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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记忆是流水,从不逆上]

      01.
      空调是2002年买的,冰箱、彩电都是。
      那年家里的房子刚刚建成,我还在写作业,爸妈大声喊我出来。阳光照耀下,车子行得有些颠簸。路上还没有填水泥。
      Haier、Midea的标志我都不熟悉。唯有一台32寸的电视机令我移不开视线。或许会播放《神奇宝贝》、《机器猫》还有《樱桃小丸子》。
      可惜家里不装有线。天线一直不好。我为此闷闷不乐觉得还是别人家的电视好,但我不会蹭别人家的电视。爸爸便捣鼓天线,有一次搜索到某个台,正在播放憨豆先生演的喜剧。我坐在沙发上边看边乐呵。
      长大后才觉得不值。
      演喜剧的人,都成了悲剧。
      我常想或许我可以做演员。只演一个哑巴。他们都觉得我是怪人。大概也是因为我容貌不佳。
      容貌这种东西,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身外之物。但我知道至少钱不是这样的。

      02.
      我妈妈打牌的时候要带上我。几个大人围在一起搓麻将的声音就像苍蝇一样绕在我的耳边。从始至终我都不喜欢这样的声音。
      妈妈便把我安排在她朋友家。她儿子在家。
      我以为是个大哥哥,没想到他和我一般大。他认真地堆着积木,窗台种着一盆蓝色的小花。旁边的书架上摆满了骨科类的医书。他妈妈喊他,他便抬头看我一眼。神色无波。我真想走,但我不想看牌。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饿了吗?”他这样问我。
      我不饿。但我还是点头。
      “面包可以吗?”
      我继续点头。
      他起身走向冰箱,我才慢慢脱掉鞋踩在他家的地板上,跑过去看他搭建的积木。
      “你几岁了?”他把面包给我,我低头问他。
      “七岁。”
      “那我可以叫你小哥哥,因为我六岁。”
      “恩。”
      他坐下来,把没搭建好的继续完成。
      我啃着面包,慢慢抬头看他。他的眸色很黑,很邃。垂着睫毛,神色认真。
      我又看了一眼书柜上的书,问:“哥哥,你以后要当医生吗?”
      “或许吧。”
      “那你经常一个人在家吗?”我问。
      “妈妈打牌的时候是这样。”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不喜欢大人打牌。”
      “大人都这样。”
      “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沉:“或许快要有了。”
      “那现在就是没有了。以后我妈妈来这里打牌的时候,我可以来找你玩吗?”我睁大眼问他。
      他抬头看我,微笑打趣:“我是男孩子,和我玩很闷的。”
      我摆手:“谁说的,女孩子之间喜欢抢电视,男孩子不会和女孩子抢的。”
      “原来你想看电视。”
      我不好意思笑笑。
      他起身给我开电视,插头插上去电源没反应。
      “坏了吗?”
      “不是。”
      他去按墙上的开关,灯没亮,转身对我说:“停电了。”
      “那他们肯定马上就要散牌了。”
      “恩。”
      “你要看我跳舞吗?”
      “恩?”
      “我在电视上学的。”
      然后手脚并用地跳起来。
      “我的动作规范吗?”
      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
      我觉得有些尴尬,脸刷的一下红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他走到窗台,抱着那盆花过来。
      “跳得很好。”他说。
      “送我啊?”我抱着花问。
      “恩。”
      “这花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就是路边的小野花。”他突然冲我狡黠地一笑,说,“不过,花语是健康。”
      我看了看他书架上的骨科医书,像是懂了什么,然后拍拍自己的小胸膛:“我从小身体就很健康!”
      他笑了起来,“你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好啊,叫什么好呢?”
      他弯唇:“它已经属于你了,叫什么都好。”
      这时,他妈妈回来了。
      我妈妈也站在门外喊我:“笑笑,回家了。”
      我有些依依不舍,眼神留恋地望着他,这样的告别似乎很匆匆。
      他就立在门前,朝我微笑,眼神不再无波。像一潭溪水,透彻而明亮。
      余生之年里,我再未见过他。

      03.
      想起这样一件往事,正值新的一周开始。周蓝开始上班。她在杂志社给我发来消息,说她卡文了,让我帮忙想想她某某小说接下来的情节。
      我迟迟想不出。她便约我晚上吃烤串。
      “我不看玛丽苏情节,也想不出来。”坐在附近的烧烤店里,我如实说道。
      “别诋毁我心血啊,你就是懒。”周蓝一杯啤酒下肚。
      “你的事都要我做,你就不懒了?”我笑,却一口也不动那些烤串,心口有些闷,这都是他让我留下的后遗症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关系,帮一下有什么关系,你个小气鬼。”
      “我就是小气鬼。”我微笑着说。
      周蓝被我气得哑口无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你这是过河拆桥啊,我上回还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来着,你就这么对我?”
      我摊摊手:“我可没有要求你这样做啊,一个人自由自在过也挺好的啊。”
      周蓝啧啧两声:“唉,我说你啊,我还就真不信你单身这么多年就没有寂寞过。你也想要个男人对吧?疼你宠你,多好啊。”
      我瞪她一眼:“还疼你宠你,你就是沉浸在自己写的泡沫剧里。”
      “不许侮辱我的作品啊。”她不高兴了,又凑过来贼兮兮揽着我,“说真的,你不会还想着江定那臭小子吧?”
      我推开她:“你胡说什么啊,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切,你就是还想着他。”
      “没有。”
      “那你就还是喜欢江定那种类型的。”
      “你再说我可就不给你想情节了啊。”
      “得了吧你,就你那文采,我可是不敢恭维啊。”
      我竟哑口无言。
      “那你耍我啊?”
      她又咧嘴笑:“我这不是想你了嘛,请你吃烤串啊。”
      我气结。
      “哎,你还是说说吧,毕竟你是画漫画的,好点子还是能想出一两个的。”她喝了一口啤酒,戳我肩膀。
      夜空里,暮色如布,星辰闪烁。我望着天空,有些出神。我告诉了周蓝我小时候的那个故事。
      她喝得有些醉,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你个池依笑啊,小时候还有这样言情的事情你都不告诉我,太不仗义了。”
      “你又没问。”
      “你自己不会说啊。”
      “你不问我,我也没想到啊。”
      “可是你这智商怎么回事,你也太蠢了吧,记得跳舞记得收花,怎么不记得问他的名字?”
      我略微惆怅,我也没有告诉他我叫池依笑,但他听到我妈喊我笑笑。
      “我后来得知他第二天就和他妈妈一起搬走了。她妈妈改嫁。”
      周蓝摸摸下巴:“怪不得他说他很快就有兄弟姐妹了。”又问我,“你那盆花呢?叫什么名字?”
      “就叫蓝花。”
      周蓝上下打量我一眼,啧啧叹道:“俗!可别用我的名字给花起名啊。”
      我眯眼望着天空,慢慢说:“怕什么,或许,我遇不到他,将来他却和你有缘啊。”

      04.
      那是路旁最常见的婆婆纳,开蓝色小花,花蕊为白色。
      我上大学时才知道那花的名字。它开在田野,开在路旁,在我们身边,却因为不起眼而容易被人忽略。
      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念美术系。大一那年,我在社团认识了陆文书。
      当时我脖子上戴着的项链,坠子就是蓝色的婆婆纳。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完成了草拟图,用最便宜的玻璃自己做。
      陆文书一直盯着我的脖子,我以为他是变态。
      社员都站在门口等社长开门,我慌忙别过脸去,他跑过来一脸邪气地对我说:“我能看看你的坠子吗?”
      连名字都不介绍,上来就管人家要东西,我真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只是学美术,不是学设计,这样的坠子只会是个半成品。况且我不平易近人。
      “你干嘛呢?”有个女生跑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样的动作一看就证明这两人关系很铁。
      后来我知道那女生叫林文仙,是林文书的妹妹。
      这时门开了,我慌忙跑进去。
      我们社团第二次活动时,他又来找我,我有些头疼。我只是来学画画,并不想新认识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他笑着问。
      “池依笑。”我说的直截了当。
      “你戴的是婆婆纳?”
      “你知道?”我这才抬头看他。
      他眯眯眼看着我:“当然。有件事能不能请你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反问他。
      他有些哑口无言。但随即笑起来,说:“我可以帮你嫁接一株新品种的婆婆纳。”
      “什么?”
      他不慌不忙拿出学生卡在我面前晃悠:“我是生物系的。有时间你可以去我们系的实验室来找我。”
      “你是说,可以把婆婆纳嫁接在别的花身上?比如蔷薇?”我盯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微笑点头。
      我冷眼看他:“蔷薇和婆婆纳是同科吗?”
      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呵,一看就是生物没学好的,谁说两株植物必须要同科同属才能嫁接成活了?”
      我被他这一声呵给羞得面色通红,转身就要走:“我不是理科生,也不是生物系,没你聪明。”
      他立马拉住我:“哎哎哎,别走啊,我跟你开玩笑呢,当什么真啊。我请你帮忙呢,其实是想借你的坠子拍静物,我要参加市里的摄影比赛。”
      “有奖金吗?”我顿了顿说。
      “你说呢?”
      “万一获奖了,分我一半?”
      “当然可……哎我说你,这才刚开始呢你怎么就贪起同学的钱了?”他瞪大眼望着我。
      “这是合作,不分拉倒。”我甩甩他的手走人。
      陆文书就这样拿走了我的坠子。
      但他并没有得奖。后来,我便再也没有戴过它。它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始终觉得或许是评委老师走了眼光才没看上它。敝帚自珍,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一度后悔把它借给了陆文书,如果我没有,或许它到现在还好好的戴在我的脖子上。
      我最近整理房间,重新从抽屉里拿出这个坠子,把她送给了周蓝。她从前不知道我小时候的那个他,但当草拟图出来的那一天,她就非要这个不可。
      晚上,我在书桌前整理即将要动笔的漫画的文案时,周蓝打电话过来。
      “干嘛?我在忙。”我说。
      “忙也得等姐姐我把话说完。”她在那头笑得花枝乱颤。
      “你不会高兴坏了吧?”
      “哪有。哎,说真的,你不是一直都很宝贵这蓝花坠子吗,干嘛送我?”
      “你一直想要,趁着我心情好,就满足你呗。”
      “我想要个男朋友,怎么不见你给我个男朋友啊?”
      “和你一起工作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帅哥道森不是一直在追你吗?”
      “本小姐爱国,不喜欢外国佬。”
      道森我见过很多次,我从不知道一个英国男人看一个中国女人时可以有那样爱慕的眼神。但是周蓝要是不喜欢,道森貌似就没有追她的机会。我只好笑着说:“这个坠子会带给你好运的。”
      “好,我就爱听这话。那咱明天去哪儿吃饭啊?”
      “就在我家,我给你做饭。”我说。
      挂完电话,我望着桌上的一堆画稿,心情五味杂陈。
      蓝花曾经是我对这个世界残存的一丝希望,如今我要舍弃它。
      曾经我想过,如果人一直都眷念某样东西,那是不是人与物之间的执念,就可以超越一切而发生奇迹。
      可我再不记得他的模样。我至今还没遇到他。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我不接陌生电话。挂断。对方再次打来。
      “喂?”我只好按下通话键。
      “笑笑。”她在那边的声音甜甜的,熟悉的感觉令我全身一震。我觉得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抖得厉害。
      她继续说:“我买了今晚的机票,明天就去C城看你。我们聚一聚吧。”
      “后天吧。”
      “就明天。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一定也还挂念我。”
      “林朵,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帮我做决定?”
      “笑笑,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撇下我的。”
      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沉默。我觉得内心发憷。
      “朵儿,你过来吧。”我叹了口气,说。
      她依旧在啜泣,忍着嗓音的不适说:“好。我会和江定一起过来。”
      我觉得心头一沉,呆了半响才说好。

