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七海游踪记之一 ...
-
我叫赵云游,海州人,正如我的名字一样,云游四海是我生而为人的最大追求,当然,在云游四海的同时尝试不同的东西是我快乐的源泉。永乐十四年,我来到湘西,在幽灵山庄遇到一个惊世奇医,我被她高深莫测的医术深深折服了。
那一年,小神医只有十四岁,她的名字叫做诸葛樱。
诸葛樱和其他十个女孩是幽灵山庄转门培养的杀手,她们只听一个人的指挥,这个人是一个中年女人,她们却称她作姥姥。
姥姥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希望青春常驻,我毫不吝啬地将家传的驻颜秘方赠送给她,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跟诸葛樱学医。终于,我如愿以偿成为诸葛樱唯一的入室弟子。
永乐十六年,惊蛰,桃始花,仓庚鸣,鹰化为鸠。
春雷乍动,惊醒了蛰伏在土中冬眠的动物。连续三天,暴雨连连。诸葛樱把自己关在药庐里头,她怕雷鸣。
傍晚,雷电交加,我去草庐找她,刚到门口,听到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从草庐里头传出。这是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
“小樱,你都快十六岁了还怕打雷闪电,羞死人咯。”那个声音说道。谁会这样对诸葛樱说话?我将整个山庄所有的人过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
“阿月你个讨厌鬼,我都怕得要死了,你还笑我。”诸葛樱沙哑的声音忽而响起,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诸葛樱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说话。据说她的声音不是天生下来就这样的,十岁那年,她的一个好朋友死了,她对着好朋友的尸体说了整整三天三夜的话,终于把原本正常的嗓子弄成现在这样。
“小樱不要生我的气,我答应你,你到哪儿我都会陪着你,你害怕我就陪着你一起害怕。”娇嫩的声音安慰着诸葛樱。
到底是什么人?我刚想着,诸葛樱出现在眼前。
“师父,我找你拿点草药,不过你朋友来看你,我不打搅你了。”我说。
诸葛樱又大又深的眼睛奇怪地看着我,冷冷地道:“我没有朋友。”
“但我明明听到刚才里头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说。
“不要乱讲,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里面。”诸葛樱的眼神飘忽得像是魂魄不齐,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无情地掠夺了。
雷声轰鸣,天上一道长长的闪电掠过,暗光打在诸葛樱的脸上,那一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个人,我从来都没有在幽灵山庄见过的。看着诸葛樱转生离开的背影,我的心在极度寒冷的刺激下,深深地战栗起来。
永乐十七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天河因为人间的佳节变得更清亮,星星点缀的夜空仿佛飘荡着一支悠扬而略带悲伤的歌儿。每年的这个时候,少女们都会拜织女,就是在月光下摆一张桌子,奉上茶、酒、水果等祭品,斋戒了一天的少女们沐浴停当,就会于案前焚香礼拜后,大家一起围坐在桌前,一面吃花生,瓜子,一面朝着织女星座,默念自己的心事,例如希望长得漂亮或嫁个如意郎等等。
但这是人间少女的事儿,这里是幽灵山庄,这里不是正常人可以活下来的地方。三年前的今夜,一个少女带着自己分队的数十名死士进行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暗杀。这个少女是姥姥坐下顶尖的高手:香止凝。午夜,十来名死士被送到诸葛樱的再生草庐。作为诸葛樱的助手,我第一次见到香止凝。香止凝就像是一株幽艳的红色彼岸花,是盛开在黄泉之路上的曼珠沙华。她无神的双眼漠然得好似死物一般,突然,一声叫喊引起她的注意,叫声来源于一个男子,我正在帮这个男子处理肩上的伤口,他一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没用的家伙。”香止凝朝男子瞥了一眼,嘴微微一动,吐出这么一句。
如果是别人被这么泼冷水,早就在心里难过极了。谁知这个男子一转头,朝着香止凝笑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如果香止凝真的在担心,恐怕也只有这个男子看得出了。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男子叫做寒魄,是扶风河村村长的大儿子,他为了成为幽灵山庄的死士,不惜背叛家门。
因为他,我在山庄的这几年,听到了许多许多很美很美的山歌儿。人说,苗族小伙手不离笙,苗族姑娘手不离针。寒魄的芦笙是方圆几十里所有村子男儿中吹得最好的。香止凝长到十六岁的那一年,她的窗前总会在夜晚响起一种熟悉的芦笙音响。等到她长到十七岁,那声音还是每夜响起,不同的是,屋里的人一听到响声就一跃而起,穿户踏月而出,向那发出音响的地方疾步奔去……
在这个月光极其柔和的夜晚,在扶风河畔,我看到有一对人儿靠在一起坐着,男子把芦笙竖在嘴边一吹,姑娘的心都被吹柔软了。靠在他肩上的姑娘低声唱这一个曲子:
郎哥啊郞哥!妹妹上坡怕坡头高,下坡怕踩落水飘,妹妹想哥想得走路都会摔跤,哥哥上坡不怕坡头高,下坡不怕踩落水飘,哥哥不会想起妹妹也想得走路会摔跤!
