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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深宫锁重泪 ...

  •   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就在这紧张的气氛里悄然过完了。李彦和每日就寝的时辰越来越晚,话越来越少,眉头也越来越紧。具体为了什么,柏晓芙虽未亲去宣德殿听官员奏报,亦能猜出大半。

      二月初一一大早,昭仪娘娘屏退众人,时隔半年,再次亲手服侍陛下穿上衮服。

      望着眼下已有两团乌青的人,她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把自己藏了近两个月的想法吐露出来:

      “李彦和,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今日……你按例要歇在永安殿,能不能……”

      秀美的唇抿了又抿,仿佛下定决心,又仿佛怕一停下就失了勇气,将后面的话连珠炮般倒出: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你不可能永远都不与她圆房。你是大梁的皇帝,专房专宠,绝非社稷之福。更何况,如今前朝不定,若能以后宫局势稳住孙堂敬,天下会少很多刀兵之灾,这亦是两位娘娘牺牲自身幸福入宫的意义所在。”

      话说到这,她膝窝一弯,直接跪在地上,行了个隆重的叩拜礼。

      额头还没触到地面,已经被人握着手腕拉住,李彦和半俯下身,强行将她肩膀扶正:

      “你做什么!”

      盈盈水光自她眸间泛起,耳畔传来的声音,那么轻,却那么坚定:

      “你还有千秋万代的霸业要完成,不要为了一朵花,放弃整片花园。”

      粗浅的呼吸自微微翕动的鼻翼喷出,冰冷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李彦和沉默地盯着那对瘦弱纤细的膝盖,也是这样的冬日,那对膝盖,在太医院的青石砖地上,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之后,她带着膝下的红肿淤青,一瘸一拐了半个多月,才渐渐能行动如常。

      之后,他就像得了什么心病,再也见不得她下跪。纵然能免去在他面前的所有虚礼,亦要目睹她跪百官、跪太后。她每跪一次,他的心就暗暗疼一次。

      他能做什么呢?封她做昭仪又如何?赐她居金屋又如何?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原不是她稀罕的东西。他仅有一个人,一颗真心,完完整整都给她,才配得上她的情意。

      可是现在,连最后的完整,他也要失信了。

      “站起来。”李彦和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同她说话。

      跪着的人一动不动,惟地面上,多了两滴刺眼的水渍。

      精瘦有力的手臂将人一把拉起,箍入怀中。冰冷抖动的嘴角贴上柔软的红唇,发疯般拼命吮舐,直到两个人口中都染上腥锈气息,才堪堪分离。

      李彦和松开她,指腹轻轻抚上红唇渗出的血丝,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恶劣,手止不住地轻颤:

      “对不起,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将泪痕斑驳的人拥入怀中,却再不敢用力强迫,只是不住地道歉,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哪件事情道歉。

      给不了至高无上的身份,守不住此生惟一的承诺。她永远都在谅解,永远都在退让,甚至要主动跪下来,求他去跟另一个女人背叛他的誓言。

      “我宁愿你……气我、怨我、骂我、恨我……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断断续续的话语,最后淹没在哽咽之中,泣不成声。

      一双温暖的小手移到他背上,一下一下轻拍着:

      “我永远都不会怨你,因为我知道,你有多难,多苦,多么孤独,多么无助。”

      柏晓芙后退一步,微微踮脚,捧起他的脸,抹去汹涌而出的眼泪,温柔一笑:

      “李彦和是天下人的皇帝,但柏晓芙,只是李彦和一个人的莲花。她为李彦和而开,为李彦和而来。爱你,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

      / / /

      今日是初一,永安殿的宫人们知道陛下会来,同往常一样,提前将皇后娘娘寝殿打扫得干干净净。娘娘不喜欢熏香气息,屋中一向不置香炉,偶尔放些鲜花。如今刚出正月,也没有旁的花可放,琉金便捧了盆水仙搁在桌上,瞧着也喜气。

      放好了水仙花,琉金正打算退出去,孙红玉恰好提着把软剑从门外进来。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里屋豪华的床榻上,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去把白喜帕拿来铺上吧。”

