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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质子攻BE虐向 ...


  •   前年写的,很多方面写得比较不成熟,慎点,是be。
      ——
      ——
      王城将有一场夜宴,宴请八方诸侯王公大臣。青砖碧瓦之间,一洗昨日暮气,挂上了红绸,贺喜六皇子受封。那红却很萧条,不像喜事。

      “边境匈奴虎视眈眈,八方诸侯野心勃勃,”老仆眯着眼睛细心为他梳头,“殿下此去西域为质,惠泽百姓,利及百代,济苍生安社稷,何愁万世王朝安稳。”

      郁昏把玩着盒里的金器,眉黑入鬓,双肩倚着椅背,白净的脸上隐约两分戏谑,转头笑道:“兄长可读过唐朝的一首小诗?”

      在后面踱步的太子顿住脚步,不知怎么扯到了自己,疑惑道:“愿闻其详。”

      郁昏单手抓着椅背站起身,半转了身顺手抓起案上一支狼毫笔,将笔咬在齿唇间,空出手抽出一张宣纸,拔笔草草落下笔墨。

      太子身边的小太监走近,为太子读道:“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遣……”

      郁昏笑吟吟抬头替他读完:“遣我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啊?”

      太子身上盔甲未卸,脸上忽青忽白,驳不出话,只得愤然拂袖离开。

      郁昏重新坐回椅子上,乌发华服委地,他乌黑的眼睫半阖。老仆为他束发时略微使了点劲,他疼得稍皱了皱眉,懒懒问道:“还有多久开宴?”

      “四个时辰,殿下。”

      郁昏躲开椅背,摆手示意不必再梳,随手把头发拿了个玉簪高高束起,擦掉脸上金粉,拿着毛笔,低头对着铜镜将眉毛描黑,又涂涂抹抹。铜镜里过分漂亮的六殿下霎时成了个白净清秀少年郎,他侧头:“我去去就回,替我挡挡无聊之人。”

      不等老仆劝阻,郁昏刚说罢就快步走出了宫殿。

      正是艳阳高照,皇宫朱墙之间灌木草木清香零落,郁昏一袭玄黑的衣衫,从朱雀门出了宫。只见宫门外车水马龙,高大威武的御林军一队队巡逻,达官贵人们正坐在马车上,等待着四个时辰之后的皇廷夜宴。

      小太监从侧门为他牵来了马,他给了银子,翻身上了马背,抓过缰绳,纵马出了朱雀门外长道。金色日光洒在他乌黑鬓发上,引得许多马车里的官家小姐侧目,疑心是哪家公子这般俊美潇洒。

      长安街十里灯,红绸把来来往往人面都映红,头顶花灯到了夜晚就会点燃灯芯,如同昙花在浓夜里颤颤一绽。

      到了闹市,郁昏下了马,牵着马边走边看。再过不久远去西域,他恐怕难回故土,看不到此处风光繁华。

      正出神时,郁昏忽地听到急促马蹄声,便抬起头。

      “公子小心!”一股力将他拉开,替他牵过了马,险险避开迎面而来一匹疾驰而过的赤马。郁昏惊魂未定,回头看去,赤马上的人穿金色蟒袍,正是他前脚刚走的太子王兄。

      “这样的王朝主人,”救下他的男声显然也看到了金蟒袍,冷冷道:“难怪衰败至此。没事吧?”

      郁昏摇了摇头:“多谢。”说完,他接过马的缰绳,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皱眉,对上面前青年探究关切的视线。

      青年深目高鼻,锦衣华服非富即贵,此时看出他脸上未褪痛色,压着眉毛沉声问道:“公子家住何处?不如遣人来接。”

      郁昏犹疑了片刻,还是信了眼前的人:“麻烦带我去长安街上医馆,自有酬劳相谢。”

      青年颔首扶他上了马背,牵马往医馆方向走。一路只听见周围热闹人群里人声哄哄,等到了医馆,青年微微弯身,郁昏便伏在青年背上,问道:“敢问名讳?”

