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9、理据 ...
-
正月三十一,就在礼部集议的前一天,作为列席之一的翰林馆师吴启宴吴大人,在年后初次授课时便以争爵一事问及堂下的二十七名庶吉士。
“依诸君所见,前议是否可改?若可改,应以何议代之?”
听得馆师此问,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踊跃进言,或把整件事的起因、经过和当前状态细细复盘了一遍,或对三代以来的宗法礼制进行透彻梳理,另外还不乏针对眼下之事难点的分析。
不知不觉中,崔瑈、赵峤和吴崧成了仅剩的没有出声的人。
这一番听下来,崔瑈还真领教了同侪们的说话本领,听起来似乎广博精到,实则无一人触及问题实质,更别提直接给出新的袭爵理据了。
但必须得说,这正是聪明人的做法。
吴启宴自然清楚个中缘由,只和缓一笑:“闭门闲谈而已,无需多虑。”
此话一出,议论悄熄,无人敢应声。
倒也怪不了这些帝国精英们沾轻怕重。时人心中,能入馆为庶吉士者,已视同储相。堂下这二十七人,乃实实在在经过多重选拔,最终才从千万士人中选出来的人尖儿,谨慎更甚常人,怎会莽撞表态。
吴启宴早料到是这一结果,只道:“当下尚无定论,惟究明礼制之心。礼失求诸野,况尔等士人?”
是啊,若无澄清国朝典章之用,何须闲养他们这些人?有人闻言意动,还真就开始第一个献策。
“大人,依余浅见,此次袭爵未有先例可参。依伦序,武甯的确当袭,然而其袭的乃是淳安之父的爵位。然祖训所言承袭,弟必为嫡,武甯庶出,不当袭。武璟之父虽同为庶出,璟却为其嫡长子,与淳安同辈,可过继给淳安之父为子,如此正合祖训。”
说话之人名叫游阆,字延之,定州范阳人,自幼便获神童之名,绍治三年更以十九岁之龄高中三甲进士第十一名,颇受馆内诸官关注。对他首发声吴启宴颇觉难得。事实上半月前,礼部尚书薛敬仁正是用此说向首辅吴一本所请,吴一本嫌它理据不够圆融,但也未明言反对。
“延之此论颇新,变通之余,贵在以祖训为本。”
可就在下一刻,吴启宴话音遽变,“唯有一点,此说尚存模糊暧昧之处,恐另起纷争。”
他没有将话说透,仅点到为止。
游阆眉头微凝,而庶吉士中听懂的则面露恍然,心下忽地松快了些。
片刻前,还真担心就这样被游阆破了局。
游阆很快反应过来,朝吴启宴拱手:“承蒙大人提点,是我思虑不周,心急解题了。”
崔瑈轻微牵动嘴角,只觉游阆倒是虚心敞亮。的确,若真依他所说,那么有资格袭爵的人还应包括武甯的长孙武攸。
武甯生有三子,皆非嫡出,唯一孙儿武攸亦为庶子。在身份上,武攸虽比其堂叔武璟低了一层,可在其他方面却有说道之资:若由武璟袭爵,意味着直接略过淳安,过继给淳安之父为嫡子,如此则生生抹去淳安一系;相比之下,若将武攸过继给淳安为嫡子,则保全了淳安之父—淳安这一大宗脉系。
这便是吴启宴那句“另起纷争”的原因吧,纵使依照祖训,终究扩大了袭爵人选的范围,不仅如此,身负罪责的武甯一支还能同时依恃伦序之名,似更具袭爵资格,如此便是将眼前情势进一步复杂化。
吴启宴看向一直未发言的三人,“你们怎么看?尽可畅所欲言。”
见二叔特意问询,吴崧只好道:“不瞒大人,在我看来,延之所言虽不完满,但有据有典,不失为解决之法。”
旁边有几人立马跟着点头附和,那原先对游阆的话不以为然者,眼下也因吴崧的表态而改换了想法。
吴崧此论,怕是距吴首辅之意亦不远……众人这般猜测着,开始或隐或显地看向堂左侧的二人。
就不知,江左赵家究竟是何态度。
“衡如、攸宁,有无不同想法?”
吴启宴目光从赵峤脸上滑过,最后落于崔瑈。
赵峤这下心里有了数,吴大人怕是有意想探探他这新学生的底细,于是只作壁上观,静等那位应对。
崔瑈此番听了良久,心底早已转过数念。
其实在她看来,去年礼部的初议定得有些轻率了。面对典章未及之例,数十位礼官未经详细论证,直接套用了今上的登基理据,意图很明显,不过是为了避祸上身。
可是,礼部一不曾想,当年兴王、益王争储与今日武甯、武璟争袭实有不同,二不曾想此次争论会因牵涉新政而不断扩大化。
对于这件事,她确实有不同看法。只是,如今局面下,赵煜会如何处理?是否与她一样呢?吴大人这般定要她答,会否有想要借他之势的考量——
“回大人,依学生愚见,此次袭爵,或取兵部选法。”
年轻姑娘声音清和,如绸缎般熨帖人心,然而她话里内容却似一道闪电,在吴启宴心间倏尔划过——观他神色,众人已觉出不同,一时,堂内静得可闻人息!
