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鸢》木妢

1、第一章

　　“麻烦你了，老六。把这两个孩子送去。”姜和拿出一包软中华递给男人，宽大的手掌在他身上拍了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哪里的话。能帮到忙的我一定不会少了的。”

　　“唉，这两个孩子也是可怜，一个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一个唯一的父亲也没了，林奶奶年纪大了，这几年连人都认不清了，哪儿还能照顾他们。”

　　老六将手上的行李都放进面包车里，而后探出身来，接过姜村长手里的烟，慢悠悠地点上一支。

　　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思绪也随之拉长。

　　两年前，越溪村。

　　深夜的凌晨一片死寂。偶尔因突闪的灯光或如厕的脚步声而惊起的犬吠声也都消失了。

　　老六那时还是个游手好闲的混不吝，打完牌慢悠悠地沿着小路回家。晃晃悠悠的脑袋装满了酒意，昏昏沉沉的眼皮吸满了睡意，所以当他随意瞟到一处火光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迷糊地以为是灯光过盛。

　　这儿附近僻静。走得进了，只有两户人家，左边住着一个耳聋的老奶奶。在村子里辈分很高，人们都喊她林奶奶。

　　右边住着好几年前搬来的一对父女。父亲叫燕行非，是比他还要混球的人，一天天都没个人影。老六经常在棋牌室里看见他，这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不论输赢毫无底线的那种。女儿倒是很懂事的孩子，长的也很漂亮。

　　走得近了，才从那呛鼻的烟味确认是右边人家着火了。

　　汹涌的火焰像个饥饿的恶魔由下到上吞噬着脆弱的房屋。

　　老六是个惜命的汉子，不敢上前。

　　“着火啦着火啦！燕哥家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男人大声叫喊拍打着左边老太太的房门。

　　林奶奶今晚睡得很沉，还是里间的小男孩先被吵醒。

　　京染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拉开窗帘一看，对面的房子一片明亮，果然是着火了。

　　他披上外套，因为天生残疾不能说话，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林奶奶。

　　林奶奶不明所以，京染打了个手势指指外面，搀扶着她走到门外。

　　老六被面前小孩儿的模样惊艳了一瞬，想着村子里什么时候多出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像是刚从年画上剥下来一样。

　　看到外面的火光，老太太顿时清醒了，吩咐着老六，“快去通知其他人。”

　　男人赶忙跑去通知其他人家来救火。

　　大半个小时过后，在大家努力之下，火势终于被降了下去，之后消防救援也赶到了。

　　两个穿着红色消防服的队员从火里将一具男人的尸体拖了出来。

　　姜和姜村长赶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这一幕，望着那烧成黑炭一样的尸体，不禁捂住了一只眼睛，太惨了，血肉模糊。

　　不远处立着两个女孩，一高一矮，高的清丽秀气，一双眉紧蹙，正在安慰着死者的女儿。

　　燕织织靠在李玉怀里，几乎哭成了泪人。女孩因为路上跑得急，脚上的拖鞋都少了一只，一双白皙小巧的玉足上布满了红色的细小伤痕。夜里寒冷，大人们给她找来了件厚外套披上。

　　刘警官是附近的民警，见女孩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便转去询问其他人。

　　但旁边爱八卦的大婶看上去像是比女孩还要知情。

　　她先是为这对父女的遭遇哭泣了一番，“这家的父亲啊是个不管事的主，每天外出人影都不见一个，怎么就……唉可能上天也看不下眼了吧。”

　　“闺女是个乖巧懂事的，每天给她老子端茶倒水的，不管他回不回来饭都留一份。娃也聪明，成绩顶尖的好啊。今天是正巧李家那孩子请她过去补习，不然也遭殃了。”

　　“那母亲呢？”

　　“嗐，她妈妈早跑啦。”女人像是顾及着小孩听到，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因为早几年男人赌钱太狠了，要债的都跑到门上了，大年夜就带着个病弱的大女儿走啦。后来男人才带着小女儿搬这儿的。”

　　“可怜了小的，少不懂事着，又没爹又没娘的。”

　　刘警官心里叹了口气，做完了笔录，转头望向女孩，语气温柔地简单询问了几句，情况的确与女人所说一致。

　　“爸爸平时爱喝酒，可能是今天喝得多了……但他平时对我很好的，妈妈走了之后只有爸爸陪着我了……”

　　“怎么办啊警察叔叔，我爸爸一定不会死的对不对。那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我爸爸。”燕织织有些激动，她不相信那个和她相依为命多年的父亲会死掉。