这是一首很快乐的歌儿,叫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都觉得很快乐。
永乐十七年,八月十五,中秋节。
我随诸葛樱到深山采药,半夜赶路回幽灵山庄,借宿于一个冷清的小客栈。
半夜,我听到“呤……呤呤……呤”的铃铛声,好奇心驱使我起床,来到客栈外,惨白的月光均匀地洒在路面,一队白影在地上缓慢的爬行着。定睛一看,是一群人,一群人在地上,被拖着行走。为首的人上了年纪,着一身衣料浑黑的宽衣大袍,他左手持一双红绳铜铃,右手挥一三角杏黄令旗,拖长着声音:尔魄尔魂勿须彷徨。急急如律令,起!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老者遂率众人走进客栈,他来到柜前,嚷道:“喜神打店”!看到这里,我才明白,这是湘西赶尸!所谓的喜神,其实是死人的谐音!我和诸葛樱入住的这间客栈,是专门招呼赶尸匠的死尸客店!
诸葛樱才从房门出来,和我一样,看到了这一切。她,怕鬼。
一道亮光从我面前飞掠,那一瞬,世界上所有的光芒都因它而黯然失色。这短短的一剑,却如史诗般壮阔隽永。
传说中有一种鸟,它一生只啼叫一次,付出的却是生命和鲜血。传说中有一种鸟,它的一生都在寻找最长的荆棘,只为了向宿命中注定的荆棘树,唱出全世界最美的歌。
今天,我第一次看到诸葛樱这一招传说中的刺鸟,我有理由相信,这是用眼泪,是用疼痛,甚至是用生命换来的灿烂与绝美。
刺鸟划出一道美丽的伤口,本来已死的一行尸体倒在剑下,赶尸的老者第一次不是吓到人,而是被人吓到。
诸葛樱用尽全力使出刺鸟后,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小樱,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我一直在你身边。”从诸葛樱口中发出不属于她的声音。那是一年半前的那个电闪雷鸣的傍晚,我在药庐外听到的声音。
诸葛樱喘着粗气,声音抖得要命:“阿月,阿月,不要走,有鬼,这里有鬼……”
她怕鬼。当她害怕的事情出现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使出绝杀的刺鸟保护自己。而更不可思议的事,潜藏在她精神世界之内的一个人,就会变得好像真的存在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和她说话,安慰她不要怕。而这个人只不过是诸葛樱的臆想,诸葛樱自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充当了这个人,然后让这个人与自己对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异的现象,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直觉认为,诸葛樱不单单是患了人们所说的妄想症,她所臆想出来的“阿月”活在了她的心里,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说不定,阿月的却是或曾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这种病,我姑且称之为异重身。指得失隐藏在每个人心灵中的另一个看不见的人。这个人只有自己才能看见,而且是肉眼无法捕捉到的。
永乐十八年,霜降,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每个幽灵山庄的女子到了十八岁这一年都得下山去寻找一个男子,和他同床,怀上孩子后将这个男子杀掉,然后在临盆之前的一个月回到山庄,如果生出来的是女孩儿,姥姥就会留下来抚养。如果生出来的是男孩儿,就会被活活杀死。
我想,姥姥年轻时候一定是深深地被男人伤害,才立心把幽灵山庄变成这么一个女儿国,当然,幽灵山庄也有男人,那就是寒魄这样的死士,他们被姥姥的蛊控制,成为座下女杀手的得力助手。姥姥规定,女杀手们可以选择任何的男子与她们结合,除了那一批死士。
寒魄是唯一一个自愿成为死士的男子。这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跑来跟我说,他被下蛊了。寒魄真的是奇怪之极的人,哪有人被下蛊了还这么开心的?因为给我下蛊的人是她啊。他这么回答。
寒魄口中她自然是香止凝。苗族当中,十个女子便有一个是会蛊的草鬼婆,香止凝就是其中一个。她把蜈蚣、蜘蛛、蚕、蝴蝶、蚂蚁、蛇、蚯蚓七种昆虫放进瓦罐中用自己的经血喂养,每日对其念咒施法。养成后的毒虫极肥极大,称之为七伤蛊。把它焙烘研磨成粉末,藏于指甲内,向人家的茶碗很隐蔽地一弹,蛊便放好了。
寒魄是自愿喝下那碗茶的,在他和香止凝同床之后。
中了七伤蛊的寒魄,如果背叛香止凝与其他女子相好,他的心、肝、脾、肺、肾、气、血七处都会受到严重伤害,五脏具裂,气痛,流血而死,而香止凝也会在寒魄死后七天死去。
放蛊的作用不全在取人死命,更为了控制人、要挟人,这或许是比死更令人胆寒的事情。就算是对真心相爱的人也不抱有绝对的信任。这就是所有幽灵山庄女子共同的特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