      05.
      我和林朵,从不曾发生争执。我们的争执,都像是白天里的烟花,没有色彩,只有白烟,不动声色。
      除了三年前她打电话告诉我,她非要江定不可,我们才彻底分道扬镳。而对于那次所谓的分道扬镳,对于她打电话给我的初衷,我始终都一头雾水。
      曾几何时,她还是我心中的信仰。不容任何人侵犯。我们是发小,从小就一起念书,每次她都坐在我前面,闲暇的时候我就画她的背影,那时候我觉得,如果我这辈子再也交不到好朋友,那么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在我身边,我也可以无畏于全世界。
      那时,我的眼里只有林朵。
      后来我们三年没联系。
      我不知道,江定真的跟她在一起了。
      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炸裂开,一边是林朵,一边是周蓝,两个都是火爆脾气,水火不容,见面就呛。
      明天是场大战,我该怎么办。
      我再也无心整理画稿,拿了外套就去周蓝家。她正在敷面膜,见到我吓一跳,“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呢?狂奔过来的啊?”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脸正色望着她:“林朵来找我了。”
      她僵住了。
      “你说什么?”
      “林朵来找我了。”
      我看见周蓝脸上的泥面膜隐隐裂了条线。
      她毫不留情关了门,留下啪的一声响回荡在走廊里,令我胆战心惊。我忽然觉得心累。一直傻愣在门口。就那么站着。也不敲门。
      过了半响,她洗了脸,开门,一脸鄙夷地望着我:“你怎么还不走啊?滚回去见你的林朵啊!还站在这里喝西北风啊?”
      “对不起……”
      “跟我说对不起干嘛?林朵伤害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周蓝双手抱肩,我知道她非常生气。
      “周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林朵明天要来,我总不能叫她走对不对?”我拉着她,眼里尽是祈求。
      她冷冷甩开我的手:“明天?我告诉你,池依笑,要是林朵明天在你家里,你就甭想我去,我跟她势不两立!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选吧!”
      我低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蓝急了:“在别人面前你泰然自若,在林朵面前你怎么就变得这么蠢了?初中时跟你抢江定的是她,高中时对你爱答不理的也是她,三年前跟你说友尽的也是她?你老为人家想着,她有想过你吗?她这次给你打电话也很突然对吧?她以为破镜就是那么容易就重圆的吗?也就你这个蠢女人会这样做!”
      她见我继续低着头,又说:“池依笑,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吧,林朵这次来要不是又在你面前炫耀就是有事求你,你就等着吃哑巴亏吧!我可没功夫救你!给你三十秒考虑,要是不去见她今晚就睡我家,不然就滚蛋!”
      我半响没说话,周蓝冷笑了一声,将门关上。

      06.
      深夜里,冷风灌入衣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的世界那么小,我都处理不好。那些世界大的人,会不会比我更孤单。
      回到家后我给周蓝发了短信。她没回我,她一定气坏了。我还是那样不善言辞。第二天我去超市买了食材,九点的时候林朵就到了机场,十点的时候我还在煮饭,外面就有人敲门。我的心扑腾一跳,想着开门不仅能够看到林朵,还能看到江定,我就觉得自己大概从没这样紧张过。手在门柄上探了又探,最后深呼吸开门看到的却是周蓝。
      “瞪什么瞪,不欢迎我还是咋了?”周蓝一把推开我进屋来。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冲过去抱着她,声音发哽:“周蓝,谢谢你。”
      她没有推开我:“哎哎哎,可别矫情啊,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人伤害我这个比傻子还傻的朋友。她什么时候到?”
      我刚想说话,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我想告诉她,来的人还有江定,但周蓝立马打断我:“你站这儿,我去开门。”
      我捂住脸,完蛋了。
      周蓝一开门,见到的是一个男人。我立在原地从手指的缝隙里望他,修长的身姿,立体的五官,令我觉得岁月似乎从没刮伤过他的脸。我想,林朵爱的就是他狭长的眼睛和浓墨入鬓的眉。周蓝摆出招牌式的微笑,自带妩媚功效,笑说,“帅哥,你找谁啊?”
      我一缩脖子,用手又捂住了脸一分。
      江定像是没有听到周蓝的话一样,曾经柔和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变得锋利,他的目光轻触我,我却感到千万斤般的重量。不巧林朵从后面走了出来,眨着眼笑着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男朋友。”
      周蓝脸色拧巴了一下,恢复淡定扬唇笑说:“啊,那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眼瞎。”
      林朵脸色一僵,江定拉住她,语气淡淡的:“我们进去吧。”
      周蓝也走进来朝我龇牙咧嘴,一把勾着我的脖子恨恨道,“好你个猪,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带男朋友来了!”
      我在一旁脸色涨得通红,没想到几年过去了,重新见到林朵和江定竟然是这样的场景。说不出多大的感慨,但是震撼却是极大的。
      “坐坐坐,我去弄饭。”我手足无措地说着,不看江定,只与林朵对视了一眼,便匆匆跑去厨房。江定上前拦住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朝我说,“我去弄,你坐着。”
      我呆若木鸡,江定又推了我一把,我僵在一旁动弹不得,觉得被江定推过的肩膀温度烫得惊人。周蓝一跺脚,骂我没出息,夺过我手中的锅铲撂给江定,把我拉在餐桌前坐下,朝着林朵凶道:“有什么事情赶紧说,说完了滚蛋!”
      林朵静静地说:“这里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赶我走?”
      “一个和依笑友尽的人,我想你连问这种问题的资格都没有。”周蓝有三分讥讽。
      江定皱了皱眉,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我拍拍周蓝的肩膀,然后冲出去说:“我去开门!”
      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林文书。
      他歪着头靠在门上,朝我眨眼。我小声说:“你怎么来了!”
      他面不改色:“看你一个人住挺可怜的,所以过来陪你啊。”
      林文书以为我家空荡荡,没想到这么一进来,我小小的房子里,加上他,居然足足有五个人。
      场面有些尴尬。林文书呆了那么一瞬间。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以为我这种怪脾气怪性格的人只有他这一个好朋友。
      我的心如擂鼓,把林文书推到大家面前:“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林文书。”
      然后指着周蓝:“这位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周蓝。”
      顿了顿,接着又指着林朵:“这是我发小,林朵。”
      最后尴尬地看了江定一眼,指着他说:“林朵的男朋友,江定。”
      听到江定的名字,林文书和周蓝的身体同时一震。这么多年来,林文书一直都想见江定,他想知道江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我念念不忘到如今。而周蓝则是意外,高中的时候大家同校,但她几乎没有正面遇到过江定。有时大会领奖时江定站在主席台代表讲话时周蓝又看不清,她近视,后来才戴了隐形眼镜。而有时我遇到江定,周蓝又没和我走一块儿。高中时我因为刻意回避江定,也不提他,所以周蓝大部分时候也就不主动找他。
      这餐饭最后吃得并不愉快,但因为林文书在,大家都没有撕破脸皮。但我知道林朵一定还会来找我。因为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有事情要找我帮忙,而且只能私下告诉我。她和江定最先离开,周蓝出门匆匆忘了请假也赶回公司。最后只有林文书一人还坐在那里,眼神一动不动望着我。
      “还不快起开,回去吧!”我催他。
      他手指扣了扣桌子:“你拒绝我,就是因为这个人吧?他都有女朋友了,你还要跟你发小抢?”
      擦桌子的动作僵住,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将抹布扔在他手上,我咬牙道:“你都不知道事情的起因经过,你凭什么就这么说我?”
      “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有些挫败。
      我沉默不语。
      “你永远都是这样。”林文书冷冷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那一刻,我出奇的冷静。

