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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老式小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需要门禁。伯瑜的家在三楼,推开一扇生了锈的绿漆铁门,墙角横着一根柳条扫帚。水泥过道右侧的楼梯下挤了一辆带后座的自行车,落满灰的砖头和几把破雨伞。阳光从铁栏杆的缝隙里照进来,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像糊着一层玻璃纸看世界。

      楼梯拐角左边的大门上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亦欢揿响了门铃,里面传来一句“来了”。她两手提着果篮垂在腹前,开了门,只见伯瑜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身旧亚麻藏青色中式长衫,长衫上的琵琶盘扣严严实实地包住衣衫下朽木般干瘦的身体,唯有脖子上的那枚散着,从头到脚满是旧派学者的打扮。

      亦欢笑道:“张老师,我们来了。”

      伯瑜接过果篮,转身给他们拿了两双草编拖鞋,笑道:“怎么每次都带东西来啊。下次人来了就好,可千万别再买东西了。我难为情的呀!”

      亦欢笑道:“别这么说,张老师。一点小心意罢了。”

      伯瑜把东西搁在门边的台子上,笑道:“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很热罢?”

      亦欢 “诶” 了一声,闻到一股暗香。刚走进去,入眼一副临摹的《快雪时晴帖》挂在客厅正中的白墙上。四个角落的红棕色矮花架上陈设着四盆宝珠茉莉,植在紫砂盆中,正轰轰烈烈地开着,还有的含苞待放,像极了穿旗袍烫卷发的美人戴了一条缀满珍珠的翡翠项链。

      景明凑过去闻了闻,笑道:“哎呀,这花种得真好。”

      伯瑜切了一盘橙子端出来,搁在茶几上,招呼他们过去吃。他笑道:“香是香,就是太招虫,点蚊香也不管用,还把花香味道盖过去了。” 话锋一转,又道:“你们先坐着,我去做饭。”

      景明同亦欢对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笑道:“张老师,我来帮你打下手。”

      伯瑜推拒道:“不用,厨房太小,你们进来也帮不上什么忙。等我一会,马上就好了。”

      他既然这样说,景明也就坐回了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新闻十二台,来来回回扯着最近香港发生的事。亦欢呷了口伯瑜方才泡的西湖龙井,笑道:“当初还想过去香港上大学,看看现在的形势,真是还好没去。对了,我记得你是在港中大?广东那边吗?”

      今年春节的时候,亦欢和景明聊过这个话题。时隔太久,她也没放心上,一来二去的,自然就只记得了个大概。景明愣了愣,道:“在深圳,是和港中大合作办的一个学校。本来打算去传媒大学的,但是高考分数不够,就申请了这个港中大分校。不是什么好学校,但总归聊胜于无罢。”

      他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玻璃杯,食指上的蛇形银质戒指 “噌” 一下磕到了杯面。清脆的碰撞声像吊针一样扎进亦欢耳朵,恍恍惚惚的,汗直接从鬓边流了下来。她赶紧定了定神,抬手去抹,笑道:“一纸文凭罢了,再怎么样,说出去你也是港中大的,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你是读商科的?”

      景明道:“我读广告学。”

      亦欢问道:“那是学什么的?做宣传吗?”

      景明道:“不止做宣传。摄影、策划、媒体,要学一系列的东西。和公关有点像。”

      亦欢想了想,笑道:“现在是新媒体的时代,这个专业应该还挺有前景的。那你以后会和明星工作室合作吗?我喜欢易烊千玺,你会不会见到他?”

      景明噗嗤笑道:“有机会的话,肯定能见到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你见过易烊千玺本人吗?”

      亦欢高兴地说道:“去年他们组合六周年演唱会的时候见过一次。不过我抢到的是看台票,隔得有点远。”

      景明笑道:“下次带你近距离见真人啊。”

      正说着,伯瑜从厨房里捧了一个白瓷盘出来,盘边描了一圈玫红色的小梅花。亦欢看到里面的梅菜扣肉,笑道:“呀,张老师真厉害,还会做这个。我在悉尼,只学会了煮泡面,各种各样的泡面。”

      伯瑜笑道:“哪里,是知味观的熟食。景明,你去洗两双筷子,吃饭了。”

      亦欢帮忙把剩下的两菜一汤端到桌上。一张四人的红木桌,三分之一堆了毛笔和宣纸,白花花的一座雪山被乌云笼罩。伯瑜把东西往边上赶了赶,又去厨房里盛饭。

      亦欢问景明:“你坐哪里?”