      “贾眀,”青年侧头向他一笑,“边城赴京赶考人。”

      郁昏这才想起来又到四年一次大考。他本该在凤凰台上看一眼打马过京的状元郎,但等到名次落定,恐怕已身在匈奴。

      “我听说平澈六殿下将要下放匈奴,今日夜里宫中会有一场大宴,八方诸侯都会赶到,特意赶了早来长安城,”贾明说,“谁知到了城中,根本看不到那些达官贵人,只能望着这满街红绸叹一叹热闹气氛。”

      郁昏被他轻轻放在医馆长凳上,他向郁昏笑了笑:“我才发现,公子太轻了。”大夫问他们来意,贾明一一答了,两人等着大夫抓药,闲闲并肩坐在长凳上。

      “你若要看看夜宴,我可以托人带你进去,”郁昏不喜欢欠人情,当即说道:“也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不过只能在外围远观,接近不了夜宴中心。”

      贾明欢喜道:“果真?这已是惊人之喜了。莫非阁下是哪位诸侯王公家的公子?”

      郁昏没有回答。这个叫贾明的青年看起来像是不知世故的寻常富贵少爷,得到随口一个许诺就能喜形于色,生得也是一派纯正清俊眉眼。但不知为何,郁昏总觉得他像在隐藏着什么。

      半晌,他活动了一下被草药固定好的脚踝,漂亮笑道:“这就不必多问了,等到了酉时,你到朱雀门来,自然有人接待你赴宴。”

      说罢,他就放下银两,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日光被他身形挡住一瞬后又泼洒进来,高束起的墨发像一束瀑布溅落在玄衣面料上。贾明抬头看他离开,唇角的惊喜笑意快速褪去,眼中若有所思,掠过一抹欣赏之意。

      郁昏牵马到了长安城的珍馐楼外,绑停马的缰绳时,被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他转脸看过去,少年笑起来梨涡极深,玉靴金冠白锦无纹,对他调侃道:“殿下好兴致,还有工夫来我家珍馐楼赏光。”

      郁昏转身走进去两步,随意拉开了些距离,才说道:“季时玉,你还没袭上你丞相老爹的家业呢,倒是会说大话。”

      季时玉收起折扇,翩翩君子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早晚的事。我新写了篇好策论,要在大考上用,正好让殿下参谋一二。”他弯腰抬眼笑望着郁昏,颇有些狡黠的意味,神采奕奕挺鼻薄唇,继承了他那来自秦淮歌楼母亲浓墨重彩的五官,让人生不起气来。

      郁昏懒得揭穿他一个歌妓私生子轮不上继承家业,抬步走进去,就被里面闹哄哄的声音和酒气堵住,挤得透不过气。季时玉几步追上来,僭越地环住他肩膀,随后他的耳朵也被捂住,看到季时玉笑盈盈驱开人群,声音就在他耳畔响起:“借过,借过啊。”

      虽然是个私生子,但众人竟也还算卖他面子,一堆人里硬生生给他让开一条狭窄的道,一边打趣玩笑:“三公子,又来喝酒啊,当心再被丞相老爷打断腿,差点爬不出珍馐楼啊。”

      季时玉装作没听到,笑眯眯带着郁昏到了二楼台阶上,才松开手退开了点距离,低声说:“冒犯公子了。”

      他如此煞有介事地陪着他演戏,反而让郁昏短暂浮起丝笑意,很快又收敛起来:“什么打断腿?”

      季时玉刚要编个借口,就有现成的傻瓜来打断两人的交谈:

      “三弟,你身边这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真是眉清目秀啊,怎么不叫上大哥?你娘就是秦淮下贱坯子,装什么正人君子哈哈哈——”

      郁昏面色一沉,他平生最反感别人谈论容貌,刚要转头发作,被季时玉捏了下手心,不由得震了一下愣在原地。

      季时玉看向来人,关心道:“大哥,伤可好全了?”

      季家嫡长子季谷原不以为意:“我可好得很,不像三弟你前几日连夜酗酒,骨头都打断了几根啊。”

      “原来如此,”季时玉恍然,“是弟弟愚钝了,还以为大哥在花楼上被大嫂追着摔下楼的伤……”

      季谷原瞪大眼睛:“季时玉!”

      “抱歉抱歉,我又想起了一桩趣事,讲给大哥赔罪如何?”季时玉一边笑着说,一边虚握着郁昏肩上,带他上楼,没真的碰到他肩膀。

      季谷原见他如此谨慎温柔动作,心中怀疑这过于清俊的小公子是哪位诸侯家的子嗣,头次来京城。他色胆包天也不敢再贸然得罪,只好顺着台阶下:“……就给你这个面子。”

      “小时候夫子说女子与男子不同,才学头脑皆不如男子,所以大考只招男子,官员选拔也只选男子,我十分纳闷,便问我娘,男子只比她们多了那玩意儿,莫非还有人是把那当头脑用的不成?”