      07.
      我和周蓝是在军训时认识的。
      她个子高站在后排,教官规定不准披头散发,她偏要垂下她一头秀发。教官让她站在前面来罚站时,她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大家都觉得她是个十足的小太妹,但天有不测之风云,就在她走到前面的时候,她摔倒了。她左脚踩住了右脚松了的鞋带。
      队伍里尽是轰塌的笑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周蓝的脸铁青如冰。她扫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很快站了起来,烈日当空,她就像一具雕塑。
      中间休息的时候,别人成群结队坐在阶梯上。而我永远做不到自来熟。我一个人站在树荫下发呆,对面五米外就是林朵所在的队。我们没有分在一个班。远远地,我看见她和旁边的同学有说有笑,没有我在身边,她还是照样可以活的悠闲自得,而身边没有她的我,则觉得与全世界都不相融洽。
      村上春树说,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而我苦于为什么自己不是那同一片海。
      周蓝就是这个时候来找我说话的。她递给我一瓶水。
      我一直不接,她就拧开了盖子,“不渴吗?喝啊。”她笑着说。
      我伸出手还半犹豫着,她直接塞到了我手上。
      “刚才谢谢你啊。”她说。
      我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刚才,就你没笑。”她淡淡地回应我。
      “那只是意外,也许我只是发呆去了。”半响,我才回应她。
      “以后我罩你啊。”她无视我的话,坐下来长舒一口气,“你在看那个女生?”她指着林朵问。
      我慌忙别过脸去:“没有。”
      她拉着我同她一起坐:“还说没有,我盯着你瞧她老半天了,她欺负你了?”
      那时我和周蓝不熟,而我又是一个不爱多话的人。我没告诉她,从小到大,我只有林朵一个朋友。
      有一天晚自习,课间休息,我在走廊吹风,周蓝从对面不怀好意地走过来,我惊恐地回避她。
      她一把搭在我肩上:“跑什么跑啊,我问你个问题啊,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江定是谁啊?那个叫林朵的是不是抢了你男朋友?”
      我转过身甩开她的手,气得手指颤抖:“你居然拆了我的密码本!”
      她皱了皱眉:“就你幼稚,那破锁能锁得住什么啊,你得庆幸我看了你的日记,不然你就得苦命一辈子!”
      我哆嗦着:“不要你管!关你什么事!”
      周蓝拽着我去了操场,我挣扎着:“放开我,我还要回去上课!”
      她凶道:“说那么大声干嘛?池依笑,你有轻微的自闭症和严重的自卑症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咆哮着。
      “就你们这种爱写日记的小女生,愿意把什么都写出来自怨自艾,也不愿意把什么话都挑明直接解决问题,就活该你们这样受闷头气!”她也吼着。
      我蹲在一边,一言不发,红了眼圈。
      她的语气缓了下来:“你总不能因为林朵对你好,你就把她当全世界吧?况且她还……”
      我猛地打断她:“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去上课,不用管我。”
      她听后突然冷笑:“要不是就你没笑,谁愿意管一个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人啊?”
      “我那是因为想着林朵去了,不然我早就笑得肚子痛了。”
      “哟,还笑得肚子痛,从开学到现在你笑过吗?”
      我继续蹲着,一言不发。
      她蹲下身看我:“池依笑,我真搞不懂你的交友逻辑,为什么会觉得今生只需要一个朋友就够了呢?”她推推我,“你别傻愣着,说话啊!”
      “只要一个不好么?”我抬起头反问她。
      她嗤笑一声:“笑话!这也得看情况啊,难道整天只围着她一个人转但是她却有自己的交际圈啊?你看看那林朵,平常在校园里遇见你了和你打招呼了没有?你主动找她讲话她还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摆明了就是冷眼看你,你还热屁股贴上去,蠢!”
      周蓝的嘴唇动了动,或许她还想提江定的事,但她没忍心说出来。
      “她在新的班级,肯定要和同学处好关系啊。”我反驳说。
      “那你在新的班级就不会和同学处好关系了?”她讥讽我,我竟哑口无言。
      “走走走,去上自习。”她把我拉起来,“凡事想开点嘛……以后要是遇到了那个姓江的小子我就替你揍他……”后面的话她说得很小。
      天上是漫天的星光,地上是香软的青草。周蓝那一刻拉着我去上课的场景,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也不敢忘。
      高中三年里,我再未写过日记,被周蓝拆开的那个日记本,我在寒假的时候烧掉了它。冬天里,屋外雪花狂舞,屋里一堆炭火。我将纸一张张撕碎,觉得心上被利爪抓了划痕,可又突然觉得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感到轻松自如。

      08.
      开学的前几天,我去看了爸爸。他一如既往地躺在那里,被新长出来的嫩芽覆盖。后来十几年过去了,我想起他时,还是会觉得上帝有时候待人是极不公平的。他那么好,那么勤恳,那么善良,脆弱的生命却总是抵不过硬物的撞击。有时候啊,人类造了车辆,又用粗心来夺取性命。
      我七岁那年,他就撒手人寰。我想吃对面那条街的包子,他就给我去买。回来的路上,一辆飞奔的汽车就结束了他的生命。我还记得当时,包子从塑料袋中滚出来的情景。他就倒在血泊里,眼睛还没有闭上。有路人捂着我的眼睛,说小孩子别看,会做噩梦。我说那是我爸,他就一脸哀伤地看着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我冲过去合上他的双眼,然后起身奔向牌室。那个,一大清早就去打牌的女人。我用沾满他鲜血的手拉她回来。我告诉她,爸爸死了。她不信,我就告诉她,我手上的鲜血就是他的。
      她说:“笑笑乖,别在这吵着妈妈,等我赢钱了中午给你买好吃的。”
      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却是,她都这样了,我却还恨不起来。我应该恨的。但她是我妈妈。她总是很温柔地叫我笑笑。她待我极好。
      周蓝就是用这样的语气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觉得我又蠢又没情商。
      十五岁的夏夜,我反问周蓝,难道人带着恨意活一辈子,就很好吗?
      她第一次竟被我驳得哑口无言。
      “那你也不能因为谁对你好,你就把什么都让给别人吧?你这不叫善良,叫自虐。你太缺乏安全感了。”她这样回击我。
      我的家就像被分割的彩球。一边红代表生命,一边黑代表死寂,中间那道黄色的缝隙,代表从中散发出的光源。有温暖。我总在拼命地汲取那份温暖。我想我的性格成分里,在某种似有若无的阴影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一种骨子里的淡漠。如果我会做饭,如果我不让爸爸买早餐。太多如果若成真,那么已经发生过的现实就要大片大片地推翻重来。人生又不是光碟,怎么可以后退呢?
      我在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至于将错误怪在别人身上。也要有能力去做,才能肩负得起该承担的责任。
      最可怜的是他。她心疼女儿。也死在了心疼女儿的路上。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意外就像坏心情,说来就来。
      林朵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新搬到镇上,在我家隔壁。我每天望着夕阳发呆的时候她也望着我。她不敢和我说话,觉得我一点情绪也没有,更不会笑。她第一次主动找我时,没有说话,就在我手中放了颗糖,然后很快跑回去躲在她家门口,伸出脑袋偷偷观察我的反应。而我,总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就这样的动作,她做了一个月。她给了我三十粒糖,我一粒也没有吃,都放在盒子里,藏在床底下。后来我们共度了整个童年,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她古灵精怪,性格活泼,总是想方设法逗我开心。用漫画记录我们的故事,然后全部送给我。
      我因此,眼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我再也不会有比她这样好的朋友。
      我学美术,都是因为她。这是周蓝不知道的事。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周蓝待我也不差,甚至比林朵更好,为什么我总是放不下林朵?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林朵之于我,在童年时光留下了太深的记忆,而且还是在我觉得人生最绝望的时刻。她总是能一眼看穿我,她觉得我不该这样,不该什么都不说,像个不成熟的伪大人。
      或许,我要过很久才会明白,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先后次序,并不决定他的重要性。决定他重要性的,往往是你们一起经历了什么磨难和快乐。因为,生命中有些人的到来,注定要将过往翻页,重新启程。

      09.
      我们一起上到初一。没等到初二开学,林朵的爸妈就带着她转校了。临行前,她将一叠漫画稿交到我手上,那里构想了我们未来的蓝图。我们不会整天坐在写字楼里朝九晚五,我们有各自的房子,推开窗就能看到对方,然后拥有一天的朝气。
      我轻声问她:“你还回来吗?”
      她摇着头哭:“我也不知道。”
      “去吧,一路平安。”我说。
      等她消失在那条街道,再也没有她瘦小的身影时,斜阳便悄悄抹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泪眼涟涟,泣不成声。
      十三岁时她送给我的东西,如今我还留着。那些画稿早已经泛黄,就像她构想的蓝图,没有实现,早已经飘散在风里。只有我们共同残存的回忆,还在时光的缝隙里招摇着它的笑脸,又像是在哀叹什么东西。
      初二开学后,我一直沉默寡言。我总和林朵在一起,如今林朵走了,原先班上的女生也早已经有了各自的小团体。我介入不进去,更不想介入。有时,也会有好心的女生喊我一起吃饭,总会被我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也就渐渐不再找我。而体育课时,老师每次都要求两人组成一队对打羽毛球,我总是落单。我头一回觉得,即使心中想着有林朵我就什么都不怕也没有用,因为那种叫做孤单的情绪还是像狂风暴雨一样朝我的心上袭来。
      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孤单啊,竟是这样一种可怕到令人恨不得纵身跃向大海,一去不复返的情绪。
      江定就是在那个我极其孤单敏感的时候出现的。
      他是转学生,转来的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大雨,还有些冷。老师在班上介绍他的时候我还在埋头画漫画,并不清楚他的样子。我只听清老师说他的名字,说他很有才艺,接着听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嗓音就像泉水一样温和。随后而来的是拉小提琴的声音,我停下笔,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音符从琴弦里飞出来一样,正在满世界地飘,我也跟着音符在飘,目光飘到了他的脸上。
      少年柔和的脸,入鬓的眉,就像从指尖里流淌的阳光。我醉眼朦胧,两耳发聋,觉得全世界都在轰鸣。忙趴下遮住脸。窗外的雨还在慢慢地落着,落在地面上,发出落玉珠盘的清脆响声。
      就像我此刻的心,脆得一碰就能碎。
      但我和他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唯一能说上话的也是在美术课上。本来,美术课不需要代表,但因为要收作业,所以有了个美术课代表。我跟着林朵画了几年,美术功底比其他人好,大家就推选了我。因为当场就要评分,所以我要挨个挨个的收,收到他的作业本时,他总是慢一拍,要反应几秒才给我,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但每次他抬头时都是一脸温柔的笑,又令我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有一回美术老师不在,让我照着他的书把作品画在黑板上,让大家临摹,然后再让我评分。
      我心如擂鼓,咚咚作响。
      让大家临摹的是一株芙蓉,书上是泼墨画,我直接简化成了简笔画,所以画起来比较轻松。我始终觉得紧张,因为同学给同学评分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我是老师,那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但正因为简单,大家都画的不错,我很快看完,看到江定的作业本时,我呆了一下,他怎么会画成这样,可我又不好意思去找他,随便给个不及格?可我又怕他会来找我。
      思前想后,我最后犹犹豫豫去到他的桌前。
      他正翻着教科书,抬头看我时露出招牌式的微笑,问我,“批好了吗?”
      我吞吐道:“还……还没……”
      我在心里骂着自己,我怎么就成了结巴。
      “那你不批?”他挑眉问我。
      “批,批啊。”我说,“可,可是我觉得不及格。”
      “为什么?”
      “芙蓉是红色的,你涂成了绿色,叶子是绿色的,你涂成了红色。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涂反了。”
      “不好吗?世界上绿叶配红花的太多了,偶尔让红花衬托绿叶也不错啊。你说对不对?”他笑着问我。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
      我翻开他的作业本,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九十吧。”他说。
      我就在本子上写了个九十。
      他又说:“我说九十就九十啊,下次老师看到了岂不是说你徇私舞弊?”
      我立在原地,感觉心脏的血液正翻涌地往脸上涌。
      我只好快速回去,批下一个同学的作业,我的手在抖,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