      “娘娘……您说什么?”琉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拿吧。”

      孙红玉把剑极为熟练地挂在床头,上手解去轻便的翻领窄袖袍,又将整齐叠在枕畔的罗裙展开,语调平静:

      “为国尽忠,何须拘泥于战场呢。”

      / / /

      柏晓芙在含华殿待了一下午,用完晚膳后,她本觉得自己该走了,许宜臻却突然问她,想不想留下来一起睡。

      贵妃娘娘面对昭仪投来的询问眼神,无辜地耸耸肩:

      “反正今晚陛下要去皇后那里,你现在回舒合殿,还不是一个人。”

      说得也对,今夜,她确实不太想一个人。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多少,也抵消不了心头本能的酸涩。她本以为,这一天,能拖到她离开之后再来。

      就算再怎么希望李彦和不要沉湎于这份感情而荒废帝业,她也没有大方到,亲手将他推到其他女人床上还毫无感觉的程度。

      才刚站起身的昭仪娘娘,复又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挑挑眉:

      “贵妃娘娘都开口了,我哪能不从呢?”

      跟柏晓芙这种半路才从服侍人的变成被服侍的糙女子不一样,大家闺秀许宜臻就寝的一系列流程可谓是井井有条,气派十足。丫鬟婆子一屋子,各司其职却不会发出半点不该有的响动。

      自上辈子就活得粗枝大叶的工科妹子柏晓芙被这阵仗着实惊到了,她不知道一个女子在入睡前竟然要保养这么多地方,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浸满了一个词:精致。

      托贵妃娘娘的福,柏昭仪也体验了一把京门贵女的夜间全套护理,包括上了床撂下帐子前,一碗浓浓的药汤。

      不是甜羹,不是蜂蜜水,是一碗货真价实的飘着药味儿的苦汤。

      “这是……什么啊?”没见识的柏晓芙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端着碗的曲尺轻笑,柔声道:“柏昭仪,这是四物汤,对咱们女人好的。”

      行吧,良药苦口嘛。中医在调理女子经血运行上确实有奇效,这一点虽然很玄学,但即便在柏晓芙从前那个时代,也是颇受大家公认的。

      她捏了鼻子,不敢闻也不敢品,将一碗药直接灌进了肚子。

      许宜臻在一边握着瓷勺,瞧她这副样子,不禁取笑她:

      “哪有这么难喝啊。”

      柏晓芙凑近许宜臻的碗,小心地嗅了嗅:

      “怎么好像你这碗确实没有我那碗难闻呢?”

      曲尺忍着笑意说:

      “贵妃娘娘吃不得苦,那四物汤里白芍减了不少量,昭仪娘娘这碗才是正常的配方。”

      “好啊,怪不得你在这里说风凉话!”

      柏晓芙作势抱着胳膊生气,许宜臻喝完最后一点药,漱了口,悄悄搂上来:

      “好嘛好嘛,是我忘记了,给晓芙赔罪。”

      养尊处优的人浑身柔若无骨,这样被她抱着,就像是拥有一个最顶级的人形抱枕,柏晓芙哪里还生得起气,心中暗叹:果然美人计对女人也是有用的。

      侍女放下蜜合色的帷帐,两个姑娘在枕头上静静躺着,柏晓芙忽然说:

      “阿臻,你是不是,猜到了今天……”

      侧面传来一阵头发摩擦软枕的轻响,似乎是许宜臻转过了头:

      “本来是没有的,被你这样一说,我现在确实猜到了。”

      一只温暖细腻的手在被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别难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心里还是只有你,只是……”

      “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断然不会发生在后宫的。”柏晓芙将掌心翻过来,握住许宜臻的手:“这话你说过,我记得的。”

      她也转过头,在黑暗里注视着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问:“阿臻,你会怪他吗?”

      他将你纳入后宫,却不能给你任何幸福。

      “当然不会。”许宜臻的笑容,真诚又释然:“我很佩服他。一个专情的帝王,也许在前朝眼中,是软弱,是没有大局观。可是,世上哪个女子,不期待这样一份感情呢。”

      她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些悠远的空灵:

      “更何况,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更满意了。”

      “为什么?”

