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周日》乌古竹竹

50、番外二 李时乐

　　临近预产期这些天，柏晓芙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圆鼓鼓的大肚子压得她腰背腿没有一处不痛，睡着睡着还会被恼人的尿意憋醒。

　　这天夜里，准妈妈小柏又一次因为半边身子酸麻醒了过来。她叹口气，缓慢地捧着肚子挪了挪，想要翻个身，没想到才一动，后背上已经多了双大手，轻重得当地揉按着，帮她放松紧绷的肌肉。

　　柏晓芙回过头，发现李彦和瞪着两个大眼，精神得像一只猫头鹰。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说话归说话，“猫头鹰”揉捏按摩的手并没有停下，柏晓芙被按得舒服许多，翻身转向他问：“又做噩梦了？”

　　李彦和靠在床头，眉心微拧：

　　“我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一年，你流了满床的血，躺在我怀里奄奄一息的样子。”

　　毛茸茸的头蹭了蹭他的胳膊，一只小手搭了上来：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备孕之前不是去医院检查过了吗，一切指标正常。这里是现代，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可我还是很害怕，害怕那种，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李彦和低头望着妻子隆起的腹部，有些懊恼：

　　“就不该听你的，干嘛非要生孩子呢？现在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了，我们俩这些年没有孩子，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柏晓芙正要开口，突然眉头一皱：“嘶——”

　　“怎么了？肚子疼？是不是要生了？”

　　“不是啦——”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应该是它听见你刚刚说的话了，很不满意，所以踹了我一脚。”

　　大手在她柔软的肚腹轻抚片刻，李彦和感受到一阵有力的胎动，不禁也微微一笑。他躺回枕头上，叹了口气。

　　“别唉声叹气的了，添丁是喜事呢。”柏晓芙摸索着捂住他的眼睛，靠在结实匀称的肩头道：“快睡吧，以后孩子生出来了，还有的你累！”

　　李彦和握住自己眼睛上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又起身检查一遍大腹便便的人是不是盖好了被子，这才放心地躺下来。

　　方才还在说话的人，现在已经睡着了。他知道，她这几天总休息不好，特别容易犯困。

　　“猫头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吊灯，直到眼皮发酸，终于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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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七年啊！全身细胞都更新一遍了！“

　　客厅里传来小孕妇激动的声音：

　　”我坚持锻炼，作息规律，定期体检，科学备孕，我的娃连每个时期的体重都是跟标准对照表吻合的。这是科学、科学啊！李彦和怎么能不相信科学呢？”

　　裴泊朵一边把草莓去了蒂塞进她嘴里，一边摇头暗自吐槽：

　　呵，一朵白莲花问一个神仙为什么另一个神仙不相信科学，真是本年度最佳笑话。

　　“之前也不这样啊，自从上次产检完之后，每天晚上我醒了一看，他都没睡，你说他是不是得了产前焦虑啊？”

　　“你产前，他焦虑？你俩不愧是真爱啊。”裴泊朵咬了口草莓，分析道：“有没有可能是产检的时候医生说了什么刺激到他了啊？”

　　柏晓芙摸了摸肚皮：“哦，做B超的时候医生说，孩子现在是臀位，如果一直转不过来，可能没办法顺产，要考虑剖腹产。”

　　“你看看，症结找到了吧，他一定是因为这个！”

　　“可剖腹产是一项非常成熟的医疗技术，挽救了无数产妇的性命，大大降低了分娩致死率和新生儿夭折率，造福人类……”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裴泊朵无情地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天天做噩梦的又不是我。”

　　小柏同学抚了抚下巴，机智道：“人家说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我觉得我得搜集点科普资料给李彦和看，他理解了，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但是柏晓芙还没来得及收集资料，她那连体重都按照标准对照表长的娃，在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时候，已经急着要出来了。

　　跟裴泊朵讨论完这件事情的当天夜里，凌晨两点，她被腹部的不适唤醒。一向柔软的肚皮此时硬邦邦的，胀得腰发酸。

　　她看看身边难得安稳睡着的人，小心摸到床头的手机，打开了记录宫缩的App。

　　酸胀逐渐演变为规律的疼痛，从二十分钟一次，缩短到七八分钟一次。

　　窗帘缝里开始透出大亮的天光，柏晓芙忍过又一阵疼痛之后，推了推枕畔的人：

　　“李彦和，醒醒，我好像要生了。”

　　李彦和仿佛睡觉的时候都支棱着一只耳朵，柏晓芙才叫了一遍，他已经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你肚子疼吗？我现在去叫救护车！”

　　“不用叫救护车……”柏晓芙扶额，哭笑不得：“你去收拾一下待产包。早晨路上车少，咱们自己开车去就行。”

　　“哦……好好好，我去收拾！”

　　李彦和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卧室，柏晓芙捧着肚子艰难地站起来，瞧见地上被他踢得老远的一只男士拖鞋，叹口气，拨通了手机：