      10.
      后来很多年过去,在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在校园里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我还是会记得当时喜欢他时轰隆在耳边的那种响声。很遥远,又很熟悉。
      越是喜欢的,越不敢触碰。尤其是对那种活的小心翼翼的人来说。人类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我以为,所有躲在角落里的女孩,都会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可有的人本就天生光芒微弱,还执意要躲在角落。只是过了很多年,躲在角落里的女孩还是躲在角落,但世界不一样了。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她的心态,还是她拖住了时光流逝的速度。
      江定并不主动找我,但有时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尤其是在体育课的时候。我在很多年后才理解,那个时候,他看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我周身的寂寞。有时,你被一个男生注意,不知道是该心存感激还是打起十分的警惕,觉得他是在耍自己。我想,也只会是那种特别自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够好的女生才会有这种心态。
      我才发现,原来那时的我,也竟如此自卑。
      我一向是个好学生。说好学生也并不全对。因为我成绩并不优秀,正好不上不下。只是按时完成作业,上课会走神但不犯违纪。等年纪大了,我才感慨其实很多学生都是这样。他们过着普通的生活,一辈子平凡。多数如此,人生也如此。所以我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势,学生时代老师不会把你记得特别清楚,但有印象,出了学校几年便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体育课很少点名,我以为我不出现几次,老师也不会发现我。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的,老师没有发现我不在。但次数多了,他就察觉到端倪。人不要以为自己渺小就觉得自己可以退出任何需要自己的场所,少了一颗螺丝钉火车也会脱轨。后来我被体育老师罚跑四个圈,我至今记得体育老师训我时那一副鄙夷的表情,他嫌弃学生不用功,觉得这个学生每次都落单,孤僻,以后不会有大出息。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活在体育老师给我的阴影里,一辈子平庸,一辈子孤单,想想就觉得可怕。
      江定就站在队伍里,我跑到第三个圈时,经过他身边,看他的背影,觉得跑道和操场的距离就像隔了一道银河。他忽然回过头,温柔的眼神无意中瞟到我,炎炎烈日下,我顿时觉得背脊发凉。
      因为那一刻,我感到那么一点,羞耻。
      也讨厌他一向温柔的眼神。或许他带着讽刺、嘲笑、厌恶的神情,都会让我觉得好过。我顿时理解了当初林朵每天画漫画给我,希望我有点情绪波动时的那种渴望。原来那个时候的我,也够令人讨厌。他们或许会觉得,池依笑每天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脸孔,有点犯蠢。谁会关注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呢?人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以为的尴尬场景,其实就像一幕喜剧,观众笑完了这场,很快又接着去笑其他演员演的另外一场。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并不会喜欢他的全部。也会讨厌他和自己之间的各种差距。各种融合不融合的问题。这是特例。
      江定只是在美术课上调侃了我,我便以为他调侃了我的整个人生。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不要这么想。
      我后来辞了美术课代表这个职务。我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江定说话。美术老师没有骂我。但很快他就将注意力放在了下一任美术课代表身上。晚上睡在宿舍,大伙儿七嘴八舌讨论八卦和未来的时候,我也会双手枕着
      头望着上铺的床板想,会不会人生的局限其实很短,有时人不会在意另外一个人身上所拥有的才华,人只会在意你是否给足了自己面子,是否,和自己亲不亲近。
      我在画画时,非常喜欢画一条不深不浅不宽不长的河。人的前半生常常就在陷在这里,不会被淹死,但水刚好就漫到胸口,所以会很难受。

      11.
      我知道这样很没有骨气。但现在我不是美术课代表,这是事实。我的日子恢复到从前那样,有时阳光很暖,我靠在窗边,也会忘记林朵,觉得就这样也挺好。偶尔举行班会,江定在教室里拉小提琴时,我又会惊醒。原来我还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因此觉得自己的思想很奇怪,我有时自己都不能看穿我自己。直到这个学期快要结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自习时班主任公布考场名单后,江定第一次主动找我。
      我坐在他前面。
      “25,池依笑;26,江定。”班主任这样念。
      我觉得我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第二天要考试,所以桌上的书都被清空。还要排位子,恰好江定的课桌搬到了外面挨着窗。此时夏热的天已过,只剩冬季萧瑟的风在刮。我清晰地看到他的鼻子被吹得有些红,手捧着保温杯,在思忖着什么。等他想清楚了,再一抬头,就看见我的目光正盯着他,等反应过来,红的就是我的脸。我迅速低下头,没看清他接下来的表情。
      一整个晚自习,我都在画漫画。他红着鼻子,我红着脸。我始终觉得,即便不喜欢他的全部,但还是改变不了和他四目相对时心中的那种悸动。很多在年少时用最炽烈真诚的心喜欢过一个人的人,是很难再次经历那一种久违的心脏复活的感觉的,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心,会被各式各样的,自己悟出来的感悟,而蒙上一层要好久好久才能洗掉的灰。周蓝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不找一个人陪着时,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
      我虽然成绩不拔尖,可我一点也不惧怕考试。活在各种各样的不快乐里,即使人生没救时,我也不觉得分数能一锤定音人的命运。可是第二天考试我却出奇地紧张,紧张到头昏脑涨,手脚发麻。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个窟窿,江定能一眼透过这个窟窿直达我的肺腑。
      发卷子时,我都觉得自己的手指在抖。
      我把卷子传给他,但是没有回头。他一直没有接,我就回过头,看见他就坐在那里,眼神清澈。
      “不要紧张,好好考。”他笑着说,然后伸手拿过卷子。
      我觉得他其实蛮狡猾的。但又觉得自己还愣了那么一瞬,他指了指前方说:“快写吧,开考了。”
      我觉得那场考试真是度日如年。
      下考了,他又问我,“要一起回五楼吗?”
      我紧张得冒汗:“不,不用了,我自己回教室。”
      “好。”他说。
      但他没有动,一步也没有挪动。就站在我前面。我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笑意。我红着脸转身从后门跑出去。
      到门口的那一刻,我背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有时候你急着找某样东西,它不出现,当你不急着要它的时候,它就在你眼前。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定律。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整整一个学期都不来找我讲话的江定,在期末的时候会跟我说,好好考试,不要紧张。
      整个寒假,我一直处在焦虑之中,被这个问题烦透了心。这是除林朵外的另一个,我觉得是我软肋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妈妈喊我出来吃饭。我觉得妈妈寂寞的时候,其实也会有点怀念爸爸。她给我夹菜,眼神有些哀愁,会说到爸爸是怎样和她相识的,送过她什么。很奇怪,这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小哥哥。
      我问妈妈,你为什么不改嫁呢?
      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是个好妈妈。她从前总喜欢看感人的电视剧。那时我只能说是感人的剧。剧情总是爸爸失踪后又失忆,妈妈一个人艰苦劳作,带着几个孩子,等到他再次回来时,身边已经有了富有的女人。
      她看时,我就窝在她身边。她哭,觉得那孩子可怜,我也就跟着哭。你看别人的妈妈多辛苦,她看着我说。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我拉着她的手。那些感人的,总是艰苦的。艰苦的,却不一定感人。
      肇事者赔了二十万。我便以为一个人的命就值二十万。或许我爸爸一生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或许那并不重要。因为钱有时候,又并不那么客观。当一叠叠现金堆在我家里的时候,我妈妈呆若木鸡,血液僵硬。她或许从没想过有一天钱会来得这样意外,意外到家里因此少了顶梁柱。我再没看她进过牌室。这是迄今为止,我最感谢上苍的一次。林朵几乎不知道我的身世,她看到的只是我一张鲜少有波动的脸,无神的双眼。
      她总在漫画里表达这样的疑问。
      “笑笑,每天阳光都这么好,你妈妈早上都给你煮牛奶,你还有我这样的好朋友,这个世界是不是很美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夜路走多了的人,总是无法忘掉自己在黑暗里留下的影子的。

