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的第五年》左羊右

2、大战后的第五年

　　没有人想到上尉苏钰在把自己的驾驶舱当炮弹轰了加诺之后还能捡回一条命，苏钰自己都没想到。

　　所以当他从那个破破烂烂的逃生舱里跌出来之后，右眼剧痛，全身仿佛被刮了鳞片的鱼一样止不住地抽搐时，他脑子里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过老天显然不想让他痛快当英雄。

　　这五年来，他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梦里总是有刺耳的警报声和寓意不祥的红色警报灯光。那些西奥平民打扮的人拥挤在加诺的指挥舰里，如同罐子里彼此推搡层叠的沙丁鱼，混乱无序，又不甘放弃，不停蠕动，做着些无谓挣扎。

　　指挥舰底部被他撞出了一个大洞，永恒宇宙间无机质的刺骨寒意猛扑进来，牢牢裹挟住了舱内的空气和温度。

　　——后者正在加速流失，这寒流无规则地流窜着，呼啸着，进一步加快了指挥舰的解体速度。

　　本该附着电磁护盾的牢固舱体，此刻已经四分五裂开来，裂缝间不断爆出刺目的电火花。

　　哭喊声，电流声，警报声，爆炸声一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又都渐渐听不分明了。但是透过眼前的一片血色，他仍能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小女孩半身浸血，她啜泣着，口型依稀可辨是在叫妈妈……。

　　“醒醒，苏，你又做噩梦了。”

　　一双冰冷的机械臂轻轻碰了碰苏钰的左脸，

　　“快速眼动频率异常、心跳加速，体温失调，体表分泌汗液增多……”

　　“…求你…闭嘴吧，加诺。你倒是越来越适应家政机器人的身份了？”

　　苏钰挣扎着坐起身，今天从军校那边回来之后午睡，可能是因为见到了以前共事的吴向阳，他这噩梦做得格外清晰，且让人无法挣脱。

　　苏钰从面前穿着黑色燕尾服，还颇为考究搭配了一副白手套的“人”手中拿过止疼片和温水一饮而下。

　　“又是黑了谁家的小金库给你自己置办了这一身……”

　　他打量着面前跟自己长相80%相似，只发色眸色调成了金发碧眼模式的仿生人——这位现任家庭管家，前西奥最高主战将领，加诺，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

　　他正拿苏钰仅有的一个脸盆盛水，擦他们仅有的一张饭桌+工作台+沙盘推演域。

　　苏钰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累死累活了大半年，给培养皿里快泡发了的脑花攒了个仿生人躯壳的做法是不是愚蠢且毫无意义的。

　　他们俩到底是谁脑子被泡过呢。

　　早知道被吹上神坛的西奥战神，私底下却是个话痨洁癖自恋狂魔，他宁愿自己调查那堆破事，也不要被这大脑花的花言巧语拐骗，还给他搞了双手双脚。

　　哦，脸是这货双手双脚置办齐了以后自己凭借喜好捏的，在苏钰的强烈反对加螺丝刀警告下，这位古亚裔美人的狂热爱好者，黑眼睛审美的先锋引领者，遗憾地放弃了黑发黑眸的设定。

　　苏钰曾经无数次想让他换张脸，都被加诺以：要不是因为对你这张脸动了恻隐之心我在你撞进我指挥舱的时候就一拳打爆你的头了万一以后别人用这脸诱惑我怎么办我得锻炼我的自制力才能跟你一起完成我们的大业……….

　　..………等种种千奇百怪的借口回绝了。

　　以至于现在，不知道加诺的自制力锻炼得怎么样了，苏钰自己倒是越发能够忍受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一睁眼就跟自己脸贴脸眼对眼地生活了。

　　“话说回来，你就算不想治脸了，把右眼治好咱们干活也方便一些吧。”

　　加诺把苏钰做噩梦间扑腾开裂的满身辐射伤重新包扎好，又把他血迹斑斑案发现场似的破烂床单被罩，和那个一直掉毛的枕头全扯了下来，

　　“还有你这身辐射伤，总拖着也不是个事。也得继续去置换一下新……”

　　“你以为你的脑组织维持液还有你这身仿生纤维骨架是大风刮来的吗？”

　　苏钰在噩梦的余威下有些遭不住加诺的唠叨回嘴怼了他，然后晕头转向地起身，平复了心情后补充道，

　　“后面要跟边境军一起去回收星舰残骸，这次去舰上再待一个埃尔星月，应该就够植皮和克隆组织的钱了。”