　　“小朵，我应该是要生了，你能不能开车来接我们去趟医院。李彦和现在这个状态，我不太敢坐他的车。”

　　上了裴泊朵的车之后，柏晓芙明显就没这么轻松了。宫缩迅速发展到两分钟一次，使她再没力气说什么俏皮话，疼得只剩冒冷汗。

　　李彦和看起来比她脸色更难看，搂着人在后座微微颤抖，时不时掀起裙子检查她有没有破水或者见红。

　　到了医院，恰好还是上次的医生值班。医生看着机器屏幕上的情况，摇摇头：

　　“臀位，顺不了，剖吧。”

　　李彦和随医生一起推着柏晓芙的床，在手术室门口被拦了下来。他眼看面色苍白的人消失在门后，还不忘对他笑一笑，咬了咬下唇，突然特别想哭。

　　裴泊朵看他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脑仁子都疼。她想起柏晓芙关于“恐惧源自未知”的理论，灵机一动，拿出手机开始搜科普视频。

　　“呐，你守在外面反正也没事做，看看这个学习一下，就知道这手术风险很低的啦！”

　　柏晓芙和孩子是一起被推出来的。李彦和见她闭着眼，似乎并不清醒，有些慌，追着医生问：

　　“我太太……她没事吧？”

　　医生安慰道：“没事，缝针的时候还醒着呢。估计昨晚没休息好，看完孩子之后精神一放松，就睡着了。”

　　柏晓芙觉得自己一百年没睡这么舒服过了。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兴奋地抓着李彦和问：

　　“你看见没有，我们儿子太好看了！真是个机灵孩子，知道要长得像他爸爸！”

　　李彦和红着眼圈一言不发，倒是裴泊朵在旁边哀嚎：

　　“他没有！他一眼孩子都没看，一直守在你边上，这孩子都是我在看！”

　　注意到李彦和的情绪似乎不大对，柏晓芙疑惑道：“你怎么了？”

　　“他们把你的肚子切开了七层……”李彦和一张嘴，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

　　泪眼涟涟的新手爸爸指了指一旁抱着孩子的裴泊朵：

　　“老板娘给我看了手术视频。”

　　柏晓芙一记眼刀甩给裴泊朵，仿佛在说：你是不是嫌他神经还不够衰弱？

　　裴泊朵觉得自己好无辜：“不是你说，知道原理就不怕了吗？我那可是非常正经的科普视频啊，把整个手术过程都记录下来了呢！谁知道他看完以后，情况好像更严重了……”

　　她低头看看怀里刚换好尿布的孩子，叫苦不迭：

　　“再说我也尝到后果了啊。你睡着这段时间，他就跟个石头似的在那儿盯着你看，这孩子吃喝拉撒都是我管的，我真是太难了！”

　　李彦和抹掉眼泪，小心翼翼地环住床上的人，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以后不管你说什么，再也不生了。”

　　柏晓芙抬手笼上他脖颈，笑盈盈道：

　　“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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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时乐小朋友自童年开始，就总跟着爸爸的老板裴阿姨混。

　　裴阿姨时常对他吐槽，自己好好一个酒吧老板娘，从前也是风情万种的一枝娇花，各式酒器玻璃樽倒是都熟得很，什么时候摆弄过奶瓶这种东西！结果现在可好，堂堂单身贵族，竟然沦落到动不动就要给人家做保姆。

　　李时乐扒拉着自己的玉米杯，趁“单身贵族”义愤填膺之际，小手偷偷摸摸地往桌上薯条伸去。

　　才摸到热乎乎的炸薯条，就被裴阿姨打在了手上：

　　“小孩子要吃健康的食物，这都是垃圾食品，吃多了长不高！”

　　李时乐撇撇嘴：谁会带小孩子来美式快餐店吃健康食物啊！

　　“裴阿姨，我妈妈说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他浓眉弯弯，恃帅行凶，挤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飞快地捏了根薯条塞进嘴里。

　　“哼哼，人生苦短……”裴泊朵气闷道：“他俩可真是知道什么叫人生苦短了，挣点钱全花在了旅游上。旅游就算了，一走就把你扔给我。我酒吧老板娘的人设，是用来带孩子的吗？我都多久没有呼朋唤友饮酒到天明了？”

　　“可你本来也只有我妈一个朋友，她出去玩了，你到哪儿呼朋唤友啊？这么说来，有我在还能陪陪你，免得你对着个小乌龟喝闷酒呢。”

　　李时乐大口咬着手里的汉堡，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长到十三岁，因为这张桃花泛滥的脸，开始被老师疯狂叫家长。

　　柏晓芙在客厅里插着腰，对怂怂坐在沙发上的父子一顿熊吼：

　　“李彦和，你儿子又在班里勾搭小姑娘，人家家长都找到学校来了，说他们女儿写情书写到半夜，耽误学习！”