      12.
      新学期开始之后,新的座次表还没有出来,位子随便坐。我来得有些迟,坐到了最后,到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发新书了。书从第一个人那里传过来,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少了一本地理。我想等书发完之后再上去补拿,谁知道从地理起,后面的物理生物化学都没有了。从一开始,最前面的同学就少拿了一本书,所以传到我的时候就没了。
      我望着已经拿到的课本有些出神。
      “池依笑!”旁边有人喊我,他很肥很肥,是个胖墩,但班上的同学不喜欢叫他小胖,而是叫他眯眯,因为他胖到眼睛都快眯没了。
      眯眯不喜欢别人叫他眯眯,凶道:“谁再叫我眯眯,我就一个流星倒压扁谁!”他一定误以为那是咪咪,班上的人哈哈大笑,改叫他小眯。
      “干什么?”我问。
      “多出来的,给你。”他递给我一本物理书。
      “谢谢。”我接过物理书,接着他又递来了生物和化学,“你们这组多出来的吗?”我问。
      “班长那组多出来的。”他说。
      我一愣,因为江定是班长。
      “没有地理书吗?”
      “不知道啊。”小眯偷偷啃着辣条说。
      我抬头望向第三组,看到江定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立马四肢僵硬,又看到他走到讲台那里,朝班主任说了什么,忽然皱了一下眉,随后又点头,再回到座位上。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去接水喝,接完回头就看到江定站在我的位子旁。我以为自己眼花,揉眼确认,并没有看错。我觉得脚软,都不敢回到自己的位子,只好端着杯子站在走廊外吹风。
      虽然是春天,可是春风仍料峭,我觉得真冷。
      “水都吹凉了。”
      突如其来的嗓音吓我一跳,江定就站在我的旁边,视线集中在我的脸上。我大气都不敢出,头都不敢动,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继续看着前方。
      “我想喝凉水。”我踌躇着说。
      “那你怎么不接凉水?”他笑着问。
      你问那么多干嘛啊?我在心里瞪了瞪。
      “我觉得温水也不错啊。”我自圆其说。
      “外面风大,进去吧。”
      他没有揭穿我,反倒这样说。我有些愣神,但不想进去,可又怕他再问什么,就说,“你先进去吧,我喝完水就进去。”
      “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忽然问。
      我回过头看他:“没有啊。”
      他挑了挑眉笑:“那我跟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看我?”
      我立马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有些僵。
      “新书还差不少,地理最多,估计半个月后才能重新调来学校。你先拿我的书。”
      我被一口水呛到,他把书给我啊……
      “那你呢?”我问。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恨不得这口水呛死我好了,我应该说不用了谢谢的啊!
      这时,却响了上课铃声,他没有说话,进了教室。我跟在他后面,胸的腔里的心忽上忽下,总觉得怪怪的。
      “池依笑,地理书给你。”小眯又喊我,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接过了书。
      崭新的书页光滑如蜡,人生的过程却不如这样平坦。我翻开第一页,又立马啪的一声合上,扉页的空白处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江定。苍劲的字犹如长在悬崖上的松柏一样有力。他还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书放到桌内,生怕别人看到这两个字。
      我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最早来到教室,惶恐地悄悄将书放回江定的桌上,又若无其事地回自己座位。没错,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啊,我慌什么。
      晨读是语文。我一直不停地读古文,嘴里念念有词,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读的什么。等到下课铃一响,我头一回快速冲出教室,心里想着这根本不是我的作风但身体就是不受控制啊。
      到楼下的时候,江定飞快地拦住了我,脸上居然写满了怒气。
      我刚想抢在他前面解释,他横着眉脱口就问:“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吃早饭啊。我想这样说,但大脑停顿了那么一两秒,立马换了个词。
      “我去厕所。肚……肚子痛。”我捂着肚子心虚地说。
      江定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莫名其妙红了,直到恰好下个月我第一次来生理期时,才明白原来他会错了意。
      “那你赶快去,我去给你打早餐。”他没看我,闷闷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买!”
      “反正顺路,带给你!”
      他的态度很坚决,原来他也有这么犟的一面,我满肚子苦水,只好跑到厕所里假装呆了好久。
      回来的时候,见到地理书又趴在我桌上,早餐也在一旁,呼哧呼哧冒着热气。我蹑手蹑脚坐到座位上,此刻江定并不在班上。我这才有些发软地喝了一口豆浆。
      “嘿!又要排座位了!”小眯看起来很兴奋。
      “啊……现在吗?”我轻声问。
      “是啊,刚才班长去办公室拿座次表了。”
      “哦……”
      小眯悄悄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偷偷看过座次表,我和卢妙妙坐一块!”
      “这样啊……”
      我又喝了一口豆浆,卢妙妙是班花,小眯的运气真好。这时江定从后门进来,而我正好在啃菜包,他从我座位旁擦过,不经意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我噎住了,默默地把包子放在一边。
      江定把座次表贴在了黑板左侧,吃完饭回来,同学们一窝蜂地涌上去看。等人少了,我也围了上去。指尖触在座次表上,从上往下看,第五组第六个是池依笑,往旁边看第六组第六位是……
      是江定。
      我们是同桌。
      我猛地往后看,江定在写作业,但是表情自然,一脸淡定。
      老师规定上晚自习之前要换好位子,我推推迟迟,总觉得害怕。外面天还很亮,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就要打自习铃了。我心一横,换就换!我平时不看他就好啊!就这样!等我想清楚的时候,桌上的书已经不见了一半。
      “还愣着干什么,把剩下的那一半抱过来。”江定从我身边经过,低头看了我一眼。
      他眼睛里都是笑。
      我在心里喊,笑,就会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慢吞吞地把剩下的书都搬到新位子上,一脸忐忑。
      我以为江定会跟我说话,但是他居然一句也没有说,只是认真地在看书。我觉得自己内心的忐忑看起来才像是个笑话。
      快要下晚自习了,他还是一脸淡定地在看书,我却焦躁得心都要炸裂了。终于忍不住,我……我写了张纸条给他。离这么近还写纸条他一定觉得我很搞笑,但是不管了,就这样,放学后等我,有事找你,我这样写。
      侧过头把纸条扔过去,也不知有没有扔过头。但下晚自习后,看到他去找生活委员要钥匙,他来锁门,我就放心了。
      等班上的人都走光了,我这才脸如血色,温吞地开口:“你……那天找班主任说什么了?”
      “哪天?”
      “就是下发新书的那天。”
      “问班主任有没有多的地理书,她说没有,要半个月后才到。”
      “啊……”差点要丑死了。我以为我们同桌是他搞的鬼。幸好没有直接问。
      他扬起唇:“不然你以为呢?”
      我含糊地笑,含糊地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日光灯把他的脸照得有些柔和,他突然眯眯眼笑问。
      我惊恐地望着他,脱口而出:“你胡说!”
      他只是笑笑,修长的手指慢慢拿起自己的英语书,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他对着白纸观摩了一会儿,又把白纸交到我手上,故作叹息地说:“刚才帮你搬书的时候从你书中掉出来的,弄脏了,不过画的蛮好看的。”
      我望着那张纸一下子石化。
      那白纸上面分明画的是我望着江定的漫画!他红着鼻子我红着脸!我看得清清楚楚!
      “关灯吧,我锁门了。”他若无其事把我拉出来,柔声说,“快回宿舍,不然关铁门了。”

      13.
      我和周蓝渐渐熟悉起来后,才敢告诉她这件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笑得趴在课桌上爆笑到肚子痛,问我,“你怎么会觉得一个成绩又好长得又帅的男生会故意找老师让你们同桌呢?”
      我吞吞吐吐说:“他看我的眼神很怪……而且我又喜欢他。”
      “可是你不是很自卑嘛。”周蓝讥讽我。
      我握拳反驳她:“自卑的人也是被允许憧憬美好人生的。”
      “你那是屁憧憬,胡思乱想还差不多。”
      “要你管啊!”
      “那我问你你就不要对我说啊。”
      周蓝含着糖看杂志,耸耸肩,我被她气得半死。她笑眯眯安慰我,“没事的。”
      “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周蓝说。
      我和江定同桌了一年。
      这是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事,后来毕业的那天,我望着教室里五彩斑斓的彩带,忽然心生孤单,可是却觉得上天待我已经够仁慈。
      我这样的性格,注定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却因为江定的存在,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充满善意。
      很多年过后,我虽然不常常记起他,却也无法忘记他。每个辗转反侧的深夜,聆听玻璃碎落的声音,都会令我觉得这辈子恐怕再不会轻易动心。
      我果然不再轻易动心,却也知道,人之所以无力改变现状,都是因为贪恋过往未完成的遗憾。可是要是执著于此,那才会遗憾终身。
      我和江定同桌之后,很快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因为地理书还未到,这意味着我们要看同一本书。
      某个春暖花开的下午,窗外阵阵花香,我把书还给他,忐忑地说,“那个,书给你,你做笔记,下课了我看。”
      他把书推过去一半,放在我们的课桌中间,漫不经心说,“什么叫你下课了看啊,上课一起看啊。”
      “可是总要有一个人做笔记啊,你坐在右边的,正好用右手写方便。”我小声说着,却几乎没有意识到,我渐渐地已经可以很完整地和他对话了。
      “池依笑,聪明了一回啊。”他笑着说。
      我瞪大眼望着他,这是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除了上学期批作业的那次,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我一度以为其实他并不认识我。
      文综里,我最差的就是地理,我始终弄不清纬度经度,也弄不清各种各样的地势和气候,但那段时间我最期待的就是地理课。
      他坐在我旁边,我们离得很近,我看他手握着笔,一丝不苟地记笔记。有时候我望着他的笔迹,还会走神,他就轻轻咳一声,手指扣两下桌子。
      直到地理书下发,我有了自己的地理书,崭新的课本,有那么一丁点生疏惆怅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时他却突然把新书抢过去,然后把旧书扔给我,眯眼笑说,“知道你跟不上进度,这本有笔记的书就给你好了。”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在损我,我盯着他望了许久,忽然头脑发热,一股脑问,“江定,你觉得我特殊吗?”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而且我非常庆幸自己用了那么正式的语气。
      所以我得到了一个很特殊的答案。
      “你不特殊。”他说,“但你做你自己就很好。”

