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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牛肉塔可、玛格丽特披萨、黑椒牛柳意面、炸鱼薯条、泰辣鸡肉炒饭……

      起了边的塑封,黑底白字,楷体中文,新罗马体英文,左一块右一块方方正正的配菜图,像呢大衣上稀稀烂烂的补丁。

      亦欢翻阅着菜单,显得漫不经心。就像右手食指蹭落的绿色指甲油,半旧不旧,看上去总有些膈应。她并不十分感兴趣,只不过在别人面前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谢谢。” 递过来一杯水。亦欢抬头瞟了一眼,是吧台那位调酒师,听别人叫他丹尼斯。年轻,皮肤略黑,头发乌泱泱的,仿佛一团乌云在头顶盘旋。

      像淳朴的藏族小伙,跟想象中的调酒师不大一样。

      对面坐着酒吧的老板娘切丽,温州人,听说曾在德国留学。丈夫叫伊凡,来自英国威尔士。她穿着白色的纯棉背心,上面印着浮夸的粉色字母。军绿色及膝短裤,亚麻质地,人字拖,脚趾甲像晶莹圆润的珍珠。扎着马尾,若是披下来大概刚过肩膀。不知道中文名,或许是想用些洋文来显示这间酒吧的客源定位。

      亦欢的目光落在 “炸春卷” 上,客套而得体地笑道:“这里的菜很正宗,和我在国外吃的很像。”

      切丽看起来很高兴,笑道:“是吗?伊凡以前是厨师,我们的菜他都亲自参与设计。这是一九年的菜单了,我们正在筹备新菜单。你有什么建议吗?”

      亦欢愣了愣,笑道:“没有,我觉得都好。” 极致的敷衍,却直截了当。

      切丽点了点头,道:“要今晚就上班吗?”

      亦欢的反应就像语文考场上的最后十秒,紧张短促却一气呵成。她委婉地笑道: “还是不了罢。今天就上班可能太仓促了,我要回家准备一下。下周可以吗?”

      她在害怕什么?大概人面对未知总会产生点恐惧。

      二零年初国内疫情,澳洲一纸禁止入境令,打乱了亦欢所有的留学计划。中国人对学业是十分看重的,休学在面子上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为了让她顺利返回澳洲,父亲给她买了一张去泰国的机票作为转圜。她在曼谷的酒店住了十四天,天天窝在房间里吃711的盒饭,离开的时候,忽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留恋感。

      从曼谷飞新加坡中转,再从樟宜机场飞了七小时的长途。一路周折,终于到了悉尼。熟悉的蓝天白云,怒放的山龙眼树,还有她爱吃的芦笋煎培根配水波蛋。好景不长。两周以后,疫情蔓延到国外,学校的课程转到线上。她在二十平方的房间里住了五天五夜足不出户,睁眼闭眼是惨白。她第一次感受到鬼魅般消散不去的压抑。

      中国国境即将关闭的前一晚,半夜十二点半,母亲打来一通视频电话。隔着屏幕,亦欢都能感受到大洋彼岸的担忧,海啸一般裹挟得她喘不过气。又是一张机票,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中午,悉尼飞上海。半夜落地,辗转了几轮回到杭州。短短一个月,如同沧海桑田。负重太多,亦欢几近崩溃。终于在隔离的十四天期间,她慎重地做了休学的决定。

      而今已经七月。游手好闲了五个月,家里人早就开始嫌她无所事事。那天父亲问她要不要去酒吧打工,他认识那边的老板娘。亦欢下意识拒绝,却被母亲劝说了一顿,让她不要总是将时间耗在家里。

      那便去罢,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才有了今天。她特意在附近吃了晚饭,然后到这家 Earth’s Core,地心参观一下。

      时逢疫情,加之又是清吧,空空荡荡,只有中年女人切丽倚在吧台边上吞云吐雾。眉眼低敛,灯光昏暗,仿佛身临其境王家卫的电影。身后挂着一张巨大的画,画里身材丰满的女人跪在床上,只穿了黑色的蕾丝胸衣和内裤,极具视觉冲击效果。亦欢盯着看了一会,有些害羞,便挪开了眼去。

      切丽道:“那就这周四罢。周四有包场活动,我们很忙,晚上六点到。”

      亦欢道:“好。”

      切丽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有英文名吗?”

      亦欢不喜欢这一套。为什么中国人非得取个外国名字?整得不伦不类。 “我叫许亦欢,叫我亦欢就好。”

      切丽转头向吧台喊道:“丹尼斯,你带妹妹参观一下。”

      他打开了右侧吧台的隔板,对亦欢招了招手。亦欢笑,他倒是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道:“我叫卫书宁,不过酒吧里的人都叫我丹尼斯。”

      亦欢笑道:“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吗?”

      书宁笑道:“哪里,老板娘丈夫起的。他是外国人,中国名字念不顺口。”

      亦欢问道:“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书宁笑道:“我英文字母都认不全几个,怎么会知道。”

      亦欢仍是笑,却不再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了。本就是没话找话,她不想无意间戳别人短处。

      一整面墙的酒,花花绿绿,高矮错落,像热烈跳动的音符。亦欢不喝酒,一瓶也不认识。书宁指着下面几层,说话声音差点被背景音乐盖过。

      她又看了他一眼。圆脸、浓眉,双眼皮窄得像上海弄堂。眼里带点笑意,反着头顶黄色吊灯的光。鼻子不挺,嘴唇很厚,给人憨厚老实的感觉。

      “这些都是常用的,百加得、伏特加、龙舌兰、琴酒、野格…… 还有这边的波士,这种酒一般用来调鸡尾酒。那边是威士忌,喝的比较多的是杰克丹尼、占边。那里是厨房。”

