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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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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的那天,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显得特别开心。
天还灰蒙蒙的时候我便在婉箩欢欣的叫声中醒来,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我缓缓摘下了铃铛束发,移到了水镜边,第一次正经地端详这张我已经久违了十年的脸。
女婢们连连的惊叹声已经提前告知我,这张脸是多么的姣好秀丽,以至于我在水面上见到它的时候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己。
我模糊地记得我在十年前见过这张脸庞,在那个我失足掉落的仙女湖面上。后来,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神巫的毡包里,头上戴了斗笠,扎了铃铛的束发。神巫的双眼明澈而凝定,像是看透了世间万千。她郑重地告诉我,我中了巫术,这张脸再不能见人。除非有一个男人,能够在我适婚的年纪时掀开我的面纱,直视我的面容,我才能够摘下斗笠。而那个我命中的贵人,也注定要成为我厮守一生的伴侣。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想起了我初见李陵时,他看到我模样眼中掠过的惊讶和眼底涌出的温暖。我突然很庆幸是他。我突然很庆幸两年前断然的决定,所以两年后,我才能够以未嫁的身份遇见他。
如神谕中所昭示的那样,他是我命中的贵人,是我认定了要陪伴终生的人。
我戴上珠玉玛瑙镶成的头冠,系上鲜贝羊骨串成的项链,穿上彩锻纤丝织成的嫁衣,披上狐皮貂毛制成的裘氅,在婉箩的搀扶下,走出了我生活十七年的毡包。外面早已簇拥了成百上千的族民,他们拥在铺成的牛皮路两边,载歌载舞,尽情疯狂。我在欢快的笛声中,踩着脚底下软软的牛皮,沿着既定的路,缓缓走向神巫的毡包。
进了毡包,发现李陵已经站在了中央。婉箩搀扶我跟他站到了一起,面对着毡包壁上挂着的匈奴祖先的图腾,和一旁站立着的主持这场婚礼的神巫。
她的眼一如既往的明净。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的眼睛有她的一双眼更让人着迷,像是有着魔力一般,只需要一看,就能够让人的目光久久停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站在图腾下,双手高高举起,放在头顶上方,像是在迎接神的旨意。过了许久,她缓缓放下手,一双眼朝着我和李陵看过来。
“神已经接受了你们的结合,请尽情享受神的赐予。”她的话空灵飘渺,在整个穹庐中萦绕回荡。
我和李陵深深地拜了下去,朝着我们族信封的神灵,朝着这给予我们指示的向导,献上我们最真挚的崇敬。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双眼。像是古井里的水,不起任何波澜。我转过身去,却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了那双眼中一闪而过、却又隐忍深沉的祝福。
一切成婚典礼结束时,已经快近了深夜。此时正是冬末春出时分,每个晚上,草原上总会有一阵阵疯狂肆虐的风,从更遥远的北方吹来,带着彻骨的寒冷,让人骨子都冻得发凉。
大家都纷纷散去,婉箩为我打点好了一切,也带开门走出毡包,只剩了我和李陵两个人。我取下了戴着的各种饰品和身上的裘皮,坐在毡席边,欢喜地看着坐在案几边上的李陵。
他也看着我,眼里却是我捕捉不到的空茫。我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却只有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许久,我终于忍不住从毡席上站了起来,走到案几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马奶酒:“你怎么不说话啊?”
其实自那次救下他之后,我几乎都没有见过他。成婚之前的种种事宜,都是狐鹿姑和神巫在为我们操办。今天再次见面,再次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说完此句,便缄口沉默。
他从我手中接过酒壶,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看我,一动不动。我怔住了,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他却已经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抚摸上我的面颊,声音温柔,而又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激动:“没想到,你竟然,竟然是……胡族的女孩儿。”
他的态度和他的话都让我大吃一惊,一时半晌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他淡淡一笑,带着无可奈何:“可惜,可惜现在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你现在很好啊。”看出了他的低落,我出言安慰他,“我们部落的生活很好,回不到汉人那边也无所谓的!而且,你是我辛辛苦苦救回来的,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听我的,好好生活,知道吗?”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风的呼吸一样低沉柔软,“我的命是你的,从你说希望我活下来开始,我的命就是你的。”
“这样才对!”我开心地看着他的转变,陶醉于自己的功劳,便为他又满上了酒,“来,喝酒,听说你的酒量不错,我们俩来比一比。”
或许这个听说是错的,或许他今天不在状态,只是四杯下肚,他便已经神识恍惚,不能再继续了。我把他抬到毡席上,为他脱下衣袍和鞋,按上他胸膛的时候,他一撑手从毡席上坐了起来,直直地看着我。
我的心怦怦直跳,也看向了他,却发现他的眼神辽远而没有焦点。
他看的不是我。
他看的是谁?
