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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辰元尽机锋 ...

  •   古人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前朝正宫辰元殿,便如这般的北辰星,居于大梁皇宫中心处。殿前左右,分列中书省、门下省、神策军等官署。殿高庭阔,威严无限。

      旭日东升,又是一天早朝时。

      文官集团第一人,中书令沈佑石,亦被尊称为沈相,此时正举着新鲜收到的奏疏,在殿中发言。

      “户部有奏,神策军近年军费开支连年上涨。朝廷进项有数,如此下去,只怕难以为继。”

      神策军统领刘述突然被提及,不慌不忙,从右首跨出一步:

      “回陛下,神策军拱卫京师,须得兵强马壮,方可震慑各地节度使,以免他们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沈相提及进项有数,老奴倒听闻,剑南去年的税收,可是一个子也没有上交吧?”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面两人唱戏,懒得说话。反正这个问题,有人会出来回答的。

      龙椅之后,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珠帘。帘子后面正襟危坐的中年妇人,仪态端方,朱唇轻启:

      “刘公公,神策军拱卫京师,需兵强马壮。剑南节度使征战边疆,难道就不需要了吗?收复山河,重振天盛旧威,是先皇临终遗愿。如今南方仍是一片割据混乱,孙大人在前线披荆斩棘,怎的刘公公竟在后方,捅自己人刀子呢?”

      呵,都在这哭穷。真穷的人,哭声哪里传得到金銮殿上来呢?皇帝瘪瘪嘴,觉得龙椅有点硌屁股,打算下次带个软垫子来。

      这厢刘述与孙太后扯皮不清,那厢正经缺钱的户部尚书已经在擦额头的汗。他手里还攥着另一个折子,说起来,也是非常紧急,一个处理不好,亦是颠覆朝廷的大事。

      一咬牙,户部尚书赌上后半生仕途,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年初国库空虚,没能在夏汛来临之前整修沂河河道,致使河水决堤,淹了良田。如今秋收将至,河东河北两地,数州产粮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若百姓无粮食过冬,臣只怕,又将催生暴民起义啊!”

      刚刚泰半时间都在神游天外的皇帝,此时收起吊儿郎当的心态,坐直了身子:“国库还有多少存粮?”

      户部尚书回禀:“存粮不算多,若分发得当,堪堪够河东河北的百姓熬到开春。”

      “那就拟一份计划上来,尽快将存粮运至受灾各县,分发给百姓……”

      “且慢!”刘述突然出声,打断了高坐上首的九五之尊:“臣以为,以官府赈灾为名分发粮食,不妥。”

      李彦和抿了抿嘴,挤出一个微笑:“刘公公有何高见?”

      “既是国库空虚,何不趁此机会,以粮换钱呢?”刘述称职地露出一个奸臣该有的嘴脸:

      “我们大可将存粮秘密调给粮商,让他们高价售出,从百姓手中将钱收回来。如此既没有增加赋税,又解了两河百姓燃眉之急,还充盈了国库,当真是一举多得。”

      沈相怒视堂中侃侃而谈之人,言语中毫不掩饰他的不满:“那没有钱的人,岂非要活活饿死?”

      “沈大人,我们本就不是为了普度众生的。以金钱为筛,可以将民众分而化之。有些人买得起,顿顿都能吃饱。有些人囊中羞涩,饥一顿、饱一顿,也能挨到开春。真正一穷二白的才多少人呢?他们即便不满,也拉不起大队伍跟朝廷叫板,不是吗?”

      沈相仍要说什么,但珠帘后的中年妇人开口,已透出决定之意:“哀家觉得,刘公公的提议,甚好。”

      李彦和放在膝上的双手握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眉宇深锁,闭上双眸,喉结随情绪激荡而上下震颤。

      良久,他睁开眼睛,轻声道:

      “那就,依母后和刘公公所言吧。”

      / / /

      王达看得出,陛下今日很不开心。晚膳只动了一点点,就说处理政务累了,让所有人出去,留他一个人静静。

      李彦和躺在明黄的床帐里,只觉胸中涌动的愤怒无处宣泄。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辰元殿上古朴苍劲的题字,就像一个笑话,时时提醒着自己,他这个皇帝,有多么窝囊无用。

      他觉得再不出去透透气,就要憋死在这里了。

      信手脱掉外面这层黄澄澄的天子华服,换上一身低调玄衣,在暮色掩护中,他悄然穿过后院一个不起眼的洞,溜出了宣德殿。

      这个洞,是他十四岁那年发现的。

      这里原本只是个尺高的狗洞,因叛军攻进皇宫的战乱,破败成一个可供瘦弱成人钻出的地方。

      十四岁的李彦和,甫登大宝,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得直想撞墙。而后机缘巧合,他发现了这个洞。

      数次试探,他终于确认,殿内殿外的侍卫太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秘密出口。自此,李彦和便时常偷溜出去,到临近的太液池畔散步。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那个叫柏晓芙的宫女了。

      李彦和在池畔偏僻无人处坐下,望着池中簌簌摇动的荷叶,心中莫名失落。

      宣德殿前后处处是眼线,他不愿将她扯进这勾心斗角的泥潭。正如那位周先生所说,莲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却如今,连远观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柏晓芙自从升官以后,日子舒服了一百倍。再没有干不完的体力活,再没有人在背后动辄打骂,新主子贵妃娘娘日常对她的要求就是:

      改图、做木工、以及适时发出人类高质量赞美。

      且经过不懈的修习,如今她终于掌握了控制自己神魂在两处时空之间自由来去的法门。又经过与九玉的精密配合,一般的状况两个人都能应付,不必担心会被戳穿。

      她今天是来太液池边给九玉换藕节的,上一个已经皱巴了,需要一个新的供九玉栖身。

      坐在池畔的黑衣人,背影似乎有点眼熟。柏晓芙悄悄走上前,确认了是她日思夜念的男神何三,一时顽皮,突然在他背后发出“哇”的一声。

      李彦和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却见柏晓芙竟是换了一身女官衣服。

      “你升官了?”