　　在现场勘查了一番、法医收集了死者残留的身体组织后，警察们最终在报告中记下死者燕行非，年42岁，因家中失火意外身亡。

　　村子里帮忙的人们帮忙将死者安葬后，纷纷四散开来各回各家。那个夜晚在场的人的人都忍不住给周围人描述那场火灾的凶猛，再感慨几句世事无常。

　　人们生活一向平静，发生这种事就像石子突然掉进深潭激起一阵水波涟漪，但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

　　燕行非的祖上并不是原住在越溪村的，所以当村长询问有哪家愿意抚养燕织织时也没有几个人给出明确的答复。大多数人家都是有好几个孩子的，自己家都顾不上，何况要照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

　　只有隔壁的邻居林奶奶态度坚决，拍拍胸脯像是做担保一样，“小姜村长，我来养织织。”

　　姜和有些为难，前不久，老奶奶就来他们村委登记说自己捡到了个小男孩，叫京染。那孩子模样漂亮极了，但是个哑巴，估计因为这样才会被人抛弃了。

　　现在林奶奶又要收养燕织织，姜和担心她一个人顾不过来。

　　年轻的小姜村长刚想劝说几句就被老太太打断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以前燕行非在的时候，织织也是常跑我这儿吃饭的。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孙女。”

　　“不就是添两双碗筷的事儿吗？”

　　“咋滴，看不起我们一老一小又聋又哑的啊。”

　　一连串的话语像炮仗一样在林奶奶嘴里炸出，精神抖擞。姜和哪还敢不同意。

　　一场大火过后，可谓真正的家徒四壁了。燕织织在废墟里找到了那个粉色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她平时存下来的钱。

　　燕行非每个月不管准不准时会给她一笔生活费，所以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燕织织并不恨他。

　　在丛林中，失去一切庇护的幼崽会被叼走、被欺负、被杀死。弱肉强食，无可争议，这放在人类世界同样适用。

　　感受到紧紧缠绕的无法挣脱的肌肤接触时，即便心脏都荒芜了一片，女孩也强作镇定。

　　但是当意识到父亲包庇了敌人时，她就无法忍受了。

　　燕织织是个早慧的孩子，但也极度缺爱。年长了一些，也紧紧粘着父母，不愿意他们多分一点爱给姐姐。

　　而这份错误竟然导致了两个女孩截然不同的生活—在新年雪夜，母亲带着姐姐离开了。

　　她留下一桌丰盛的菜肴，暖黄的灯光使得女人的面容更加柔和，“织织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吧。”

　　“等爸爸回来吧。妈妈，求求你再等一会儿吧。”女孩尝试着拉着住女人的衣角，猫一样圆圆的眼角微微上挑，黑眸水灵灵地望着人像是在撒娇。

　　手被毫不费力地扯开了。

　　楼下静静的停着一辆车，漆黑色的外观。雪落下，前窗被覆盖了淡淡的一层。司机打开雨刷，窗户顿时明净一新。车内很宽敞，斯文俊美的男人坐在正中央，肩宽腰窄，长长的双腿交叠着，即便年夜也在工作。

　　注意到车门被打开，宋明曜才抬起头，修长的手指扶了下金丝眼睛，镜片下的黑眸幽深。

　　“其实不用收拾，老宅那边东西都留着了。”

　　闻言，陆璃才想起，当初家里公司破产，父母受不了打击，一个将车开到了江里，一个随之自杀了。那段时间，白露邀请她去宋家住过一段时间。

　　白露是她的大学好友，也是面前男人的原配妻子。

　　“总要道个别的。”视线落在一旁熟睡的女孩身上，陆璃苦笑着。

　　燕鸢的身体向来不好，自从小时候一次发烧过后，一些小病小痛都会发展成需要住院治疗的严重程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丈夫就耽于赌博，甚至还借了高利贷，将她逼入了绝境。陆璃和燕行非提了离婚，协议都签了。但因为结婚以来女人一直都乖顺温柔，而且他们还有两个孩子，男人笃定她不会离开自己，继续我行我素。

　　一直断了联系的宋明曜突然找上门来，将燕行非之前的债务都结清了。

　　“阿璃，我可以帮你。”

　　“宋家缺一个女主人，只要你愿意…”

　　陆璃答应了。不去计较宋明夭为什么在她告白的时候拒绝了她，现在又来找她。

　　乐市的空气湿冷，一场风雪过后，路面上仅仅留下道深深的车辙，继而被踩烂。

　　燕织织惯会将事实美化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所以她告诉父亲，妈妈原本也想带她离开，是她执拗地要等爸爸回来才被丢下。

　　效果很好，所以燕行非哪怕喝醉酒，咆哮着将家里的东西都摔烂了，痛苦地发泄情绪，骂陆璃、骂燕鸢、甚至骂眼前的女孩…也没有真的动手打过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