      “我娘说大概一万人里才有这么一个人。我年少气盛不信,后来见了大哥,才知道这万里挑一,实在难得!”

      下头听着的人群里已经有人笑了起来,纷纷看向季谷原。

      季谷原听到最后,过了半刻才反应过来,在众人的哄笑声里面红耳赤勃然大怒,大步追上楼:“小杂种你也敢骂我!你别跑!”

      季时玉已经拉着郁昏快步跑进了楼上雅间,门一关,外头小二为难地拦住季大公子,客人在里头就不能让人闯进去,就算是东家公子也不好坏了东家定的规矩。

      凝神听着季谷原骂骂咧咧地走了,郁昏才注意到季时玉还握着他的手。不等他开口,季时玉已经歉意松手向他赔罪。

      郁昏顿了顿,转而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参加大考?按律法……”

      季时玉笑起来:“我娘是歌女奴籍,原本的确考不了。不过昨日父亲说会给我找个法子。”

      要参加大考,就要在出身上做文章。堂堂丞相,改改儿子出身还是容易的。之所以拖了这么多年,还是因为季时玉不愿意改了族谱上的身世,宁肯不要前程也要问心无愧。

      郁昏心思深,没有再问下去季时玉为什么突然肯变通了,点到即止:“来,喝酒。”

      季时玉心里明白他是给自己留面子,走到桌边倒了两樽清酒:“今天不要贪杯,殿下还有夜宴要赴。不如看看我的策论打发时间。”

      郁昏便坐下帮他看策论,时不时批评两句,他也就笑着探身来改。天色很快沉了,郁昏放下策论,拿了块糕点:“差点给你搪塞过去,你还没说打断腿是怎么一回事呢。连日酗酒?好啊,叫我不要贪杯,自己却在醉生梦死?”

      季时玉拿笔改策论上的错漏,笑道:“还是被殿下发现了,惭愧惭愧。”

      郁昏没想到他就这么认了下来,一句也不贫嘴,反而让自己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殿下发簪掉了。”季时玉忽地抬头,专注地望着他的头发。

      郁昏摸了摸头发,才发现玉簪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所踪,头发半拢半落,很是颓唐。还以为季时玉真这么好说话,原来是已经看他出了半天丑!

      “别动。”季时玉起身走过来,拿手里的毛笔做发簪,替他挽起了头发,低声道:“又冒犯了。”

      一时也没有别的替代品,郁昏只得接受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发簪。眼看快到夜宴时辰,郁昏没有停留,喝完最后一口酒,跟季时玉匆匆道别就离开了珍馐楼。

      季时玉在二楼窗边望着郁昏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尾,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攥住,好半天才松开。等他大考得了名次,来日就有机会掌权……

      还没到酉时,深青天幕就下起了蒙蒙细雨,郁昏一路骑马进了朱雀门,身上打湿了大半。他吩咐朱雀门值守的小太监,见到一个叫贾明的人放行进夜宴,之后就栓马门边,大步走进朱红宫墙之间。

      郁昏匆忙换上盛装华服,夜宴已经开始。丝竹之声在宫墙间回荡,乐坊靡靡曲调酥如春雨。一辆辆马车经过青石板,车辙印着车辙,王公贵族华盖如云。

      他在楼间冷眼看着底下歌舞升平,心中郁气难平,只烦不能单骑赴边关拔剑上阵杀敌三百。入夜,宫中华灯初上,潇潇雨歇,郁昏顺着阁楼拾级而下,顺着一阵格格不入的竹笛声走到了宫中未央湖边。

      传闻说未央湖是开国皇帝以第一座胜仗城池为名,那时王朝还是天朝上国,威名远扬四海,诸侯臣服不敢有丝毫异心。时至今日,偌大王朝已经难掩暮色,以难以遏制的速度衰败下去。

      他弯腰捡起地方一块石头,倏地听到船只浮动水声。

      抬头看去,只见那个叫贾明的青年仰坐在木船上,闲闲散散淡笑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原来是皇子殿下,不知是哪一位?”

