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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亦欢开了指纹锁进去,玄关亮着灯,一双红底牛皮高跟鞋侧翻在地毯上。她换上拖鞋,躬着腰把两双鞋一道摆在鞋柜上。

      客厅里黑黑的,许太太躺在懒人沙发上抹眼泪。穿了一条曳地的米白色真丝睡裙,两条腿柳枝一样垂着。上半身盖着一条橘红色方巾,衬着饱满的颧骨和瘦削的面颊,气色差得像刚做完白事。下巴有教堂屋顶那么尖,而眼睛就是屋顶上十五的月亮,照着大地清炯炯一汪泉水。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就算上了年纪,也因为时常做医美,皮肤还仿佛是那出了锅的水波蛋,白皙紧绷,容貌走在了岁月后头。

      许太太哽着喉咙,自言自语道:“回来了。”

      亦欢被她吓了一跳,跑到玄关边上去找电灯开关。顾不上自己的情绪,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许太太捏着方巾一角拭了了拭眼角,期期艾艾地哭道:“烟梧今天下午人没了。”

      亦欢敛着眉头问道:“哪个烟梧?”

      许太太哭道:“就是你姨外婆的女儿,沈表姨。”

      经她这样一提点,亦欢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个远房亲戚。只不过她姨外婆一直住在苏州,隔得远,往来便不太频繁。听陈太太说,烟梧从前在杭州上学,住在亦欢的外婆家里。后来结婚了,嫁了个苏州人,就回去了。除去小时候去拜访过几次,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烟梧一家了。

      她正想着,许太太又哭腔渐起,红着眼眶,愤愤道:“听说是被车撞了,醉驾。那个杀千刀的司机,就该让他死刑!罪该万死!” 说完,又去抹眼泪。

      亦欢赶紧把茶几上的纸盒抱进怀里,抽一张递给许太太,问道:“人抓了吗?”

      许太太道:“抓了,看守所里拘着呢。听你姨外婆说,抢救了三天,血都输了十几袋,今天三点左右还是断了气呦!”

      亦欢吃惊道:“三天?怎么现在才说?”

      一帕方巾被许太太像捏橡皮泥那样攥紧又松开,留下许多抹不平的褶皱。她哭累了,握住亦欢的手,哽咽道:“你姨外婆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加上这些年我们也不太同他们家来往,大概也就没想到跟我们说了。亦欢,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以前和烟梧是那样的要好…… 她怎么,怎么就没了呢……”

      许太太哭得嗓子都哑了,一双眼皮肿得像红润的嘴唇。亦欢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许太太没接,搁在茶几上兀自垂泪。

      许太太和烟梧从小玩到大,感情深厚如亲姐妹。亦欢对她表姨没什么特殊的情感,刚才听到消息时,也是震惊大过难过。但此时此刻,她内心有一丝悲伤和叹惋油然而生,一是觉得生命太过无常,二则是因为许太太的泣不成声。她也差点流下泪来。

      亦欢反手拍了拍许太太的手背,道:“妈,你别太难过了。表姨…… 表姨她是个很好的人,会去天堂的。”

      许太太竭力止住了抽噎,叹道:“嗳,还留个孩子,也是可怜。从小没了爹,现下又没了娘,怎么活得下去。”

      亦欢叹道:“佳恩?她父亲去世有将近十年了罢?小时候去苏州,还和她上街去吃蟹粉面。那时候觉得好贵,两个人分一碗。想想这些年,也是我不好,和她联系得少了。她比我小几岁罢?”

      许太太道:“比你小三岁,高中刚毕业,马上读大学了。前段时间录取,烟梧告诉我,考上浙大了。她父亲是得癌症死的,不止十年了。你那时候还小,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亦欢在啜泣声中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佳恩还能读大学么?”

      许太太道:“那肯定要读的咯!不读书哪来的前途?何况考上这么好的学校。”

      亦欢撑着沙发垫向前凑,轻声道:“妈,佳恩可怜,我们家条件宽裕,能帮一点,就多帮一点罢。”

      许太太点了下她额头,道:“那肯定的呀!都是亲戚,我们再不帮她,她还能指望谁呢?”

      客厅里凉飕飕的,聊了会天,许是情绪激动,这会倒觉得热了。亦欢去冰箱里找石榴汁喝,顺便把买的东西放到储物间去。许太太看到了,问道:“这是什么?”

      亦欢把套装盒子掀开,拿给她看,道:“一套茶杯,顺便配了几盒花茶。”

      许太太道:“蛮漂亮的。哪里买的?”

      亦欢道:“南宋御街上,卖英式下午茶那家店你有印象吗?我们一起去逛过。”

      许太太摇头道:“我哪里会记得这种东西?这么热的天跑出去,和谁呀?”

      亦欢笑道:“朋友。”

      许太太斜斜地睨了她一眼,笑道:“男的女的?”

      亦欢道:“男的,你不认识。”

      许太太笑道:“悉尼的朋友?”

      亦欢笑道:“我什么时候在悉尼有杭州的朋友了?是高中同学。”

      许太太顿时失了兴趣,哀了两声气,躺回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大抵是在为烟梧的事伤心。路过餐厅,餐桌上一捧鲜花,用玻璃纸包着绿色的样桔梗和白百合,全是半开的花苞,叶子已经蔫了。

      亦欢扯着嗓子冲客厅喊道:“妈,这花是你的吗?”

      许太太匆匆跑来一看,本就煞白的脸色雪上加霜,懊恼道:“嗳呦!每周订的花今天送了来,我放在这里,心里想着烟梧,一忙就忘了。”

      亦欢道:“不碍事的,放在水里养养就好了。倒是这花的颜色—— 表姨那边办葬礼吗?”

