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星》Yosii

14、拾叁·诅咒

　　龙的鳞片紧紧攥在手中，一片冰冷，和米伦达的心一样冷。
　　为什么？”米伦达侧过头，轻声问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我的奥莱德一定要死吗？”
　　谁也不能回答她。
　　菲尼斯倍感沉重。多愁善感的吟游诗人甚至能够体会到米伦达痛失所爱的悲切、茫然与绝望。那是从天堂到地狱的坠落，恶意的裂缝通彻天地无所不在，而天底下所有悲伤的曲调都无法表达那痛楚的万一。
　　卢格看着湖中的巨龙，晃神间有种同病相怜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口。他隐约觉得那就是他自己的尸首，躺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湖里，冰冷僵硬，被沉重的水层层包裹，拥有感情的那一部分彻底死去。明明拥有炽烈的感情，却只能眼睁睁地走向死亡的归途。
　　他沉默着，脑袋里的念头光怪陆离，是一个接一个，踏上死亡之路的自己。
　　事情的展开远远超出尼诺和奎多的想象。尼诺没想到一路跟下来，这顺理成章的结局竟然是场悲剧，如同走去条岔路，这路的尽头是什么也无从得知，心中惴惴不安。
　　奎多轻轻拍了下尼诺的手背，和他咬耳朵。“要死一起死，我一定死在你前面。”
　　魔法师哭笑不得。“是不是死在後面的其实更惨点？”
　　猎人认真想了想。“那就由你来定吧，想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
　　“……少乌鸦嘴。”尼诺给了他一手肘，说完，莫名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米伦达抬起视线，看到大魔法师默然不语的姿态。他的神情有些怪异，像是种悲悯，又像是看开了什么般的漠然。她恨卢格，尽管那人是在关心自己，却剥夺了自己说话的机会，这是悲剧的开端。
　　少女看向昏迷不醒的大骑士长，面色漠然。她不能骗自己，不去恨这个男人。他用手上那柄长剑，亲手结束了自己的另外半条命。可平心而论，她和风从小便相识，她也能明白，对方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近在咫尺的那座城。芒星城的大骑士长太过英勇，太过无辜。
　　她将视线挪到山谷上方那支装备精良的队伍，脑海中浮现出军队背後的那副面容。城主表面仁善地答应自己的请求，转头就派出队伍追杀。她恨他的出尔反尔，但她也知道，城主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也不是残暴嗜杀的人。他这样做的理由和风一样，不允许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在侧，危害芒星城。
　　她甚至可以想象若自己还是当初那个生活在城中，不懂得感情的领舞少女，也会惧怕这古老神秘的生物，见识到大骑士长与城主的可靠，该是多么心怀感激，欢欣鼓舞。
　　至于菲尼斯，以及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陌生人，即使出于一番好意，也必然是跑不掉的帮凶。
　　米伦达没有迁怒。
　　即使最终是那柄长剑刺破奥莱德的心脏，米伦达也不能单纯地去怨恨风，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包括她自己。
　　她自责，自责于自己为什么没能提前安抚住奥莱德，让他沉不住气来找自己，还大闹庆典，烧毁芒星城；她更痛恨自己的无力，被爱情冲昏头脑，拿走了他用以保命的鳞片，却没在第一时间将事情开诚布公，没能保护他，最终造成无可挽回的後果。奥莱德对于自己的信任，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自己的龙一定要死吗？
　　没有人回答，可许多人都已经回答了。