      景明拉开并排的两张空椅,道:“坐他对面罢。”

      他们在等伯瑜落座,亦欢捏着两只筷子,把筷头对准桌面,轻轻地一戳。忽然想起从小学习的餐桌礼仪,在伯瑜家里,这样摆弄筷子似乎不大礼貌。亦欢便搁下筷子,偷偷地朝景明看去,他正在调整胸前那串十字吊坠项链。

      她松了口气,伯瑜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饭。亦欢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可不知为何,一到餐桌上,她就局促窘迫,只顾闷声吃饭,或在一旁陪笑。刚夹起一片藕,就听到伯瑜问景明:“你和曼容现在怎么样了?”

      手像不听使唤了一般,两根夹着筷子的指头倏地打滑了。那片藕软绵绵地跪在景明跟前的桌上,亦欢赶忙去夹。一下,两下,三下,溜冰一样绕着藕片打转,两只筷头左磕一下又磕一下,就是捡不起来。她急得红了眼,脑子里萦绕着 “砰砰砰” 的心跳声。

      一只蛇形戒指骤然撞入眼帘。景明淡笑道:“吃这片罢,掉桌上的就不要了。”

      她猛得摇了摇头,又接连点头,原来是他重新给她夹了一片。亦欢看看他光风霁月的容颜,心头骤然涌起后悔与悲凉。

      景明和她分手后,就和同班的余曼容在一起了。三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亦欢觉得尴尬,正好有出国的打算,就赶紧转到出国班去了。只是虽不在一个教室上课,毕竟还在一个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是个偏软弱的人,当时纵然心中不满,却也没表露出来。

      时过境迁,亦欢回想一下,自己真是个意义上顶好的人。懂事、乖顺,不吵不闹,平静地接受了分手这个事实。伯瑜大概不知道她和景明谈过恋爱,才会问这种事。

      景明笑了笑,道:“分了大半年了。”

      伯瑜道:“因为异国恋吗?”

      景明把桌上那片藕夹到吐碟里,笑道:“是啊,再好的感情也会被距离打败。她没去英国前,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我去找她,在英国读研究生。可人真到那边了,就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想找她聊天,还要隔着时差,久而久之,就坚持不下去了。也不是不爱了,就是太累了。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放不下的,两年半的感情,不也说分就分了吗。”

      伯瑜道:“别这样心灰。你还年轻,多经历也不是坏事。不像我,离了婚,年纪又大了,有些事情已经不愿意再去经历第二遍了。”

      景明笑道:“这算什么?曾经沧海?”

      伯瑜没有回答,一手搭在身侧的椅背上,一手去摸盘扣,把领口往两边扯了扯。他看向亦欢,略显惋惜地问道:“你呢?谈恋爱没?”

      亦欢早已食不知味,搁下筷子,道:“没有,没遇见合适的。我没有特别想谈恋爱,就也不勉强了。”

      伯瑜睁大了眼,揶揄道:“你听听啊,这才是曾经沧海的人说出来的话。”

      亦欢笑道:“也不算沧海罢,就是觉得没必要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

      她扭头去看景明,发现他的神态不大自然。亦欢鼻头一酸,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他的悲伤,大多是因为想起了曼容,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景明忽然自顾自问道:“不算沧海,那是什么?我们不是初恋么?”

      她呆住片刻,随后反应过来 —— 他简直在发神经。亦欢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拔高了声调,道:“就不是啊,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罢?” 越描越黑,甚至后悔开口解释了。伯瑜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亦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伯瑜拍了拍掌,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还藏得挺好,班主任没发现啊。”

      亦欢道:“往事不可追,都过去了。” 其实她不知道景明有没有放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但当着景明的面,她总想表现得硬气一点,不想在言语上吃了亏。

      景明沉默了半晌,微笑道:“你说得对,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吃完饭,景明去厨房洗碗,亦欢特意避开他,帮忙收拾餐桌。厨房的移门开了半边,伯瑜喊道:“亦欢,帮忙开下门!垃圾袋漏了,要去倒掉。”

      景明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深绿色厨余垃圾袋就要跑出来,亦欢赶紧过去按住他,道:“这样滴滴答答的,地板全都脏了。你装在桶里拎下去啊。给我罢,我换鞋方便。”

      景明推辞道:“我去罢,你陪张老师说说话。”

      伯瑜拆开果篮,洗了两串葡萄,装在玻璃碗里。亦欢剥了一颗,比想象中要甜。他会弹古琴,领着她去书房,亦欢便把葡萄一并带了过去。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靠东设了一整面墙的嵌入式书柜,北面的墙上挂着三张样式不同的古琴。伯瑜取了一床,搁在琴桌上,弹一曲《鸥鹭忘机》。亦欢坐在一旁听着,心渐渐静了。

      一曲罢了,亦欢问道:“张老师,你弹了多少年?”