　　他抓起桌上的白色塑料瓶，又吞了几片止疼药，才觉得身上舒坦了一点。

　　医生嘱咐过他，这牌子的药太便宜了，吃多了不好。苏钰觉得这医生不太靠谱——他把这药当糖丸，顿顿吃一把，至今仍没成功翘辫子。

　　叉着腿随意坐在加诺的一堆终端充电桩旁，苏钰觉得他们俩刚才的对话听上去像是肥皂剧里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不自觉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靠帮那帮贵族在星网干黑活儿，洗数据流赚了些钱，但是现在……

　　还是小心些，别被它们发现了你没死透，我以前的副官换防到了拐洞肆跃迁点附近，她说它们……那玩意儿在堕落地区又有活动的迹象了。

　　我总觉得之前白查这么久是因为它还在休眠期，不够活跃……没准，这次它们终于要有动作了。”

　　堕落地区是指两年前西奥皇帝瑞钦的巡行舰失事的星域，那位陛下的伴侣当时正泡在苏钰床头的维持皿里，每天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叫早闹钟。

　　加诺顿了一下，加快速度换好了床单。

　　“明白。西奥那边你帮我盯，至于你们东奥高层的事”

　　他顿了一下，扭头朝苏钰笑了，一双蓝眸荡出些藏不住的锋芒，依稀仍是当年那个在指挥舰里叱咤星海战场的模样。

　　“敢欺负到我加诺头上，总要出点血才行吧，不然我这战神招牌就砸了啊。”

　　苏钰看着他仿佛没受什么影响，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估计没有人能想到当年长蛇星战打成同归于尽的宿敌，竟然能和和气气地，在一个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出租屋里朝夕相伴……

　　就算他现在拿着这消息投稿，也会被当成新型诈骗手段吧？毕竟从他”壮烈”后，星网上奇迹生还，起死回生的苏钰以及他的爱人层出不穷，甚至有的专门照着他的脸整了容——为了那笔巨额抚恤金。

　　想到爱人，苏钰迟疑了一下。

　　这些年他的脑海里充斥着查清长蛇星战真相的念头，有那么零星无助升起的瞬间，他会想到自己曾经在埃尔军校读书时的……伴侣。

　　那人有一头淡亚麻金色的短发，会在苏钰发情期和他自己易感期到来时，用低沉而缠绵的声音呼唤苏钰的名字。

　　苏钰想象着自己心底里有一个保险箱，和那个人的所有过往他都无比珍重地妥帖存放在里边，只有战后创伤爆发，假性发情来袭这种艰难时刻来袭时，他才会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两件他们间的回忆，细细品尝出些足可以抚慰他一切伤口的甜来。

　　“苏，下午你去埃尔军校上班记得带上我的fen身！”

　　加诺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收拾好了苏钰噩梦后的一片狼藉。

　　摘下已经白变灰了的管家手套，加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漆黑圆球递了过来，

　　苏钰笑着接过这被加诺改造过的微型机器人，

　　“你的分shen身原来就是个电子苍蝇？”

　　“请称呼它为全能战神微缩机甲1号样机！”

　　“是，中二的龟毛将军。”

　　苏钰想起以前在战争指挥课上，□□们一脸严肃地分析加诺指挥的大小战役时，那一艘艘星际战舰威猛凌厉，却叫着些神威大王之类让人出戏的名字，这人还真是稳定发挥了自己起名天菜的水准。

　　“早去早回，对了，记得下班时候给小爱丽丝带一瓶含氮植物营养液。”

　　隔着阳台门，加诺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不过苏钰依旧听清了每个字节——

　　全能战神小苍蝇吸附在他耳鼓上，可以加强他们的远距离通信质量，不仅如此，它还支持不方便通话场景下的精神力纽带链接交流方式，并且通过摄像头和热感知，加诺可以实时监控苏钰所处的环境，以作出相应的应对策略

　　——目前，有用的策略尚未出现，这玩意儿的主要用途还停留在全天候实时吐槽苏钰以及鄙视东奥的试用阶段。

　　加诺在小出租屋阳台上养了许多他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没人知道叫啥的野花野草，并且，这些让人傻傻分不清楚的小东西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

　　小爱丽丝是三天前加诺出门交接任务时，在黑市牌子下边地砖缝里扒拉出来的，一朵浅粉色小花。

　　与它被精心照顾了很久因而十分茁壮的兄弟姐妹相比，它根茎孱弱得像是营养不良的战后遗孤，所以加诺这些天对它格外偏爱。

　　偏爱到甚至从自己的大脑维持液经费里抠出一小笔钱，每天让苏钰下班顺路拐去花店，买些营养液回来给小爱丽丝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