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醉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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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醉芙蓉》
她死了！
死在了芙蓉花开的时节！
收到她病重的消息时，我正身处蓉城，彼时，芙蓉花还未开……
江都与蓉城相隔千里，乘了水路又走陆路，紧赶慢赶，累死数匹马后，才勉强与她见上了最后一面。
真正见到前，我是存着一丝侥幸的，左右想或许又是个骗我回来的一场局。
然而当我走过长廊穿过院落，来到床前时，我才真正看见了她是怎样的病重。
形销骨瘦，面容枯槁，都只能算是最轻的形容。
她的手伸出锦被，颤颤巍巍的做了做动作，示意我离她近些。
我没动，不是不愿离她近些，只是不敢！
算起来，其实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从前听家中人说我是她姐姐的儿子，因为被我那所谓的亲生父亲抛弃选择自杀而去，独留尚在襁褓的我在世间煎熬，族老见不得，于是托到她的眼前，各种说辞后，终是答应将我养在身边。
她待我是极好的，一应吃穿用度具是顶尖儿的。
连授我学业的夫子也是从前朝退下来得天子帝师。
我也本该是感恩的……
只是随着年龄地增长且伴着记事后，我发现这位姨母看我地眼神与族老们看我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族老们看我时多带着慈爱，偶尔会有些许严厉。但姨母看我时，我却觉得她不是在看我，仿佛是看另一个人。
幼时惊觉自己怎会生出这些荒诞的想法，极是懊恼，只得当做是胡思乱想。渐渐大后，才发觉，原来所谓胡思乱想也是有凭有据。
胡思乱想也罢，有凭有据也罢，原也不是我愿去想的，不若搁沉心底。
未料还是发生了变故，许是上天见不得过得太过安稳的人，总是要安排些艰难苦恨来折腾罢。
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我听见两个老婆子嚼碎根子，说来也巧，我起得比平时早了些，就看见两个平日里伺候自己的老婆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没有上去喝骂她们，后来又觉得若是喝骂了或许便不同了，再后来又觉得无所谓了，早晚都会知晓的，而现在是恰巧罢了。
我听着她们聊西院儿的大伯的风流韵事，北院儿的四婶泼辣持家，以及南院从未出户的三姨母，最后讲到东院儿。
东院是我和二姨母所居住的院落，上一辈的掌权争斗中，二姨母胜出，故而居住东首。
她们浑然不知我在听着，仍滔滔不绝的讲着，从她们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二姨母青春少艾时也有一段风流韵事。
我以为二姨母本该就是像那青水庵的尼姑似的，寡心寡情。未曾想竟也会了一个男子做出叛逃氏族，甘愿除名家谱的大逆不道的事来。
除名自然是没有做成，至于为何，还得感谢天子。当时的天子并非嫡长，而是排行第四的皇子，由于上头的几个嫡兄皆是酒色之辈，无甚能力，老皇帝深觉皇位若交于他们手里，只有灭国一途，便力排众议，无视嫡长之制，将现今的安庆帝推上了皇位，自己则安享晚年！
安庆帝也实是勤勉，不过几年便国泰民安，路无冻死骨，夜无蟊贼出，安庆之治也便传了开来。
许是自身有所感悟，安庆帝下诏告以世家择选家主之位可不看嫡庶，不看长幼，不看男女，只择能力与德行唯二矣。
当年的一众儿女中，二姨母是最出色，无论是其铁血手腕，还是果敢坚毅，都是最出挑的，衬的另外几个叔伯姨母越发平庸，更不论说二姨母本就是嫡出的身份。
也不怪祖父舍不得了！
祖父答应了二姨母，同意她与那男子成婚，条件是他必须入赘。
男子没答应。
于是二姨母又做了另一件大逆不道的事——离家出走！
祖父顿时气极，一怒之后便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年之久。
一年后，她又回来了，祖父是既喜又惊，喜的女儿回来了，惊的是她怀里的孩子。
孩子？
我惊疑中又听她们接着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少主都这么大了，家主也该认回来了，到底是亲生子，成日里唤姨母算是怎么回事儿……”
我是真的惊了，可能还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恨意。
许是叫了她这么多年的二姨母！
也或是过去这十数年没有亲父在旁而生的怨念！
我不是隐忍不发之人，凭着年少的轻狂劲，我站在她的院子里。
起初只是询问，到后来便是质问，她却只是沉着一双眸，看着我不语一分。
那刻我忽然觉得我无理取闹了，也许不该问出口的，应该任由它烂在肚子里。
我离开了，自请去了千里之外的蓉城。
一去便是三年，看了三年的芙蓉花开，芙蓉花落。
我没有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光景，她身体一向康健，不过三十的年岁，何以会成眼前这副形同枯槁的模样。
我没有上前，她也不恼，只是失落的放回了手，一双眼看着我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我才听见她语气极慢道：“家里我已打点妥当，本是不想交予你……怕你嫌麻烦，但这一辈里又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打理……终究……还是要辜负你的意愿……”