      许太太扶着额头背靠桌角,低声道:“不管办不办葬礼,于情于理,我总归是要去一趟苏州的。我估计,大概也就这几天了。”

      亦欢道:“那到时候有空的话,我和你一起去。我爸呢?他应该不去罢。”

      许太太道:“不知道,他去不去都无所谓。他最近忙得抽不开身,昨天出差去了。”

      亦欢笑道:“他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习惯了。”

      许太太半天不出声,亦欢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父亲许仕平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连结婚也不过是找个合眼的人凑合着过日子。她听亲戚说起过,仕平在结婚前有一个相恋五年的初恋,两人都到了同居的状态,无奈仕平父母看不上女方家里的条件,硬生生把两人拆开了。

      后来过了几年,到了催婚的年纪,许太太的表亲介绍仕平和她相亲。两个人谈不上多喜欢对方,但家里催得紧,第一眼的眼缘还算过得去,就去领了结婚证,办了喜酒。之后又催着生小孩,这才有了亦欢。

      仕平不是一个风流的人。纵然再忘不了初恋,结了婚,那些心思也就渐渐抛诸脑后了。这样安稳地过了几年,可两人日日相对,便生出许多厌烦来。

      许太太年轻时在博物馆做档案管理员,是亦欢外公托关系安排进去的。怀孕以后,她辞去了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日复一日,许太太厌倦了婚姻的一成不变,仕平则嫌她疑神疑鬼。但凡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多相处些时间,便免不了吵架。

      仕平是地方银行的副行长。在亦欢的记忆里,慢慢地,她父亲就以工作忙为推脱,回家越来越晚,次数越来越少。许太太起先也闹,闹离婚,差点闹上法院。可亲戚们都拦着,加之也算为了孩子,许太太便忍了下来。后来年纪大了,闹不动了,许太太的心境大约也变了,两人的关系这才缓和下来。

      许太太干咳两声,语气不大好地说道:“就差死在外面了!” 她的音量很大,仿佛蛮不在乎,可是她的喉咙极短促地哽咽了一下,致使声音有些颤抖。

      亦欢瞧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就不想再劝解什么了。痛苦的人是听不进安慰的,苦难只会蒙蔽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并不会使他们在灰心变得坚定。

      她似乎找到了自己和许太太的共同点—— 艰难而曲折的感情。

      亦欢拿了把花园剪,坐下来把鲜花的枝干修短。她说道:“我后天去酒吧打工。”

      许太太抽开椅子,向她看了一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人家肯要你?”

      亦欢笑道:“怎么不要我了。那间酒吧主要是外国客人,老板娘就想招会说英语的兼职。”

      许太太笑道:“你还得意起来了。你去做什么?端盘子?”

      亦欢笑道:“老板娘说了,让我做吧台。学调酒。”

      花瓶太满,许太太掐掉了几个花苞,看上去更有层次。她叮嘱亦欢道:“去了就好好干,认真点学。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注意安全,晚上太晚就打车回来。”

      亦欢道:“知道了。”

      许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的果盘放了三个苹果。她把三个苹果一个一个拿出来,按照大小从左到右排成一排。亦欢觉得也没什么事了,便道:“那我去刷牙了。”

      她挤了牙膏,开着水龙头放热水,许太太拿着她的手机过来了。水声隆隆的,许太太拔高了语调道:“你电话一直响。我回房间睡觉了,你没事别吵我。” 走都走了,还回特意过头来看她一眼。

      是景明打过来的。亦欢一点准备也没有,仿佛要上台表演一样,就手足无措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点的接听,就听景明在电话那头说道:“亦欢,我打了你几个电话都没接,我怕你不开心,就——”

      亦欢道:“我表姨去世了,我没顾得上看手机。”

      景明那头的呼吸滞了一滞,显然对这个变故无所适从。他放慢了语速,道:“那你节哀。今天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我们…… 还是朋友,不会因此疏远,对吗?”

      亦欢微笑道:“当然,我们一直是朋友。” 那水龙头就一直流着,雾气弥漫了整个浴室,把她也淹没了。

      景明道:“那…… 我先挂了。你早点休息,晚安。”

      亦欢道:“晚安。”

      她用手掌去擦镜子上的雾气,刚擦完,又变模糊了。她就关了水龙头,再把换气打开。一旁的毛巾架上挂了两条毛巾,一条蓝色的泛着黄灰,硬邦邦的,用了有一段时间,仕平很久没有回家了。还有一条绿色的是许太太的。亦欢没有毛巾,她用洗脸巾。那镜面上有许许多多的小白点,是刷牙的时候,溅上去的牙膏沫子变干了。

      亦欢用湿洗脸巾去擦,擦不掉,就用指甲尖抠,抠得指甲边缘坑坑洼洼的。毛巾架边有一面梳妆镜,她把镜子掰过来,清冷冷的光照着脸,也照到了身后壁柜上摆着的化妆品和香薰。她这才注意到今天浴室里的味道不一样了,许太太换了一瓶新的香氛,丝绒玫瑰与乌木。她母亲什么都爱用最贵的,就连卫生间里的香氛也必须用祖马龙。她觉得完全没必要。

      亦欢凑到水池边,用热水拍了拍脸。在景明车上哭了一场,这会眼皮倒有点肿了。她把刘海掀上去,拆了一片面膜。望着镜中的自己,亦欢突然感觉到心力交瘁。她竭力绷着表情,才使得这片面膜得体而自然地敷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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