      14.
      池依笑其实被体育老师骂过两次,因为被罚跑四个圈之后,她又逃过一次课,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只是因为她迟到了,老师以为她故态复萌,对着她就是劈头盖脸地骂。池依笑像棵杨树一样笔直地站在队伍中,一言不发。
      她真不想狡辩,反正就是这样,做错了一次别人就以为你永远都是错的,做对了很多次偶尔失误一次别人就认为你是伪优秀。
      于是老师又让她去跑圈,她装作没听见。她感觉全班的人都在看她,但她就是打死不动。任凭老师怎么骂她,她也不说话。
      江定个子高,站在后排定定地望着她,一贯温柔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池依笑真像一株植物,却是一株枯萎的植物,垂败在枝尾,难以被人注意到。何况注意到又怎样呢,凋谢的花从来不会被人带走,最多是一声可惜啊,但不会被采摘。江定家境好,修养好,他父亲是商人,母亲是老师,从小被教育的世界观就与池依笑不同,他活得没有阴影,认识的人也是池依笑不能相比的。
      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也是偶然注意到她的。
      那时上体育课,池依笑每次都一个人站在角落,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干巴巴的,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后来他看见池依笑几乎每节课都一个人呆着,也不和人打羽毛球,后来干脆直接逃了体育课。
      他不觉得池依笑孤僻,只是觉得她不合群。后来看见她跑圈,汗水津津,脸色发白,直到跑到尽头变成一个小点,他又觉得,其实池依笑看上去,又有那么一丁点……可怜。
      想到可怜这个词,江定觉得,池依笑一定会很憎恨这个词。所以他从来都不说。直到她第二次被罚,她一副“要杀要剐我就是不理”的赴死表情,又让他觉得,其实这个女孩子也蛮特别的。
      特别到他每天会光明正大地看她几眼,然后又看她和自己视线交汇后脸红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段时期,池依笑觉得江定看自己的眼神很怪,于是自己给自己一个解释,说他看的是自己身上的寂寞。
      人总是喜欢按照自己所想当然的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定义。
      而江定看的哪里是她的寂寞。
      他看的分明是她的光芒。
      所以他才把花和叶的颜色交换了涂,告诉她,红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永恒,支撑美丽事物闪耀的基底,都是类似绿叶一层一层累积起来的陪衬。
      那天晚上,宿舍里静谧得如湖水,江定却久久无法入睡。他在想,为什么池依笑问自己觉不觉得她特殊时,他会回答不特殊。
      他想了很久。
      月光从窗里透进来,照在他白皙的脸上,映成惆怅的柔光,像是少年的疑惑。一定是因为除了特殊,池依笑在自己心里,绝对滋生出了别的情愫。江定万分肯定。

      第二章

      2.[同样的环境里,就是有人比你活得更幸运]

      01.
      林文仙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林文书第一次找我要坠子时,把手搭在他肩上的就是林文仙。只不过那时趁着社长开门后我就低头匆匆进了教室,也不想搭理林文书,所以更不用说注意到林文仙。
      我知道她是林文书的妹妹,这也是在开学一个月后才发现的。
      那天下午没课,林文书约我去生物系实验楼做实验,她就半路杀了出来。
      当时林文书在做接穗处理,他手指灵活,动作又快,我都看不清他是怎样用塑料布封口的。
      我觉得急躁,就朝他吼:“你做这么快,一点也不仔细,这花儿能活吗!”
      才一个月的时间,林文书就逼出了我人性里所有的憋屈感,动不动就让我觉得内心有一团怒火在熊熊地燃烧。
      怒火里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讨厌自己人生里留下的种种遗憾。
      林文书是我生命之中,除他们三个之外,第四个主动接近我的人。摄影大赛结束,坠子发挥了它的作用之后,林文书彻底露出了他的本性,渣!渣!渣!
      他对摄影根本不感兴趣,他的兴趣是泡妞!
      泡我?
      不对,他看中我的坠子,是因为当时军训的时候他喜欢他班上的一位女生,于是想用我的坠子借花献佛。可惜,人家女生并没有看上我的坠子,觉得土气,俗。这比知道摄影大赛没获奖还要侮辱我的自尊心。
      和林文书熟了以后,他当着我的面侃侃而谈这件事的时候,我内心犹如雷劈,毫不犹豫地一巴掌就甩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打人,打完之后又觉得后怕,他可是个男生,我和他熟悉的地步还不至于他可以容忍我打他,万一他一拳锤在我脸上怎么办?
      可是我就那么瞪着他,一直瞪着他,直到瞪到他开始发笑,疯狂地发笑。
      我继续瞪着他:“你笑什么笑!”
      他就停止了笑,然后用阴森的眼神望着我,又用阴森的语气说:“池依笑,这一巴掌好疼啊,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那一刻我很没骨气地将头偏了过去不看他,瞪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刚熄灯的路灯,瞬间黯淡无光。
      他又阴森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不动你,以后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大步流星地走开,我又瞪着他的背影咬牙想,我马上就从社团退出,以后咱俩八竿子打不着!
      但实际上我挺惶恐林文书会来报复我的,男生报复女生的手段我从没见过,会不会手下留情?可我们又不是什么亲戚老友。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到林文书打我电话约我去实验楼做实验时才得以解决。
      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有成就感。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并不是男生比女生更容易忘仇,而是没伤到男生自尊的仇,对于那些心中稍微宽那么一丁点的男生来说,都不是大事。
      更何况,骗我坠子去泡妞这件事的本质,就是林文书的不对。
      所以我吼完林文书之后,他依旧劣性不改,反而一脸鄙夷地看着我,说:“你不专业就闭嘴,谁说这花儿不能活了?你不会凑过来看啊?蠢!”
      “你才蠢!”我反唇相讥,但还是凑过去了。
      林文仙进来的时候,恰好就看到我和林文书头挨着头,手贴着手,她吸了一口冷气,又哟哟哟了两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林文仙长得很美,可是那一刻她的表情,竟让我联想到了贼眉鼠眼这个词。
      我立马推开林文书,用很大的力气,他没站稳,踉跄到一边去。没等他骂我,我已经从实验楼跑了出去。

      02.
      “哥,你新女朋友啊?”林文仙问他。
      林文书还处在懵的状态,等反应过来,气得脸都绿了,没好气说:“就她?才不是!”
      林文仙点了点头,走到实验台那边:“我也觉得她不是。她和我一个班的,平时内向孤僻,独来独往,谁也不爱搭理,谁喜欢这样的女生肯定得吃大苦头。”
      林文书眉头一凝,池依笑脾气不是挺火爆的吗?
      林文仙没察觉到她哥哥的异样,笑呵呵地又指着桌上一盆花说:“这花好漂亮啊。”
      林文书一滞,他发现那盆花是蔷薇,他故意恐吓池依笑后,特意去盆栽市场买的。

      03.
      七月的夏天有些闷,我开了窗,有细微的凉风吹进来,吹乱了放在桌上的一叠画稿。
      我弯腰去捡,手机突然亮了,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们回中学看看吧。
      简讯上的名字,是林朵。
      飞机飞了三个小时,安全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座南方的城,我从小就生活的地方。自大学毕业的那天起,我就执意要去北方,不知道是因为它冬季的冷,还是因为它黄土般的苍凉。
      我在电话里告诉周蓝这个消息,她毫不留情地骂我是猪,你怎么那么蠢啊?你一个南方人跑北边去折腾干嘛啊?喝西北风吗?饮食习惯吗?
      她和林文书都说我蠢,让我有很多年的错觉,那就是我真的很蠢。结果说我蠢但又互不相识的那两人都跟着我来了北方。
      周蓝的皮肤在那里严重地过敏,还严重地脱皮,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令我一度地很内疚。
      她翻个白眼对我说:“那以后铁定得你养我!”
      而实际上我的收入并没有她多,编辑只是她平时正常的工作,实际上她是非常受欢迎的网文作家,一天万更不止,所以尽管她强悍,实际上却常在颈椎痛的时候对我哭天抢地。光鲜自由的外表下,藏着的,都是别人永远看不见的心酸。他人却傻傻地羡慕着。
      而我的漫画虽然叫卖,受欢迎,可我却不高产。
      我不懒散,就靠画漫画而活,但我只有感而发,觉得私人的又不画,因此精神困顿和生活穷困折磨了我很久很久。
      后来我想,或许人就是要活在一种生存危机里,时刻保持警惕,才懂得生活的艰辛曲折和各种不容易。
      “你在公司上班是坐着,下班回家了也是坐着。这么辛苦,换一个工作如何?你英语过了八级,又会法语,不如去当翻译好了?”我开导她。
      “我停笔了,喜欢我的读者会难过的。”周蓝第一次很认真地跟我谈她的职业。
      “或许,你停笔以后,又会产生很多新的作者,然后读者又会渐渐接受这些新的作者。况且,读者也会长大、成熟,等他们成熟到一定的火候时,说不定就会改变自己的阅读品味,多数人都是这样。”
      周蓝沉默了一瞬,最后用很慢的语速对我说:“你也很难想象到,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阅读到的东西,会在他心里形成特殊的感情,那是他最初信仰起航的地方。我虽然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有多文学性,可是也不见得不能引起快餐世界里的人类的共鸣。依笑,我热爱写作,你永远都意想不到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专心致志,一心一意都维持自己的热爱。”
      我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周蓝感动哭了。
      至于林文书,我又被他骗了。
      他哪里是跟着我去北方,他家原本就在北方,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
      他把我骗得好惨,蔷薇和婆婆纳的嫁接,他并没有做成功,大三那年他扬言要考研考博,不嫁接成功就誓死不罢休。
      我又莫名其妙感动,想请他吃饭,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原来这么容易被感动。或许类似我这样的人都是这样。
      等到第四年,一毕业,林文书就消失不见了。
      他回到属于他的城市,按部就班地继承了他爸的公司。

