉眼可见的拮据。被沈老太太这么一说,倒显得她嫌贫爱富。许太太很尴尬地笑道:“有空一定常来看您。如果想来杭州玩了,就打个电话,我来接您。”

      沈老太太笑道:“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你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用赶来赶去的。倒是佳恩,九月就要去浙大上大学了,还要麻烦知月你多照顾照顾她。”

      亦欢道:“你被录取啦!是哪个专业?”

      佳恩笑了笑,道:“临床医学。要读五年。”

      许太太高兴地拍了拍大腿,说道:“读医好啊!有前途。那和亦欢就是一个专业了。”

      佳恩吃了一惊,道:“表姐也学医吗?”

      亦欢笑道:“我没什么天赋,成绩也一般,正在考虑转专业。”

      许太太笑道:“到时候住到我们家里来,你和亦欢也好多一个伴。”

      佳恩怔忡片刻,笑道:“谢谢阿姨。”

      她们坐在客厅聊了一会,佳恩带亦欢去她的房间坐坐。佳恩的房间在二楼,亦欢踩在窄窄的楼梯上,一级一级仿佛要通到天上去。她搭着光滑的木头扶手往下看,产生了一种头晕目眩之感。蒙尘的墙壁,刺眼的灰,花花绿绿的塑料瓶,静静的,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一点生气。

      走到二楼,阳光从走廊尽头的小窗里照进来,阴凄凄的。佳恩的房间就在楼梯边上,开了门,不过一张半旧的床,铺着粉色印花床单,太阳的光暗暗地洒在上面,好像枯萎的花丛,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花。走在木地板上,吱呀吱呀的,整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踩坏了什么。墙角一张书桌,二层书架摆满了旧参考书,代数、化学方程式,都是亦欢记忆里遥远的东西。大概是刚高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

      佳恩把书桌让给亦欢,自己坐在床脚。亦欢笑道:“记不记得小时候一起去吃蟹黄面?两个人吃一碗,我是姐姐,还和你抢。”

      佳恩笑道:“怎么会忘?虽然过了很多年,可我也时常会想起从前的事。不过那家面店在我初中的时候就关门了。个园边上的蟹黄面是全苏州最好吃的,就是现在是旅游旺季,人太多了,起码等一个多小时才能吃上。等过几天,我带你去罢。”

      亦欢不愿意麻烦她,客气地说道:“不用特地跑一趟。你忙你的,等你忙完,我们在附近随便逛逛就可以。”

      佳恩笑道:“好。”

      亦欢又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被录取。等你来了浙江,我们就可以常见面了。”

      佳恩沉默了一会,笑道:“其实我不打算读大学了。之前上高中家里就很拮据,加上妈妈去世前在医院里花了不少钱,家里欠了不少,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外婆年纪大了,没有赚钱能力,我想早一点出去工作。”

      亦欢以为她在开玩笑。再仔细看她神色,的确是下定了决心,直接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道:“你是认真的吗?这怎么行!多少人想读浙大都考不上,你好不容易被录取了,怎么能随随便便放弃?”

      窗台上有一个空牛奶瓶,插了三枝黄色的纸花,花朵用红绒线缠在铁丝上。佳恩抽了一朵出来,紧了紧松掉的绒线。她半坐在书桌上,笑道:“亦欢,我和你不一样。我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死了,我妈妈带我回了外婆家。她在服装店做店员,一个月赚三千块钱,要养活一家三口人。我知道穷有多么可怕,所以我要赚钱。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她静静凝视着,和身后的白墙融为一体,仿佛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幽灵。亦欢感到毛骨悚然,就背着手,去看窗外的田野。一只麻雀飞了过来,落在窗台上蹒跚蹦跳。她探出身去呼吸新鲜空气,那鸟又扑楞楞飞走了。

      亦欢犹豫道:“别这样想。多读点书,以后能多条路。你考上浙大,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现在放弃多可惜。”

      佳恩坚决地说道:“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好了,不会轻易改的。”

      她拉开纱窗,把手里的纸花抛了出去。窗外的阳光被云遮住了,连绵的房顶和屋脊沉沉地压着大地。似乎听到很远处有汽车和电瓶车的鸣笛声,像人声鼎沸的码头。

      亦欢道:“你这是干什么?”

      佳恩笑道:“我就和这朵花一样,命不是自己的。低到了尘埃里,谁都能来践踏一脚。这是我的命,我一早就认了。亦欢,你就随我罢。我不想再给外婆添压力了。”

      亦欢听得气血上涌,头脑发热。她觉得佳恩简直就是在讲疯话,于是大声地反驳道:“现在有助学金,国家奖学金。你实在没钱了,我也可以帮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大约是激动,她的声音格外颤抖。

      佳恩先是愣了愣,估计没有想到亦欢会这样对她说话。随即她反应过来,一阵愤慨涌上心头。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着亦欢想要尖叫,却破了音,近乎嘶吼道:“许亦欢!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说我自甘堕落!我不需要你施舍!你给我滚!滚啊!”

      言罢,佳恩猛然抖动了一下,像一滩烂泥沿着墙壁软瘫瘫地滑下来。她看上去那样柔弱,却冷眼睨着亦欢,仿佛要把她身上灼出一个大洞。

      两个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在床上。房间里蓦然静了下来,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唤着,就像屋檐下挂了一串风铃,越摇越烈,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等待倾诉。

      亦欢扶着床站起身,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其实很后悔自己的冲动,没有控制好情绪就对佳恩说了重话。一阵风飘了进来,似乎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哭泣。她俯视着佳恩,佳恩正环着臂弯伏在膝盖上抽噎,像是为她死去的母亲感到无限哀伤。

      这里比坟墓还要安静凄凉。亦欢笑笑,忽然不愿意待下去了。她背过身不去看佳恩,不想看,但更多的是不敢看。如果烟梧还在,不知会作何感想?亦欢只能望着窗台上的两朵纸花,默默感慨着贫穷使人贱如草芥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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