      伯瑜的手按在琴弦上,向她道:“二十多年了罢。你呢?现在还学吗?” 说着,就起身给亦欢让座,笑道:“你来弹。”

      亦欢笑道:“我不行,练琴断断续续的,才学了没多久。”

      伯瑜道:“没事,又不是外人。”

      这时景明来了,从角落搬了张圆凳,驼着背坐着。亦欢就坐到琴桌前,把碎刘海别到耳后。她弹了一首《阳关三叠》,外行听不出瑕疵,但方才错了几个音,伯瑜一定听出来了。

      亦欢笑道:“献丑啦。”

      伯瑜道:“还不错啊,比你之前进步很多了。不过你这是浙派的谱子罢?我以前学的时候,是没有那么多滑音的。老师说,滑音太多,显得矫揉造作。”

      亦欢笑道:“万物归一,返璞归真也是种美。”

      正说着,天色暗了下来。景明到窗边一看,蹙着眉头道:“这天气,说变就变。” 话音刚落,玻璃窗上便映出一束一束的雨。远远看去,空气中闪烁着豆大的绿光,忽明忽暗。再仔细看,是门口那株香樟被吹得东倒西歪。屋里开了壁灯,还是暗漆漆的。雨从屋檐掉到窗台,和着幽幽的琴声,像细微的唏嘘,又像叹气,传到很远的远方去。

      等了两个小时,雨势还未见小。一壶西湖龙井冲了六七回,味道渐觉寡淡。伯瑜重新添了一壶热水,笑道:“这雨越下越大了,一点也不像雷阵雨啊。真是天留客。”

      景明看了眼墙上的钟,对亦欢道:“你怎么回去?”

      亦欢道:“地铁罢。”

      景明道:“我送你回去罢。”

      亦欢吃了一惊,问道:“你开车了?”

      景明道:“停在地铁口那边了。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开过来。”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只闻得雨声潺潺。亦欢道:“好,我等你。”

      景明带了把伞出门了。她跟着伯瑜送到门口,开门的瞬间,湿热裹着墙灰的气味扑鼻而来。楼道里一方小小的对开窗,暗沉沉的天光照进来,连带着飘进了雨丝,灰黑色的水泥地像铺了浅浅一层煤渣。

      亦欢和伯瑜聊着天,无非是高中时值得津津乐道的往事。楼下 “滴滴” 地鸣了两声汽笛,景明给她打电话,隔着风与雨与天与光,她听他说道:“亦欢,我的包落在沙发上了,你记得拿。”

      她左肩挎着单肩包,右手提着景明的双肩包,蹭蹭蹭地朝楼下赶。站在绿铁门前,十几步的距离,横停着一辆银灰色特斯拉。她犹豫,这样冲出去,全身都要被淋湿了。驾驶室的门开了,景明猫着腰把伞撑起来,虚拢着她的肩小跑到副驾驶。泥水溅在小腿上,冰冰凉的,直凉到亦欢的心里去。

      景明伏着椅背探出半截身子,把包扔在后座。他的手里多了一条毛巾,递给亦欢,道:“擦擦罢。” 不知是让她擦腿,还是擦头发。见亦欢窝着不动,又道:“新的,没用过。”

      她把腿擦干净,毛巾叠得整整齐齐还给景明。车载放着王菲的《流年》,景明把着方向盘,不时瞟一眼后视镜。驶出了弄堂,驶过一排平顶白墙的矮房,一家卖竹编制品的店中悬着一只葫芦状灯泡,静悄悄地散着柔黄的光。开出小路,入眼皆是拥挤的伞,乌泱泱的人潮。右手边一座高架桥凌空拔起,左手边遗落着南宋皇城,现实和梦幻,被一条护城河割裂开来。

      红绿灯跳了,却堵得一动不动。景明头靠玻璃窗,指尖不断敲着方向盘。许是堵得心烦了,他鸣了一下汽笛。“嘟嘟 ——” 尾音拉成长长一条。

      亦欢扶着太阳穴,道:“什么时候学的车?”

      景明道:“高考完,学了两个月拿到的驾照。”

      亦欢笑道:“这么快啊。”

      景明淡淡地笑了一笑,道:“还行罢。你考出了吗?”

      亦欢坐直了身体,道:“没有,还有科三科四没考。”

      景明 “哦” 了一声,道:“那也快了,两周左右罢。” 顿了顿,忽然伸手去调音量。车内霎时安静了,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着挡风玻璃。在平缓的呼吸声中,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亦欢,你现在有空吗?”

      亦欢道:“怎么了?”

      又一脚突兀的刹车。后视镜里对上他有点迷惘的眼神。少顷,景明别过脑袋,微笑道:“我想请你吃个晚饭。”

      隐隐约约的,亦欢闻到他身上飘来的香水味,就像黄昏的天色,有一种醉人的荒诞。她把双手压在膝盖上搅了一会,景明就一直静静地望着她。

      去还是不去呢?脑海里百转千回。一念之间,她微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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