      04.
      中学还是没变,但回到这里的时候又感到校门是那样的陌生。很久没见,池依笑只是觉得天空格外的蓝,树木更加的苍翠。
      却回不到从前,那么遥远。
      而林朵一直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她从未离开。
      江定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爆发出的这样大的勇气,去求一份看似若即若离的感情。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累,比如现在。
      打着看从前老班主任的幌子进了校门,她和池依笑去教学楼转了一圈,最后悄悄站在窗户前,教室里有学生在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字,她看见还有学生偷吃零食。
      这个时候,池依笑一定很伤感,林朵这样想,因为她知道池依笑最容易触景生情。那些年她画了那么多漫画给依笑,也难怪她死脑筋对自己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她转头看见池依笑的眼神很沉静,是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沉静。
      “在想什么?”她问。
      池依笑顿了顿,说:“我在想,如果上天给每个人一次机会回到过去,并且可以改变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情,那我会选择改变什么。”
      林朵笑了,推推她:“你这是在暗指我应该后悔吗?”
      池依笑抿了抿唇,挽着林朵的胳膊:“我没有。我们冷战了三年,你一个电话打来,我们还是一如当初,这是很多朋友之间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要么和解,要么老死不相往来,我都不想要。”
      “和解也不要?”
      池依笑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朵儿,和解从来都是借口,我想要坦诚。”
      这让林朵的思绪回到很多年以前,她想起十二月的那场大雪,江定和池依笑站在漫天的雪景里,笑得那样欢畅,好像所有的幸福都是池依笑的。而自己转学回来之前又遭遇那么多不幸,这时内心如同魔鬼般的犄角就冲破了所有的压抑,疯狂地生长。
      她在那一刻决定,属于池依笑的那一份幸福,她有正当的理由去掠夺一部分,或者,她想要全部。

      05.
      天气很热,从教学楼下来,我和林朵就坐在操场的树荫下乘凉,这时刚好下了课,有很多男孩子冲到篮球场上跳跃投篮,十几岁的少年,永远这么蓬勃朝气。
      如果上天愿意让我回到过去改变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我宁愿上天从不曾给予我这个机会。
      改变即是未知,未知永远令人恐惧。
      你从不知道,你改变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比起已知的这一切,虽然过程忐忑,留有遗憾,但现世安稳。
      这是我的懦弱,又是我的武器。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的梦想吗?”林朵淡淡抿了一口汽水,望着操场问我。
      梦想啊,真是一个宽泛的词语。
      “当然记得。”我说,“你想当漫画家,我想去一趟日本感受那里的文化生活。我还记得,你笑我一点都不爱国。”
      “现在现实却相反了。”她说。
      林朵的眼神就像天空的颜色,忽然遇到阴天,又变得暗沉。
      我成了漫画家,江定去日本出差的时候,林朵会跟着他。林朵告诉我,其实那里的樱花真的很美,风一吹,整个天空里飘动的都是粉红的花瓣,如梦似幻。当年她或许说错了话,除却民族情感的根基,任何国家总有令人赞叹向往的一面。
      这是何其的讽刺,我觉得有那么一瞬,我接不上话。
      “我和江定马上就要订婚了。”林朵忽然打破沉默。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僵了那么一瞬,随后又望着天空笑说:“那很好啊,恭喜。”
      “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一个人。”
      “谁?”
      “你。”

      06.
      三年前,池依笑和林朵分道扬镳的导火线,就像舞台上的一出恶搞戏。
      池依笑成绩一直中等,高中时尽管有周蓝的陪伴,但还是一根死脑筋,多半时间都郁郁寡欢,寡言少语。
      高考时,池依笑还记得自己当时手抖腿软的样子,像个小丑,等待自己的命运被一张考卷打入地狱。她在那一刻真的是那样想的,自己活得这样狼狈,敏感自卑还格格不入,如果没有考上大学,她就找个无人的河边,了结了自己。
      她想不到自己的生命里,居然还存在要向上的意识。
      她千叮万嘱周蓝,不要做傻事,比如随便填个答题卡,随便写几个填空题就交卷,她不愿意周蓝随便糟蹋自己的成绩,然后考和自己相同的院校。这样犹如屈尊纡贵的做法,即使关系再好,也终将令她终身不安。
      后来周蓝上了重点的外国语学院,而自己也出乎意料地去了一所普通的院校,但足以令她觉得原来上天还是愿意关照她的。
      有时候也会想,林文书和她妹妹成绩也都不差,为什么会上这所普通院校?后来她才知道,林文书虽然骗她够惨,可是倔强意识也非常的强,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父亲的公司,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业,于是就做出了这般举动来抵抗父亲的强迫。
      换做是以前的池依笑,她会觉得有骨气,值得鼓励,可是上了大学的池依笑在意识到生活的压力之后,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林文书的举动:傻帽!因为最初开始,她并没有要发表漫画的意识,她去找工作,那如同沙丁鱼罐头的人才市场,那永远石沉大海的简历,那永远招牌式客气礼貌的拒绝,如今回想起来,虽然不痛不痒,可是依旧觉得寒碜。
      至于他妹妹,因为不想离开哥哥也来到了这里,也是个大傻帽!池依笑这样想。可是人家有钱,他们什么也不用担心。
      而林朵,偷偷看了江定的志愿,他填在了沿海城市。
      沿海,对江定来说,似乎有特殊意义。
      林朵不愿意回想那一段时光,但她却清晰地记得,是因为池依笑曾对江定说过,她想去看一看大海。
      看一看大海的无垠,感受感受生命的渺小。
      童年时期的自己,或许不应该那样善良纯真,她不应该拉池依笑一把。就让她活在自己阴暗的世界里永远无法自拔,让她彻底渺小,无人问津。
      成绩优秀,或许是她胜过池依笑的一次绝妙反击,她考上了江定那个学校,那个学校里没有池依笑。
      凭池依笑的性格和江定后来的沉默,他们就再也难以有交集。
      林朵和江定之间的关系,比起池依笑和江定的关系来,更像是双曲线和坐标的关系,双曲线从远处接近坐标,但永远够不着。
      追逐久了而不得,会觉得疲惫,会想放弃。
      林朵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江定宁愿随便找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也看不见他身边还有个自己存在。
      如今不是中学生了,她终于可以直截了当地问江定:“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江定给了她最通俗的回答:“感情这种事,是不可以控制的。”
      说实话,听到这样的回答,林朵觉得自己最后一点修养都快被江定耗尽了,她不放弃,又心平气和地问,“那你也不应该随便找个人就和你在一起,对不对?”
      “她挺好的。”江定波澜不惊地说。
      “我也很好啊。”林朵尽量压住自己的委屈。
      “你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不对吗?。”江定冷静地回答她。
      他抬头看林朵,这一张脸小巧精致,眼里是任谁见了也无法抗拒的楚楚的泪光,可是偏偏,这并不是池依笑。
      并不是那个,一点也不相信他的池依笑。
      “别把宝贵的时间都耗费在我的身上,很多年过去了,当你后悔的时候,就会发现那是多么不值得。你还很年轻,人生才刚起步,把目光放远一点,你就会发现其实比我好的人比比皆是,少了我,你照样可以活得很好。”江定认真地看着她。
      林朵忽然一下子冷静了,扯出一抹无力的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江定,没有笑笑,你也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对不对?你不要只开导我,却开导不了你自己。”她指了指江定的心脏,眼泪流得更多,却转身就跑开了。
      林朵想给池依笑打电话,但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堪,这样的面目她不想被池依笑看到,她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可怜,更不需要她的可怜。

      07.
      林朵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正好放假,林文书想拖着我去格根塔拉草原,我说我没钱而且这个时间段也不会举办那达慕,于是拒绝了他。
      这个败家子一口气买了两张最贵的机票并且取了出来,威胁我要是不去就是暴殄天物,我还是果断地拒绝了他。
      他瞪着一双眼斜睨着我,说我不知好歹,是个闷油瓶。
      而他不知道,我若是去了,我就没有清静的日子过,一个班级一个宿舍的林文仙必定搅得我鸡犬不宁。
      我很早就发现林文仙看林文书的眼神不一般,动不动就去找他,黏他,如果不是有着兄妹关系的存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文仙喜欢林文书。
      后来林文书告诉我一个令我惊讶的事实:他们是组合家庭,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这时,林朵的电话打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心慌。
      林朵在那头一直沉默,不说话。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良久才带着自嘲的口吻说:“尽管你把江定让给了我,但我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你说得对,感情这种东西,不是说让给谁谁就可以得到的。”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不爱我。”
      梧桐树的叶子忽然飘落了一些,我站在原地,竟接不上话。
      “我要他,爱我。”林朵的语气轻轻的,一字一顿却又像刀尖一样锋利。
      “以后不用联系了。”她说。