      “你知道,我最初进宫的时候,外祖给我的任务是什么吗?”

      许宜臻回忆起甫被册封的那些日子,恍如隔世:

      “在陛下收回京城防卫前,不可以,让中宫有子嗣。”

      柏晓芙着实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才理解它背后的意思,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你是说……”

      “外祖专门找人教了我很多隐秘的办法,吃的、用的、对胎儿的、对婴儿的……那些日子,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梦里都是孩子的哭声。”

      一行清泪,顺着许宜臻的眼角落在枕头上,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我比陛下还要怕皇后有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得了这个手。还好,我不需要真的去做这件事……还好,陛下已经收回了城防……我遇到了你,遇到了红玉,我们三个可以像姐妹一样坐下来,打牌、聊天、清闲度日。我真的,已经不敢有更多的期盼了。”

      “那如果……沈相今后,再给你别的任务……比如……”

      比如……沈相终于受够了陛下的专宠行为,决心除掉她呢?

      柏晓芙有些说不下去,这个问题太过残忍,但是许宜臻是何等七窍玲珑心,立刻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不会,伤害你和红玉的事情,我都不会做。”向来轻声细语的女子,此刻的话却异常坚定有力:“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我已经失去了爱情和幸福,绝不能,再失去我的良心。”

      柏晓芙抚了抚许宜臻的肩膀,轻叹一声:

      为什么,这前朝的风雨不能在前朝结束,定要让后宫女子陪着一起糟心呢?

      / / /

      摇曳的红烛滴下火热的泪,在烛台上结了一层又一层厚蜡。李彦和与孙红玉沉默对酌,转眼间,三壶宫廷佳酿已经见了底。

      孙红玉瞧着陛下一脸酡红,忽然笑出了声:

      “咱俩像不像农户家圈里,被人逼着配种的两只猪?”

      醉醺醺的李彦和举着空杯,闻言亦“吃吃”发笑:

      “赶鸭子上架的事情,你我也不是头一遭了。旁人听了,还要觉得咱们不知好歹呢。”

      在这金雕玉筑的宫殿,日日衣食无忧,出入前呼后拥,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一个洗脚婢的儿子,一个乡野之地的土姑娘,如今却是大梁最为尊贵的帝后,这是多少人几世也想不来的幸运啊!

      孙红玉望着她名义上的丈夫,为了这一晚夫妻之实,他要先将自己灌得烂醉。而她这位妻子,因为酒量惊人,却是连灌醉后麻痹自己的福气也没有。

      荒唐啊,荒唐。

      这辈子,真的就这样了吗?

      她将杯盏中残酒一饮而尽,掷在地上,似乎陡然生了豪气:

      “姑奶奶今日,偏要再不知好歹一次!”

      孙红玉俯身捡起块碎瓷片,在食指轻轻一划,大摇大摆走到床边,于那方洁白喜帕上随意一蹭。

      一抹殷红,立刻出现在喜帕之上。

      李彦和没她酒量好,此时已有些上头,踉踉跄跄移步过来,看着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挠了挠头:

      “这样……能行吗?”

      孙红玉撇撇嘴,对他翻了个白眼,嫌弃道:“没逛过青楼吗?”

      “你还逛过青楼?”李彦和对这位野姑娘再次肃然起敬。

      野姑娘把划破的手指放进嘴里止血,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伸出三根指头,对着陛下摇了摇。

      “逛过三次?”