我怔住，脑海忽然想起，幼时我与她说，我只想箫剑江湖，不想被困“牢笼”的愿想。
而今十年过去，却不曾想，她还记得……
我看向她，只见她眉头紧锁，满面尽是难以言说的愧色，出气也是慢而悠长，如果稍微快一些，许是连话也说不出。
我想，她是真的不行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思来想去也只是一声“嗯”脱喉。
她紧锁的眉头才终于是松了，出气却是更加的慢而悠长。
她又看了我许久，然后再次颤颤巍巍的抬起手，这一次，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我还是没说话，只是望着她，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唤。
“……隰儿”
我心头忽地一震，猛的抬眼，映入眼帘的是她眼中将落不落的泪水。
她真的走了。
带着所有的欲言又止走了——
走时她脸上有些失落，我知她的失落，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已至嘴边，却还是没能脱口，眼睁睁看着她带着遗憾咽气。
她走的那日，院里的芙蓉正好盛放，艳丽得紧。
下葬前日，跟在她身边多年的一个老嬷嬷给了我一封信。
是她写与我的！
我拆开看，入眼是十分娟秀的簪花小楷，透着几分坚毅。
看完信的内容，我是诧异的。
原来我的存在是这般的曲折。
我父亲的身份很复杂，是蓉城许氏二房庶子与烟花女子诞下的私生子，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后来先帝想挟“嫡子”以令世家，以为皇子们甄选伴读为由，将各地氏族们的嫡子接到宫中。
众世家心中都清楚，明为伴读，实为人质！
我的——暂且称为父亲，在这时被过继给长房，成为了所谓的“嫡长子”，长房舍不得亲子，便只能将主意打到年龄正当，又不会惹出必要麻烦的二房庶子生的“私生子”上。
我的那位阿爷是个软弱的书生，生了孩子却没有能力善待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入了火坑进了皇宫
阿爷是庶子，阿奶是妓馆之人，本就世俗不容，两人东躲西藏一年后，在山里生下了父亲，但阿奶身子不好，生下父亲便去了，独留下软弱的阿爷。
阿爷不懂生存之道，只得回许家求助，许家本不认阿爷和父亲，是祖奶奶以死逼迫曾祖换得一席之地。
从此阿爷和父亲便在许家后院里的小角落里，如狗一般活着，直至父亲被送进宫，阿爷抑郁而亡！
我大抵是不明白她对父亲的情意，信上说她不过一眼，便是此生！
相识不如戏折子精彩，之后的叛逃氏族，离家出走倒是令人拍案叫绝。
以上的事情都是父亲在与她正式在一起之前告知的，父亲是“嫡长子”，但却是个假的，随时都有死的时候，而她却是来日能成为一家之主的嫡女。
她信中写道，他的父亲问她可会悔？
她没有说什么海誓山盟，只坚定的点头：“不会。”
后来，她叛逃氏族，她离家出走，却又在一年后回到了姜家。
我问嬷嬷：为何父亲当年不肯入赘姜家？
嬷嬷道出当年父亲回答她的话：本是泥泞人，何敢污白云。
父亲并非真的“嫡长子”，此一罪便是天大之罪，但天高皇帝远，即便东窗事发，顾及蓉城许氏的势力，皇帝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而当今皇帝是个仁善的，且幼年与父亲交好，便只将父亲打发出了京都。
虽如此，但他仍不愿拖累姜家。
他害怕许家会针对姜家！
出了京都后，父亲不敢回蓉城，他知道许家不会放过他，不必说他天下皆知的假“嫡长子”身份，便是为了门户清白，也定不会放过他。
于是，父亲遇见了她……
与之相伴一年，恩恩爱爱，本该携手白头。然而父亲还是死了，死在许家的刀下，许氏放出消息是被盗匪所杀，尸体也被其抢走，被扔在了乱葬岗。
埋在许氏祖陵的不过是个衣冠冢，甚至连碑上名字也非他本名。
她知道许家势大，不可轻动。便回到了姜家，接任家主位。
而我，则以她不存在的姐姐的私生子的名义养在了她身旁。
说来可笑，父亲是私生子，我也是“私生子”，竟都不是个能站在人前的人。
而我也在此刻终于知道她说的家中打点妥当为何意。
许氏覆灭了，她以自己的一生为棋盘将许氏算计进去，先是商路上以雷霆之势破击之，政治上用姜家人换下许氏多年待的官位，最后又引其造反。
财力无几，可用之人无几，等待许家的结局唯有覆灭。
姜家内外也已肃清，三年前那两个嬷嬷是伯外祖父安排在东院十年的暗子。
他探清我和她的关系，便借此挑拨，想让我们心生嫌隙，只是伯外祖父低估了她的能力，也低估了我对她的孺慕之情。
如今朝局稳定，家宅安宁，倒真的是安排妥当了！
也真的无愧“姜家主”之位。
却也让我对她有了愧！
下葬那日，我让所有人都先回，我独自留下来，跪坐在她的墓碑前。
从怀里拿出一枝芙蓉花，是丧行路上走时看见的一株野生芙蓉花，见它开得艳丽，便将最美的那朵采了来。
我知她，最爱芙蓉花！
我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在墓前，露出自我觉得少年的笑，唤出了那声这数年都未能喊出来的：“……阿娘”
风起了，墓前的芙蓉花被风吹动，仿佛她拿起了芙蓉花。
依稀间，我好像看见她立在风中，身后是满簇芙蓉，清风拂过，携着花香，她温柔轻唤：“思归.......”
我名姜隰，字思归。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晚霞落入芙蓉花，芙蓉花红映晚霞。
胭脂最是醉人意，碎酒魂入轮回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醉芙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