　　李彦和陪笑道：“春天来了，食色性也嘛……”

　　李时乐撅着嘴：“我没有勾搭她，情书是她主动写的，我可没答应做她男朋友。”

　　“你还想答应？你才多大就要做人家男朋友？”柏晓芙对着这张帅脸，简直要气炸肺，连带着旁边的老公也瞧不顺眼，进行了无情炮轰：“什么食色性也！他是光春天这样吗？这都第六个了！这是青春萌动？这是玩弄女孩子感情！”

　　李彦和摆出一副正经脸，对儿子进行谆谆教导：

　　“你这样是不对的，爱情讲究排他而惟一，怎么可以一年换六个女朋友呢？对感情不负责任，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可爸你不是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吗？不管我答应的时候多么心动，一星期之后，感觉都会变淡啊。怎么可以明明不爱了，还欺骗别人，那不是耽误人家幸福吗？”

　　正经脸的李彦和张了张嘴，噎住了，只好求助一旁叉腰怒目的老婆，于是客厅里再次响起柏晓芙直掀屋顶的声音。长相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俩同步低下头，心中暗叹：

　　“我妈妈/我老婆嗓门可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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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被叫家长而时刻遭受亲妈怨念眼神的李时乐同学，这个周末再次躲到了裴阿姨家里。他捧着可乐，凄凄惨惨，跟个小大人一样长吁短叹。

　　“呦呦呦，怎么了？”裴泊朵端出微波炉里刚热好的方便食物，不住摇头：“放着家里的好饭不吃，到我这里来吃黏糊糊的添加剂就算了，还满面愁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这是作业题不会，还是考试考砸了啊？”

　　“我是看透了爱情。”

　　裴泊朵一口啤酒含在嘴里，差点把自己呛死。她咳了半天，才喘匀了气儿：

　　“爱情？就你啊？你胡子还没长呢！”

　　“裴阿姨，我觉得恋爱真无趣。没有一个灵魂能够和我同步共鸣，她们只是沉迷于我好看的皮囊罢了。我想，我今生大概遇不到像我爸妈这样合拍又幸福的另一半了。”

　　十三岁的李时乐咬着吸管，感觉世界布满灰色的忧郁。他叹口气，拉过桌上的意面，用十分老成的口吻说：

　　“要不以后，我凑合凑合跟你过吧。反正你都这么老了，大概是嫁不出去了。咱们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谁也别嫌弃谁。”

　　拿着筷子从厨房出来的人，一巴掌拍在小男生后脑勺上：

　　“你才老呢！小兔崽子会不会说话！追我的人多了，我那是舍不得自己单身贵族的身份好不好！”

　　她坐下来扒了扒黏糊糊的面，眉头一皱，托着下巴说：

　　“想跟我搭伙过日子？行啊，你去把你爸那手好菜学来，给我做饭吃，我就勉强收留你。”

　　李时乐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突然有些后悔来这里蹭饭，怀念起了家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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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泊朵六十岁那年死于心梗，在独居的家中，被来探望她的好友之子李时乐发现。

　　李时乐料理完这位忘年交的后事，将她的骨灰放在公墓，紧挨着他父母的合葬之位。

　　五年前，他的父母在一次自驾游中不幸遭遇泥石流，双双意外过世。领认尸体时，他看到两人覆手交握，面带微笑，去得极为平静。

　　而现在，他坐在公墓的地上，望着这两处石碑，亦不觉有多么悲伤。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爸爸、妈妈、裴阿姨，都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践行了这句话。有缘相伴一段路，他很开心。往后的日子，也不必觉得寂寞，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与他相逢呢？

　　裴泊朵的神魂，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三千凡世入口。入口处，有一位黄衣小仙子，在静静等候。

　　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小仙子：“从前没见过你啊？卜辞呢？”

　　小仙子向她微微一躬：“少司命大人在下界历劫，尚未归来。天尊交代，您的下一处凡世，在这边。”

　　裴泊朵顺着仙子的手指遥望，云镜中正好飞驰过一群战马。她信步随黄衣仙子朝那边走去，还不忘攀谈闲聊：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九玉。”

　　“好名字。”已经走到云镜前的人，嘴角上扬：“一到十的数字里，我最喜欢九了。”

　　灰霭的云岚在她靠近时仿佛突然有了生命，疯狂变幻翻涌，裹挟着冲天怨气攻击她，不许她通过。

　　神魂骤时银光大作，九玉这才发现，这位地官魂魄深处，捆着数道泛起幽芒的锁链，不显眼，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亮闪闪的水光。

　　什么样的大过，要动用这么隆重的罪锁呢？

　　没等她细想，在那道银光的庇护下，地官已经顺利通过了凡世入口，消失在云镜之后。

　　失了攻击目标的云腾浮岚渐渐恢复平静，遥远天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被偷走的周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