      郁昏把石头丢进湖面,丝毫不心虚:“你早就知道了吧,何必装作惊讶。我排行十一。”

      贾明笑笑,不作质辩:“十一殿下有烦心事,上船吗?算是答谢殿下帮我入宫。”

      郁昏回头。远处夜宴正在放烟花,下过雨的深黑夜幕一时间满目霞光灿烂,宾主尽欢笑语盈盈,一晌半刻应该还结束不了。他转身上了木船,摇晃中稳住身形,坐在了船头。

      贾明拿笛子给他吹了一曲表达爱慕的越人歌。郁昏在船上湖中吹着晚风,懒得计较,只当作没有听见。

      一曲罢,贾明又换了首歌。

      郁昏听出来是《塞上听吹笛》。

      曲调苍凉悠远,冰雪塞外,明月清风,梅花一夜风吹落满关山。再过不久,他就会途径塞上关外,与故土长辞。此情此景此曲,难免触动心神。

      “国家覆灭就在旦夕,王公大臣却在痛饮达旦,”郁昏目光落在湖中央一轮明月之上:“也许你说的没错,这样的王朝难免滋生腐败。倘若我能像大哥一样领一支兵马,必然将匈奴驱逐出关外百里。惟愿裹尸还,何须生入关!”

      贾明哈哈大笑,直坐起身:“如果不是我已经定亲,必然对殿下这番话心有神往。”

      郁昏心中郁郁,他划船到岸边,翻身下了船,转头告辞之后径直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夜宴的歌舞停了,席间人们面如死灰。太子跪在下首两股战战。

      郁昏端起桌上一杯酒自斟自饮,听着赶来的内侍说道:“边关有新战报传来……将军降城,将士卸甲,匈奴大捷,只怕不久就要攻打到王城外了……”

      “匈奴可汗口出狂言,六殿下前年曾杀他匈奴儿郎,如今要天家眷属为奴为婢,王朝天子太子行牵羊礼来赔礼……”

      郁昏倒酒速度越来越快,喝得越来越急,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酒意泛红,他心里道,恐怕不是狂言,这里哪有一个有血性的王朝统治人,太子只恨自己不多出几个弟弟妹妹卖给匈奴好价钱。

      不等父皇开口,他已经率先说道:“泱泱大国,一战都不敢。孩儿与社稷相比自然是轻若鸿毛,只怕此身安不了社稷,反而让匈奴气焰更盛,变本加厉鱼肉百姓。”

      皇帝叹了口气,只是劝他不要尽出意气之言,可汗既然恼怒六皇子前些年暗中领兵挫败了匈奴大军,如今王城危在旦夕,为了江山着想,明日就启程赴匈奴安抚可汗震怒。

      郁昏笑了笑,放下酒樽,说了句“好”。

      这天夜里下了瓢泼大雨,浇得皇城砖瓦发青,浇透离人相思情,浇不灭匈奴嚣张的气焰。不到两个时辰,匈奴又连破三城,哀鸿浮尸遍野。

      郁昏独坐在小楼听雨,夜沉云低,噼里啪啦点点滴滴的雨珠坠在青石板上。一壶酒喝完,他也看完了彻夜长安。

      他起身下楼,却看到小楼下面,季时玉发冠衣袍浸透寒雨,深潭般的眼眸湿漉漉的,定定仰头看着他,像要看完往后数十年的所有光阴。

      郁昏呆站了半晌,才快步跑了下去,长阶月色未尽,追逐着两人的影子。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此时此刻两人都说不出来。他只能问道:“怎么没撑伞?”

      季时玉好像才回过神来,低声说道:“抱歉。”

      郁昏想笑,他性情眀烈,从没有笑不出来的时候,但声音却被彻夜寒风吹哑了:“你怎么老是向我道歉,淋的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时玉原本想说冒犯了,一顿,想到这又要被笑话只会道歉,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才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殿下,他说什么都不好。

      从垂髫时殿下摘了满怀青梅从树上跳下来,他慌慌张张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接人,十几年来一直都是殿下走在前面,笑着对他说话。他本来没有鸿鹄之志,大考或是选拔官员,从来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如果要选皇子亲兵,为殿下去陷阵杀敌,做车前兵马前卒,他倒是心甘情愿。