      “是三家!蜀州城最有名的三家青楼,花魁的初夜都是我包的。”

      想起从前穿着男装,祭出哥哥们名头到处招摇撞骗的快活日子,孙红玉嘬着手指头直乐,末了还回味无穷地咂咂嘴:

      “蝶衣姑娘的琴声,真是妙极。”

      李彦和摇摇头,无奈一哂,靠着身后床板缓缓滑坐在脚踏上,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唉,我就没这个福分了。莫说十岁就被带进了皇宫,即便没这回事,大约也去不起那种销金窟吧。”

      孙红玉想起这位李家三公子当年在剑南过的苦日子,不自然地抿抿嘴,多少有些尴尬。

      毕竟,那是拜她亲姑姑所赐。

      她那时候年纪小,周围又都是孙家的人,童年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也觉得是李彦和的生母勾引了姑父,天生下贱人,就该被惩罚。

      直到慢慢长大,屡次以男子的身份离开内宅,逛青楼、爬野山、结交三教九流的兄弟,孙红玉才明白,同样的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若李彦和的母亲当真狐媚,怎么会生下三公子近十年,还在府里活得像个透明人呢。

      三妻四妾是男人的天然福利,男人又是女人的生活依仗。女人不能将气撒在她后半辈子的依靠上,便只能骗自己都是那些狐媚子的错,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一生无力的命运。

      孙红玉痛恨这样的命运,也抗拒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她迟迟不肯议亲,整日里在外潇洒。

      她起初以为,父亲默许她这样,是懂她的心思。没想到,父亲只是看不上剑南的土包子们。

      他在等皇上成年,要用他的独女,去谋更远大的富贵。

      李彦和见孙红玉盯着手指出神,以为她是在因割破手而觉得痛,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应该让我来的,你手疼不疼啊?”

      这种事,怎么可以由女子来做呢。她嫁给自己,已经够委屈了。

      孙红玉被他的话打断了思绪,瞧了瞧手上浅浅的口子,咧嘴一笑:

      “是挺疼,但割你容易被发现,割我比较隐蔽,反正我平时练剑经常会搞伤手。”

      她也学李彦和的样子,大大咧咧坐在脚踏上,脑袋往床板上一靠,道:

      “我想,或许是我们太紧张了。你在位,姑姑是太后,受万民朝拜。我爹做皇帝,她就是个长公主。公主多的是,太后有几个?我姑姑又不傻,她才不会由着我爹把孙氏一族作死呢。”

      陛下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倒不觉得,你爹会为了你和你姑姑的性命,放弃他大胆的想法?”

      “我没这么看得起自己。”

      剑南野姑娘翘着二郎腿,脚丫子一晃一晃,似乎忆起了什么,语气平淡得甚至有些冷冽:

      “子女手足,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什么都不是。不然,怎么会说皇帝都是孤家寡人呢?”

      她侧过头看看呆坐地上的大梁现任孤家寡人,突然正色道:

      “李彦和,我想求你件事。”

      “什么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能不能,饶孙氏族中其他人一条性命?”

      孤家寡人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太瞧得起我了。我觉得,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到底要谁饶谁一命,还很难说呢。”

      “我父亲并无君王之才,甚至连如今能做一方元帅,也只是当年赌赢了而已。”

      “他或许不一定能成大业,可若铁了心要搅局,却还有能力,让大梁分崩离析。归根到底,这江山不是我带着军队打下来的。所谓臣服,口服心不服,不过表面文章罢了。”

      李彦和躺靠在床褥边角上,将双臂微微举起,注视着自己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烛火在指缝间镀了一片金边,亮得刺眼。

      “表姐,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做皇帝。”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了醉醺醺的脸上,盖得声音也沉闷起来:

      “我十岁之前,总是期待着,以后分了家,就可以在蜀州城外的村子里,盖三间瓦房,种十几亩地,接我娘出府,让她随便养点小鸡小鸭。不必富贵,不必显赫,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普通农民就好。”

      十岁,就像分水岭,将他的人生,划出泾渭分明的一道界线。

      从前不敢奢求的东西,变成了日常。从前踮踮脚就能够到的东西,变成了不能说的梦。

      后来,他的梦里,多了一个温柔又俏皮的女主人。甚至,他还在深夜遐想时,偷偷加上了几个可爱的孩子。

      男子沉闷地静默了很久,才又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想回剑南了。”

      孙红玉放下晃动的二郎腿,感觉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眼中滚了出来:

      “早在姑父起兵的那一天,我们记忆中的剑南,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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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深宫锁重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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