      柏晓芙笑嘻嘻地在池畔挨着他坐下:“对呀,我现在是八品掌珍了。芝麻小官,比不得你这神策军威风。”

      “我哪里威风了……”李彦和想到白日朝堂发生的事,苦笑一声:“晓芙,你觉得,当今天子,是个称职的好皇帝吗?”

      沃去,看不出来大梁民风还挺开放,侍卫都能妄议天子。

      柏晓芙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说:

      “我觉得,他尽力了。”

      “怎么说?”李彦和见少女答得很诚恳,不由好奇起来。

      “你看啊,如今的朝局,是神策军和孙家两势对弈。孙大人领兵在外,收复失地,权大而不能倒。刘公公掌神策军,守皇城,亦是拿捏住了天家性命。陛下即位时不过十三岁,外戚与自己并无血缘,宦官又是先皇的心腹。先皇已逝,刘公公当年受先皇所托镇守京都,自恃权重,肯定看不上当今陛下。”

      柏晓芙的手指在地面上勾勾画画,分析一通,最后下了结论:

      “若天子令,传不出辰元殿。陛下即便有治国奇才,又有什么用呢?”

      “听你这意思,倒是先皇没做好了?”

      沃的娘,这话可不能乱讲。柏晓芙连忙左右看看,确认身边没有人,这才补充:

      “我可没这么说,先皇当年自有他的考量。他是节度使上位,纵然说自己是匡扶天盛的正统,到底没这么理直气壮。且他要亲征诸王,平叛反贼,京中留下心腹坐镇是很有必要的。先皇或许觉得,宦官无子,不论多么势大,熬死一代也就可以收回兵权了。谁成想,他没有熬死刘述,自己却先倒在了前线。”

      说到底,菜是原罪。李彦和他爹脑袋一拍就自立为王,结果武不能平定天下,文不懂治国方略,还死得这么早,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多么恶意满满的开局啊!

      柏晓芙这样想着,不禁替宣德殿里那位感到绝望。由此可见,做神仙的千万不要随便犯错误,不然历个劫,处处是小鞋。人家做天子,都是山川一统,河清海晏。再看看咱们言合大人,北有外族,南有内乱,朝廷更是乌烟瘴气,谁也不听他的。这局面,当真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

      当然,这些话,再给柏晓芙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李彦和本是随便问问,却被这姑娘一通头头是道的分析吸引住了。他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的新晋女官,觉得区区八品掌珍,有点埋没人才。

      “这些,也都是周先生说的?”

      柏晓芙发现何三满含笑意的目光中多了探究,意识到自己今天好像说得有点太多了,赶紧打了个哈哈:

      “哎呀,我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的……”

      言罢又觉得没道理,这话茬明明是眼前胆大包天的侍卫先挑起来的,她为什么要怂?

      李彦和笑了笑,没有戳穿她,而是继续问:

      “那你觉得,当务之急,陛下应该先收回哪里的兵权呢?”

      见眼前少女的目光逐渐狐疑,李彦和摸摸鼻子道:“我就是,担忧自己的前程会不会受影响,所以对朝政才多关心了一点。”

      好吧,这个解释也说得通。

      柏晓芙耸耸肩,双手从托着下巴改成移到身后支地:

      “要我说,那肯定是先收刘述的兵权。神策军是保障陛下安全的一把利刃,这样的队伍,必须得握在陛下自己手中才行。”

      “你也这么觉得?”

      “是吧,你们自己也这么觉得吧?不过这收权,最多就是换换高层,像你这样的小兵,应该没什么影响。”

      “嗯,分析得很有道理。”李彦和见少女双手向后撑着地,两只小腿垂在水面之上,随意摇晃,极尽天真烂漫,忍不住帮她拢了拢耳后的碎发。

      拢完才意识到,这般行径,已有些调戏冒犯的登徒子意味了。对面的少女不以为意,自己倒是先弄了个大红脸。

      大红脸皇帝从怀中取出一枚造型精致的金锞子,递给柏晓芙:

      “听君一席话,我来交个谢师费。”

      这东西各宫主子都会制了拿来赏人,他这枚并无任何特殊,不会引起旁人怀疑,给她招致不幸。

      任何的亲近都有可能给她带来灾祸,那么,至少留下一点纪念品,算作他曾经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痕迹。往后她若是到了年纪出宫,拿去卖也好,传家也好,总是他一点心意。

      然而柏晓芙接过这枚金锞子,想的却是:快进到交换定情信物了!

      她解下自己腰带上的香囊,双手捧着拿到何三面前:

      “我几句话哪里就值这么多钱了,但是你既然拿出来,不收也很不礼貌。这个香囊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

      李彦和接过香囊,凑近嗅了嗅。这味道淡雅清新,有些熟悉,可他却识不出是什么香料。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真好闻。”

      “是晒干的莲花花瓣。”柏晓芙得意地介绍:“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莲花也是有香味的。只是它们大多生在宽阔水面,离人太远,闻不出。我把花瓣摘下来晒干,就可以留住这香味啦。”

      李彦和会心一笑:不错,这熟悉的味道,可不就同仲夏的太液池相似吗。

      “可远观不可亵玩,我这样,算不算亵玩呢?”

      眼前少女俏皮地眨眨眼,灼灼目光,让满池芙蕖都黯然失色。

      “不算,因为我听见那朵莲花说,她愿意。”

      注:本句出自《论语·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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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辰元尽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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