      郁昏静静看着他,难得等着他开口。等不得人的殿下几时有过这样耐心的时候。他只好笑道:“他日如果我考了状元……”

      “可要当个丞相啊,”殿下轻快接过话,把束发的毛笔抽出来,满头乌发垂落肩头,“到时候考试就用这支笔写策论,若不能考上状元,来日我回长安,你可别来见我。”

      季时玉接过毛笔,什么也没说。

      如果他是将军亦或者宰相嫡子,还可以上书请皇帝收回成命。可他算什么东西。生在秦淮烟花地,长在陋室烟尘里。贫寒书生尚有清名,而他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

      也只有殿下会对他说,可要当个丞相。

      辰时,送行车队已经在皇宫外等候。

      晨曦处露,红衣金箔。清晨长安细雨绵绵,车马金银一路到城外十里亭。

      郁昏上了轿。和前面十几年一样,他始终抬着眼,没有回头。听任两街议论不止,人声鼎沸,嬉笑讥嘲。

      送行车队还没有到匈奴,匈奴的大兵已经攻破长安城外最后一道壁垒。剑拔弩张,矛盾不可调和。

      一路上送行的随行人马逃跑了大半,唯恐到了匈奴就是人头落地。金银玉饰也被偷得所剩无几。只剩下护送的李将军还照常坚守在马背上。

      这一程,到匈奴的时候,今年的第一场雪也终于落了下来。长安城战报姗姗来迟,传到了送行的车队中。

      长安城上,君王竖起降旗,太子行牵羊礼,宗族家眷受尽羞辱,百姓遭受烧杀抢掠。十八万护城御林军齐齐解甲归降,匈奴不废一兵一卒尽得千万黄金白银。

      匈奴迎接的人等候着,郁昏下了马车。他披着华服锦袍金绣衣,被李将军虚扶着一步步走向仇人的国家。匈奴的小孩儿接过他的手,领他向里面继续走。

      雪地里一阵风吹起他眼前的帘幕,送行一路的李将军自戕在白雪之中,鲜血洒了满地。帘幕又重新盖上。

      他闭上了眼睛。

      大雪灯花夜。他见到的不是来谈判的可汗人,而是一碗浓墨般的药。早些年读书作赋,他也贪玩将墨水当做茶水喝下去过。

      就好像这天晚上,他面色不变地喝了下去,之后整夜整夜心慌震痛。

      郁昏坐在落雪的窗边,翻窗跳了下去,在雪地上看草原千里月光银练。

      侍从们追出来,见他一动不动。雪地上写着五代一位词人的述国亡诗。字字泣血,读来只觉五内凄凉。

      亡国的皇子,流亡的子民,他们不是积弱而亡,而是不战而降。这里没有他熟悉的语言,一草一木都是异乡。

      之后每一夜,他都按时服下一碗药。一开始只是心慌,之后就开始咳血。在白雪地上向南眺望长安,边关的梅香似乎也顺流漂到了这里。鲜血溅在雪堆上,像白土上开出一簇杜鹃花。

      郁昏渐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匈奴语言。比如匈奴王子早些年长在中原,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生性优柔寡断,与大可汗的侵略主张背道而驰。比如王子在外面遇到了位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却找不到心上人的踪迹。也许是为了躲避父亲,也许是为了找寻佳人,王子始终漂泊在外不肯回来。

      他的身体日渐衰败,就好像旧日的王朝。每一寸骨骼都开始发痛,血流过血管带来止不住的战栗。渐渐地,匈奴人对这个温顺沉默的病重皇子放松了警惕。

      匈奴的大军在第三年遇到了从未面临的棘手阻碍。一个叫季时玉的少年将军横空出世,乱世造英雄,他屡屡以少胜多,用兵如神,战术奇诡,打得匈奴将领们头痛不已。

      可汗不得不带兵回到匈奴整顿,王子也在这一日回到了这里。

      郁昏坐在雪地里,喝完了药,把碗递回给侍从。侍从用跟他学的中原话磕磕绊绊说道:“如果你是匈奴人,可汗一定很欣赏你。”

      他笑了起来,雪白的脸上只有鼻尖是红的,被冻得一开口就呵出白雾,说了句:“谢谢。”