      讲话的时候,嘴里好像含了块糖,糊里糊涂的,亦欢听着有些费劲。

      深褐色布帘挡住了里面的风光,布帘上有一个巨大的招财猫,写着 “招财进宝”。书宁掀起帘子,亦欢探了头出去,窥到两个男人背对着她正在说话。

      她怕生,犹豫了片刻,书宁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局促,直接走了进去。她想了想,后脚跟着迈进去了。

      厨房比外面亮堂许多。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油炸机里浮着许多金黄色的薯条。料理台上堆满了不锈钢制的盆盆罐罐,五颜六色的蔬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丁,有亦欢最讨厌的彩椒。银色的刀躺在砧板上,旁边搁着切了一半的洋葱。

      那两个男人转过身来,书宁上去拍其中一个的肩膀,笑道:“你们两个躲在里面干什么?这是亦欢,新来的兼职。”

      亦欢向前挪了一小步,两只藏青色的板鞋紧紧并在一起。红色的茶歇裙和厨房格格不入,上面的白色波点像许多小太阳。

      她怯怯招了招手。“你们好,我是亦欢。”

      “叫我阿昱就好。” 其中一位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剃了寸头,圆脸,个头不高,整个人就像超大版的俄罗斯套娃。唇边有一圈青色的胡渣,不太精神。穿着黑色短袖,黑色运动裤,黑色的球鞋。现在的男孩子,都喜欢用黑色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吗?似乎过于沉闷了。

      阿昱问书宁,“你晚饭吃了吗?”

      书宁道:“没有,你们吃什么了?”

      阿昱从冰箱里取出两个白色盘子。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看清有辣椒段和豆腐干。“给你留的。”

      书宁笑道:“今天什么日子,这么丰盛。”

      阿昱拂了肩上的手,笑道:“发工资啊。”

      “叮” 一声,亦欢未说出口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另一个靠着料理台的男人放下手机,朝她走来。腰间围着的黑色围裙溅了许多油渍,还沾了灰白色的面粉。

      她笑道:“你好。”

      他垂着眼,并未看她。亦欢以为他没听见,又道:“我叫许亦欢。”

      他点头, “我叫何升。” 勾起眼皮,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扫来,像要把她看穿。

      亦欢不明所以。

      他道:“让一下,披萨熟了。”

      亦欢忙道:“哦…… 哦。不好意思。”

      这才注意到右脚边有个烤箱。她向后退,他走到她刚才站的位置。弯腰,拉开箱门,捏着锡纸两头把披萨取了出来。一块金灿灿的大饼。乳白色的芝士作底,上面铺着鸡肉和青椒条。

      何升把披萨转移到圆形木质砧板上,抽掉了锡纸。他又从紫色刀座里抽出一把长而细的刀,将披萨一分为八。阿昱折了一个纸盒,把白色油纸垫在上面。何升把披萨装进去,订了一张小票在塑料包装袋上。

      亦欢凑过去看了一眼。BBQ鸡肉披萨,原来是外卖。

      打包好,何升和阿昱又凑到一起去了。亦欢插不上话,坐立难安。

      书宁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笑道:“厨房挺小的,就这些东西。我们出去罢。”

      亦欢轻轻地踮了踮脚尖,道:“你不吃晚饭吗?”

      书宁笑道:“一会罢。”

      他们从厨房另一头出去。亦欢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是一块印着招财猫的帘布,上面印着 “厨房重地,客人禁入”。

      墙上的钟指向九点半。切丽坐在高脚椅子上抽烟。书宁倒了杯可乐,边喝边看电视里放的足球比赛。冷冷清清的,亦欢也不愿多留。背上包,和他们说了再见。想了想,厨房那两位,还是不需要告别了。

      杭州的七月,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高温多雨。今年却格外反常,虽说是三伏天,可接连两个礼拜没有下雨实在罕见。香樟树长期缺水,叶子蔫巴巴地耷拉着,像时装秀场上亮丽的深绿色流苏裙。热,而且是闷热,潮气直往骨头里钻。吹来的夜风不带没有带走太阳炙烤后的暑意,反而吹得人像被闷在蒸笼里一样,不断地冒汗。

      才走了几节楼梯,额头就蒙了一层薄汗。亦欢把刚剪的八字刘海往左右两边拨,企图夹到耳后。在夏天留刘海是她今年最后悔的决定。

      地心位于双城写字楼的二楼,一楼是临街商铺,其中开了几家日料店。她去罗森买了一瓶冰水,坐在窗边吹空调。对面蹬来了一辆改装三轮车,车后支着三面玻璃罩,正对着亦欢的那面用红纸贴了 “安徽料理” 四个大字。

      走下来一个穿暗色印花连衣裙的中年妇女。

      手机 “嗡” 地震了一下,亦欢叫的滴滴到了。全程十公里,预计四十元。一碗炒粉十块钱,她感叹了一句生活不易。

      司机戴着口罩沉默不语。亦欢坐在后座,从后视镜里看越来越远的料理摊。晚上车流少,一路畅通无阻。头顶深蓝的天空浮着巨大的云团,入眼皆是暗黄路灯下的香樟树影,流水一样淌过沥青马路。

      亦欢无聊,飞快地划着朋友圈,比选商品还要走马观花。余光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人,鬼使神差地点开来看。

      心里五味杂陈,又有点澎湃。像一根断掉的马尾弓弦擦过手臂,一点点痒。她抱着左胳膊,去抚右肩膀的雪纺袖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甲揿上面的肉。

      前男友周景明回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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