      08.
      池依笑有时候也会想,从高中起,她和林朵的联系就是断断续续的,而且还有那么大的隔阂,会不会有一天她俩正式不联系的时候,她也能坦然地接受那样的事实。
      可当那一天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心啊,好似被野兽的厉爪所伤了一样,每一道划痕都在留着殷红的鲜血。
      她们是那么好的朋友,怎么能够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呢?藕断还有丝连,更何况她们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有时候距离是怎样产生的,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她现在深深地意识到,其实不仅爱情不可控,就连友情都不可控,稍微一磕碰,就可能粉身碎骨。
      那晚,她喝起酒来,还是白酒,一杯入口,辣得她舌头都快疯掉。酒真难喝啊,就像人生分岔路口上的污水坑,有人踩进去了疯狂大骂倒霉,有人则气定神闲甩甩污渍继续前行。她则是属于站在坑里一动不动的愚人。
      强迫自己喝了好几口,她才壮着胆子打开通讯录,翻出江定的号码,这是林朵给她的,她不知林朵意欲何为。
      但是现在似乎又派上了一点用场,她要给江定打电话,问一问他,林朵也是个好姑娘,至少比她好吧,成绩好,漂亮,而且不像自己那样畏首畏尾,做什么都不坚定。她也想问,明明自己一点优点也没有,相貌一般,还自卑狂,为什么那时候的江定会喜欢自己。
      可是她不敢问,她一句也没有问,尤其是在电话那头响起江定熟悉的嗓音时,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如果不解决这件事情,她和林朵,永远都不可能和好。
      “江……江定。”这是时隔很多年之后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不知所措,还有些结巴。
      江定的手机响起时,是个陌生的号码,但看到显示的城市,他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挂这个电话。
      他按下通话键,听到池依笑喊他的名字,糯糯软软,又有些含糊,他觉得他等她主动找来自己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朵朵啊……她是个好姑娘……你应该喜欢她啊……”
      她好像醉得不轻,舌头都打结了。
      江定的心忽然觉得一冷,前所未有的冷。
      他压住内心想要爆发的火气,问:“你就这么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池依笑似乎又清醒了一点,但语气忽然变得软弱怯懦,说,“是……是啊。”
      “那就如你所愿。”江定的语速极快,不容刻缓又说,“我定今晚的机票,明天去你学校找你。”
      池依笑吓得酒瓶往下一滚,滚到了垃圾桶旁,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喊出别来我学校的话,但只听到嘟嘟嘟的声音冰冷如机器。
      抬头,就看到林文书站在那里,似笑非笑。他捡起酒瓶,朝池依笑走去。他几乎没看过她失态的样子,平时有些凶,又很冷淡,至少对他是这样的,要么朝自己发脾气,要么根本就不想搭理自己。
      林文书没有说话,俯下身凑近她,把酒瓶摆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池依笑原本就头晕,被他一晃就更晕了。她打开他的手,瞪着他:“别晃了!”然后又跌跌撞撞朝别的方向走。
      江定居然要来啊,她可不能这样让他找到自己,池依笑已经做好准备,他如果要来,她就躲着他。
      又想到林文书,忽然回过头看他,这个家伙是不是要带自己去格根塔拉草原啊?那就去吧,反正可以躲着江定。
      那一刻,池依笑觉得自己的行为其实蛮可耻的。
      林文书就站在那里,皱眉看着不远处的池依笑东倒西歪,走路不稳,跟个八爪鱼似的,滑稽死了,但是他一点都不想笑。
      他朝着池依笑走去,而池依笑的眼睛里在冒金星,都是江定重叠的影子。
      “江定,江定。”池依笑嘴里嘀咕着江定的名字,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文书接住了她,却也做了一个同样不耻的举动,他打开池依笑的手机,翻开刚才的通话记录,看到江定的名字,就是现在池依笑一直喃喃的名字。
      最后,他改了备注,把自己的号码改成了江定,把江定的改成了自己。
      接着第二天,林文书当着池依笑的面撕掉了那两张机票,他知道他这样做一定会让池依笑恼怒,百分之百的恼怒。
      池依笑没有去格根塔拉,只好在宿舍呆着,至少在女生宿舍里,只要她不出去,江定是见不到自己的。
      然后,她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林文书。
      她果断掐断。
      而江定那头,他已经拨通了号码,却又忽然听到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冷却。
      池依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掐断的是什么。

      09.
      这时吹起一丝微风,扑面而来,虽然是夏天,这风足以让人觉得舒适,可是我却觉得背脊格外的发凉。
      “我?我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我用力扯着嘴角在说。
      林朵冷静地看着我:“笑笑,我知道你还喜欢江定,对不对?”
      我不去看她,问:“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我太了解你了,如果你放下一件事情,即使曾经这件事让你再屈辱,再难受,你也会毫无畏惧地面对。可是你看到江定的时候,你躲躲闪闪,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神。”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我用相对轻松的语气笑问。
      “人是会变的。”她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叹了口气:“朵朵,你知道你这样逼得我很难喘过气吗?原本我以为只有在周蓝面前时我面对你才会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如何做才会让你们俩都开心,可是现在即使只面对你一个人,我也觉得我不知该怎样去做好了。”
      “三人行,务必不要叫上我。我和周蓝永远都不会变成朋友,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地知道。”林朵说,“我没有逼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所以我不会问你是选择周蓝还是选择我这样愚蠢的问题,我不想让自己难堪。”
      “如果会难堪,那我们今天还会一起坐在这里么?”
      “但人啊,是敏感又脆弱的生物,好了伤口会留疤,瓷器裂了就有缝,我们之间,始终都有了一条鸿沟无法越过,你承不承认?”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林朵笑了,双眼弯成月牙,说:“我不信。”
      我嗫嚅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打开天窗说亮话。

      10.
      手中拿着的是一叠文件,那种心如擂鼓的感觉似乎又跑了出来,乘电梯上了十一楼,站在门口,我始终不敢敲门。
      抬手,放下,再抬手,又放下。
      最后在门口转了一圈,转到背后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正盯着我,西装革履,成熟得曾经柔和的眼变得那样锋利。
      是的,是江定。
      上回没来得及仔细看他,这次也不敢看得多仔细。
      我没低下头,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办公室。”
      “刚才去开会了。”他面无表情朝我走来,声音带着客气和疏远,然后开门进去。
      他这样的反应,我早就该料到了,可是真正面对这样的场景时,我却觉得万分尴尬。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找我?”他见我一直踌躇在外,忽然问我。
      他将资料放在办公桌上,坐了下来,身体稍微往后靠,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点了点头。
      “进来吧。”他说。
      他的办公室全部用冷色调装饰,即使不开空调,也完全给这个夏天降了温。
      “那个……”
      “找我什么事?”他打断我的话,语气直截了当,像是很不耐烦。
      我心里杵了一下,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情绪疯狂地冒了出来,迫使我颤抖害怕,低头不敢看他的脸色。
      “这是朵儿让我带给你的文件。”好半响,我才吐出这句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到他桌上。
      他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到我身上。
      “她人呢?”他逼问。
      “她……她出差了。”
      “去哪里?”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指,他总是很喜欢问很多。
      “北京。”我胡乱扯了个城市,但表情镇定,看起来应该没有破绽。
      江定的眼神漫不经心盯在池依笑身上,看得她毛骨悚然,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孤僻自卑的她,在体育课上那样倔强,却喜欢在自己面前脸红。
      但去北京,显然就是在胡扯。
      林朵很显然要她来试探自己是否有二心,是否真的是下定决心和她订婚。别人叫她做什么,她永远都学不会拒绝,她永远那么蠢。
      但是她不知道,林朵,对她说了谎。
      江定挑了挑眉,没有拆穿她。

      11.
      “还有一部分呢?”他翻了翻我带来的东西,头也不抬问我。
      “什么东西?”
      “文件。”
      “这已经是全部了啊。”
      “少了。”
      “可是朵儿交给我的就这么多。”
      “少了。”他不容迟疑地说。
      我回想,一路来,一页纸也没有落下啊,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你骗我的对吧?”
      他扣了扣桌子,面无波澜:“这是和日本那边签协议的文件,你觉得我有心思和你开玩笑?”
      “估计没有。”我赔笑着,那我到底落下了什么啊?
      这时他看了看手表,然后起身离开,对我说:“过会儿我还有个会要开,你先在这里等我。”
      “我先回去吧,我给林朵打电话,看看是不是她少交给我什么了,这样你也好放心对不对?”我也边收拾东西边起身。
      “这份文件我今天就要,你现在就打给她。”
      “哎哎,那你先别走,等我打完电话再走。”
      “不行,我得去开会。你在这里等我。”他的声音严肃得不容拒绝。
      “可是我还……”话未说完,门啪的一声关上。
      我觉得我脸上被拍了一层灰,我还没有吃饭啊……

      12.
      池依笑迟疑了很久,最后拨通了林朵的电话,一开始没接,又打,还是没接,再打,终于通了。
      电话那头的林朵似乎火气很大。
      “什么事?”她虽然和池依笑各种矛盾,但却是第一次这样没好气问。
      “呃,江定说文件少了一份。你是不是忘记给我剩下的了?”
      林朵刚想脱口而出没有,话到嘴边又转了峰,“是,我少交给了你一份,就在江定的公寓里。”
      “具体在哪儿?”
      “嘶!痛!”没等到林朵说出具体位置,却听到她在电话那头吃痛地叫了一声,池依笑急了,问,“怎么了?”
      “没什么!先挂了!”林朵快速地掐断了电话。
      有时候林朵会想,会不会所有的便宜都被池依笑占了去。
      她或许不该做那样一个决定,江定说那是欺骗池依笑,她看那是欺骗她自己才对。现在老天爷都要跟她作对,明明是晴空万里,却忽然飘来大朵乌云,下起了倾盆大雨,她从文具店出来,提着画板颜料和一袋素描纸,踩着高跟鞋,城市里的下水道永远不如外国先进,永远是一下雨就积满一整条街的雨水,她是何其不幸地崴了脚,摔得一身狼狈。
      有路人扶她,被她狠狠地拒绝了,她现在也有些后悔了,不该做那样的决定,现在她心中满满都是怒火,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也许是满腔的怒火撑得她浑身都是力量,林朵拦了的士,自己瘸着腿坐了进去,去了本市最大的人民医院。
      到医院的那一刻,她才卸下软甲,觉得原来摔得那样痛。
      “没伤到骨头,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给她看病的是骨科室的老医师,手法非常轻柔。
      林朵稍微觉得舒服一点了。
      老医师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走路就是喜欢玩手机,以后啊,可不要这样了!”
      林朵懵了一下,指着放在旁边的画板说:“我是去买工具又下雨了才摔倒的!”
      老医师看起来很倔强:“现在的年轻人啊,还脾气坏。”
      林朵气得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最后脸色都青了。
      这时,门外来了另一位医生,老医师朝他招了招手,说,“白医生啊,麻烦你过来接一下我的班。”
      林朵被气坏了,看也懒得看新来的医生,撇着嘴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他听后扬起唇,声音冷静深邃,淡淡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嘴里念念叨叨,跟念经似的。”
      这是什么态度?听起来为什么让人这么不爽?
      林朵抬起头,对上一双透彻的眸子,像是平和的湖水,虽笑容和煦,却难以见到半点涟漪。
      她看见他衣服上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字。
      白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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