      战争的残酷性就在于,它总是使无辜百姓受害,使骄傲者卑颜屈膝,使一见如故者背道而驰。他不想为难普通人,因此从没有倒过一次药。但也不打算,以匈奴人为他安排的结局死去。

      匈奴王子慕容晓闷坐在主位上,听到身边人在议论下面的歌舞,也兴致缺缺,没有抬头。三年前,他在长安城遇到了十一殿下,从此魂牵梦萦,即使夜半醒来听到风吹草动,看到月光涌浮,都会疑心是梦中佳人相会,

      他的姓氏取自慕两仪之德,继三光之容。三光日月昏晓,寓意美好,他的族人却铁蹄踏破山河。那一年,他再也没见到那位殿下。他走遍了每一个地方,被可汗痛斥也置若罔闻,却始终没有再见到他。

      下面的剑舞似乎格外漂亮,引得喝彩不断,就连大可汗都忍不住拍案而起,想要走下去亲手为献舞者送上赞美。

      慕容晓没什么兴致地抬头,剑舞者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消瘦的身躯在白雪纷纷之间婉若游龙。他瞳孔猛然一缩,站起身走了过去。

      恍然之间,那剑光霜寒逼人,有如明日初升朝霞骤亮,下首一个醉酒的将领顷刻就被刺穿了胸膛。

      下一刻,惊醒的人们拔刀站起,乱刀之下,羸弱的刺客眨眼间就倒了下去。血顺着白雪流了满地,和着月光泼洒。如墨的长发披开,映出他皎如明月的面庞。

      慕容晓呆在了原地,面色急白,看着剑舞者覆面的黑布坠地,他慢慢跪倒在地上。

      周遭脚步声匆匆,他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耳朵里一会儿一阵剧烈的轰鸣,连带撕扯着整个胸膛震痛。

      侍卫匆匆向可汗禀告,刺客是前朝的六皇子,此时原本应该在后面雪地里看雪,不知怎么混进了这里……可汗不悦挥手,示意清扫干净。

      在木船上对他说“惟愿裹尸还,何须生入关”的殿下,果真在异乡寒冬马革裹尸。

      除了平澈殿下四个字,他对他,再一无所知了。

      前朝覆灭三年,三年后,他终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不是梦里回廊,真真切切,酣畅淋漓献上一支杀气四溢的剑舞,他却一直低着头,直到美梦骤然惊醒。

      原来世间所有好梦,都只为了惊醒这一刻。

      七年等闲度,春风又绿明月关。

      季时玉的兵马踏平匈奴,彼时潇潇雨下,正是青梅熟时。陷阵破敌,血溅红了芭蕉,只听战鼓催声。

      季时玉面容冷凝,身披黑甲,策马冲入敌营。一地横尸,只看到一个男人立于一幅两人高的画像之前。

      男人后心刺了一把剑,已经死去多时,却还立在画像前,像在保护着什么。

      季时玉戒备地紧握缰绳,慢慢驱马靠近。他心里焦躁无比,目光四处寻找着记忆中毛笔束发的少年身影。那次他得知殿下被选中为质子去受匈奴辱没,酩酊大醉,被父亲打断骨头,又将苟延残喘的希望寄于大考。如果他考上状元,来日成为宰相,他就能接殿下回来……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来得及。

      十年过去,他早已经不是当年只能雨中垂泪的少年,却还像当时一样惶恐不安。十年来,他就这样一直反复忍受在人群里看着殿下车架渐远的痛楚煎熬,只有大胜,才能让他的恐惧痛苦减轻半分。

      现在,他终于来到了匈奴,来到了殿下面前。他没有当成宰相,他没来得及考上状元,只能成了凶名扬天下的修罗将军。在炼狱般的人间,殿下曾教他策论安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足强盛。

      十年来,深恩负尽。

      季时玉下了马,走到那个站立而死的人旁边,想看看是什么人,却蓦然被那幅两人高的画像牢牢攫取了视线。

      少年在画像上仍是十年前的模样,唯有脸色苍白,闭目倒在雪地里,眉发俱淋雪,大朵大朵杜鹃花在他身下向雪地之外怒放。

      这是一幅悼亡画。

      这年除夕,明明已经回春,却又开始倒春寒。新朝建立,诸侯来拜,长安大雪封城,新王慢马经过十里长安街,雪花纷纷。

      他日有幸,同淋雪。

      也算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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