从我看到我的面容那一刹那我就明白,这张脸庞,比起草原上任何一个女子的面容都要好看。
但他不是在看我……他没有留恋这张精致的面庞,他是在看谁?
我将他安顿好,为他盖上狐皮裘被,便走到了水镜面前,盯着水面上的自己。
月牙弯的眉,亮如星的眼,红莓花的唇,珍珠粉的面。这张脸,连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要动心,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看我?
我捧着脸颊,低声地抽泣。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一次如同这一次的沮丧。被人忽视被人遗忘的感觉,比被人仇恨更加让人伤心和失落。
我看到一滴泪落在了水面上,水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平静下来后,我注视着那张脸,突然觉得莫名地熟悉。
应该很熟悉啊,这毕竟是我自己的脸。
可是……总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比熟悉自己的这张脸,还要熟悉和眷恋。
……是那双眼!
我一把抓起裘氅,披在身上,便匆匆出了毡包。
梭离纱坚持着不让我进神巫的穹庐,即使我是草原霸主的女儿和妹妹。
我立在毡包外和她争执不下,僵持着对峙。虽然有着大氅,可寒风还是凶猛残暴地扑入我的口和鼻,扑入我的胸腔,让我的身子从头凉到了脚。
过了许久,当我和梭离纱呼出的空气都要冻结成冰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一个人的声音传了出来:“让她进来吧,梭离纱。”
梭离纱温顺地让到了一边。我拉紧了大氅,抬起腿,发现我的双脚已经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我趔趄着进了神巫的穹庐,站在了那个神秘而又伟大的女人的跟前,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这么晚了,居次找我有什么事?”她只是淡淡地问。
“你告诉我,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这个问题从我出来的那一刻便盘桓在了心中。我琢磨着这一可怕得难以想象的猜测,手和心都在发抖。可是此时此刻,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我只是想要知道答案。我也害怕着知道答案。
这个害怕,不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巧合和上天的作弄——而是源于他。
神巫走到了我的跟前,一双眼美丽灵动得宛如天上最明亮的星子。她注视了我,许久,轻轻地摘下了她面上的牛牙面具,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浮现在了视线里。
“为什么?”我掩面失声。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居次。”她有如慈母一般,轻轻地牵起我的手,带我坐到毡席边,“你十年前,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仙女湖是一个神奇的湖,传说中,天上的仙女都会来到这里沐浴。而这个湖,隶属于天界,所以它也有守护它的仙人。这个仙人便是一个美丽的女仙。它在湖边守了千年万年,觉得很寂寞,所以便给凡人们开了一个玩笑。她在湖中变出自己的影子,引路过的行人去追逐和寻找。如果不慎落入湖中,自己的面容,也会变成在湖里面看到的那个模样。”
“这也许是一个礼物,但也许是一个诅咒。”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脊,“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美貌是一种财富,但是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美貌或许是一种灾难。十年前,你落入湖中之后,是我把你救了起来。我是通过你的衣服,认出了你,却发现你的模样已经改变。那时你还小,不知道怎么保护和证明自己,我怕你被族人误解,受到伤害,所以才会宣称说你中了巫术。过了十年后,当你到了适婚的年龄,小时的模样大家也都不记得了,长成什么样子,大家也都不会奇怪了。”
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沉醉在了她娓娓道来的故事中。我抬起眼,视线中还是泪光朦胧:“神巫大人,为什么我没有听别人说起过这个传说?”
她笑了,翦水双瞳里一片清净宁和:“因为,只有领会神的旨喻的人,才会知晓这个故事。”
“那……你为什么也这个样子呢?你也掉到湖里去了?”
她点头,温和地笑着看我。
“其他变了模样的女孩儿们呢?她们都去了哪?”
“她们……她们也许靠着这美貌博取天下人的关注,从而荣华富贵;也许被亲人误解,只能够四处漂泊……居次,容貌是女人重要的拥有品,却不是全部。人的命运,虽是天注定,也还有自我更改的余地。”她的声音轻缓柔和,宛如天籁。
“你说,会不会有个这样的人,去了汉人的地方?”我还是坚持着想要得到自己的答案。
“可能吧,居次想问什么?”
“也许,他以前也遇到过长这个样子的人……”我喃喃。
我看见面前的女子温婉一笑:“居次说的是李陵将军?”
我点了点头,神巫又继续说下去:“你喜欢他,他又是你的丈夫,你们有一生的时间去了解彼此,无论他以前遇见过谁,那都不重要了。李陵在中原的妻儿已经死去,不能再待在他的身边,而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地陪在他身边,好好地生活。既然上天指示要他活下去,那就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话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清楚明晰,我疑惑地看着她,说出了那个困扰着我的想法:“他以前遇见的是神巫你吗?”
“居次多想了。”她笑了笑,“我虽然是从中原来,但是也已经在部落住了近二十年。二十年前我离开时,李陵将军恐怕还只有十二三岁吧。”
听完她的话,我想了想,释然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