　　闭上眼睛默然半晌，米伦达终于睁开眼睛。
　　在山谷上下所有人的注视中，她含着泪，开始唱一首古老的挽歌，跳起一支庄重又悲伤的舞。
　　红色的长裙在湖水中转起阵阵涟漪，这一池是燃烧的龙血，也是地狱中汹汹的火湖。
　　吟游诗人跟着她一起泪流满面，弹奏雪白的竖琴。
　　米伦达从湖水中跳到众人身畔，以优雅的舞步靠近驮着风的那匹骏马。
　　卢格紧张起来，向那边走近一步，手指不自觉地紧攥住白水晶。如果她对那家伙不利，自己必定毫不犹豫地出手。
　　一曲唱毕，少女也刚好来到风的身边。
　　她伸出手——
　　卢格立刻随着她的动作抬起手来——但他的动作停下了，因为米伦达伸出手，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那把长剑，那把属于风的，诛杀了她的龙的寒光四射的长剑。
　　“我于此恨极，我的戴琳·让，请日夜垂注于我——”
　　大魔法师的眼神猛地变了。“她是……”
　　“——我的魂魄将锁于古城之夜——”
　　卢格立刻出手，想要抢走米伦达手中的长剑。但他马上就停下了。
　　因为少女的动作要更快。话音一落地，那锋锐的长剑，曾刺破巨龙的心脏，痛饮滚烫的龙血，便无比准确地，刺入少女的心脏。
　　长剑透体而过，鲜血顺着剑尖，缓缓滴落。
　　“——心血为誓，永不得安眠！”
　　一瞬间，白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周围全部变成一团混沌。所有人身处雾中，唯一能看清的就是米伦达的身影。
　　奎多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尼诺的手。与此同时，他感到对方也刚好伸手过来。在一片混沌中，只有手上的温度和力道才能感受到对方仍然存在。
　　“当啷——”长剑被少女发狠地拔出，扔在一边，无数鲜血喷涌而出。
　　“奥莱德，我来陪你了。”她摇摇晃晃，步履艰难，淌过水面走向湖中的龙。任由鲜血将湖水染成深不见底的红，少女轻声唱起一支轻快的歌。那是她的龙第一次听到，也最喜欢的一支歌。
　　她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湖水冰冷且无比沉重，坠着她的身体不断向下。血腥的气息充斥着四周，水里、嘴里、空气中，一切地方。血液会流干，但心脏里异乎寻常的灼热。她露出一个笑容。
　　在彻底浸入黑暗的前一刻，米伦达终于爬到龙的身边，将手放在那毫无生气的翅膀尖上。
　　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抚了抚，少女满意地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喟叹。那双美丽的眼睛这一次阖上，便永不再睁开。
　　“我来了，奥——”

　　大魔法师摆弄着他的白光晶。耀眼的光芒亮起，却冲不破这层浓重的雾气。
　　一瞬间，尼诺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哦对，当初自己也这么干来着，但结果是一样的，即使是大魔法师出手也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
　　“很糟阿，血誓生效了。”卢格轻声叹一口气。不知道是否错觉，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反而有几分……赞赏和欣慰。
　　“血誓？！”在场的另一位魔法师，尼诺恍然大悟，“戴琳·让！”
　　这个名字并不算熟悉，现在才从他的记忆深处被翻出来。尼诺曾在一本大魔法师的手札中见过，是拥有特殊血统的一支也□□人的先祖。他们以心脏中的鲜血立下血誓，可以创造出无比奇妙的幻境，解除的唯一方法是使起誓者“达成所愿”。
　　“超乎了我的想象，米伦达是个勇敢的姑娘。”卢格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手中的晶石发出另一种更为温和明亮的白光。
　　随着他的低声吟唱，雪白泛光的星点在雾气中从天而降，整座山谷都下起一场晶亮的雨。
　　这是属于大魔法师的祝福，专程献给殉情的红裙少女。
　　“我以我的性命起誓，米伦达，我会将你的歌谣传唱至我的生命消亡。”吟游诗人早已泪流满面。
　　流畅的乐曲从他指尖流淌，菲尼斯即兴创作出全新的诗篇唱响，纪念这场直面死亡的爱情。

　　「忠诚的骑士选择为敌，
　　倔强地遵从古老的言誓，
　　少女的红衣似烈焰燃烧一时，
　　滚滚泪水落入龙火的熔岩池，
　　没有承诺与宝石色的永恒，
　　没有心底翻涌的温柔爱意，
　　大魔法师的祝福悲伤地弥漫，
　　纯净璀璨仿佛莹白的晶石，
　　得不到的爱意，挽不回的遗失……」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