吴启宴定定看着她,未有言语,旁人亦难知其真正想法。
迎着前方目光,崔瑈语声徐徐不紊:
“《会典.职制》载:凡武官应合袭荫职事,并令嫡长子孙袭荫,如嫡长子孙有故,嫡次子孙袭荫,若无嫡次子孙,方许庶出嫡长子孙袭荫,如无庶出嫡长子孙,许令弟侄应合承继者袭荫,若无庶出子孙及弟侄,不依次序,搀越袭荫者,杖一百,徒三年。”
她一字不落地复诵着,并不惧点明其中曲折。
“观此条文辞,其首言大宗,次及小宗,至‘如无庶出嫡长子孙’一句,后并无‘庶出嫡次子孙’。可见,此例意在分说嫡、长,尊‘先嫡后长’。”
“淳安之父,是为宗主;淳安薨,大宗绝,以小宗相继。其中,武甯庶出行三,虽有长子孙,然非嫡;武璟之父庶出行七,武璟正为嫡。”
“毋庸讳言,武璟理当袭。”
可见,不论是天子承统,还是世家相继,皆指向一点:帝国尊嫡甚于长。
吴启宴这下是真正被小辈给惊了一道,此论一出,他便清楚明日所议定难逾越此说!
如此选法,恰据成例……怎么就没有人想到呢?
争议纷纷之前,内阁及众部大臣对礼部初议毫无疑义,然则异论一出,所有人才意识到今上即位决不同于眼下争袭之事,当初赵家用“伦序为尊”,便在于正宫太子已薨,后继者无所谓嫡庶。可礼官偏偏慑于前说,不敢二言,当为过失。
即便如此,从内阁至翰林院再至礼部,帝国竟无一人提出。毕竟,方才提及的《会典》于元和三年重修,历时四十三年,至隆宣二年颁布。嘉祐二十六年,先帝命再修,至今未成。
“攸宁如何得知此条律例?”
吴启宴径直问道,脸上神色未改,问话语气却实在温和。必须说,能得赵煜看重,可推测其人定有非凡之处,但崔瑈今日表现,依旧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观馆师的语气态度,余人暗暗交换了眼色。很快,有人面庞带笑地注视崔瑈,等她回答,也有人敛下眸中异样,自顾沉思。不管各自如何作想,诸人终究感受到来自崔瑈的威胁,压力骤增。
察觉到周遭的微妙气氛,早已习惯的崔瑈只看向吴启宴,从容道:“学生得知此条,实出于偶然。本月中旬,田大人命我等入典藏阁对仁宗朝以来的典章册目进行分类,以俟诸大人修定。其间,我见刑部、户部和礼部的卷册中已有三十二卷泐漫,字迹不清,遂向田大人自请校勘之务,后得允。”
她顿了顿,唇角略弯:“好在《职制》一卷保存完整。”
话音落下,有人忽记起与崔瑈同去整理时的情景,心中未免咋舌,彼时不过见她多本互对,以为仅确定册目序号而已,怎知此女乃作校勘,竟然过目不忘……
吴启宴听完点点头,自是明白崔瑈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脸上撑不住浮起了笑。
看着眼前的清丽少女,他很清楚,前些日子这孩子的整理任务会有多重。难得,二十余位庶吉士中也惟她主动请缨,得此收获。
……
二月初一,礼部第二次集议,以兵部选法议请武璟袭爵,得上允。命下,众悉以为然,再无二议。
一日之内,崔瑈之名再次于京官中遍传,然多数人只当崔瑈不过担了虚名,实则真正主事人只会是赵煜。
知晓内里实情的如吴启宴,却对崔瑈大加改观,心道果不负赵煜对她的看重。
直至两个月后,他偶然得知田栾田大人命诸生整理卷册并非一时兴起,早在去年年底便得了上面吩咐,定下此项开年教习之务。
再观去年礼部初议方定,立刻有多位御史站出来弹劾,不仅直指武甯,更揭礼部之过,而赵煜正为都察院最高长官,若无他默许,袭爵之事也发展不到后来之汹汹。
面对如此多的巧合,他不得不深想其中必然之处。如此,赵煜怕是早有将崔瑈推向台前的准备,纵使……连崔瑈都被蒙在鼓里,丝毫不觉身边人的步步铺路。
费心曲折至此,也令吴启宴着实领教了赵煜的行事作风,一时感叹万千。此乃后话,不多提。
崔瑈回到景园,独自待了两刻钟后,赵煜也从宫中回来了。
听到前院动静,她飞快起身,小跑着朝外而去,刚至门口时差点儿与人正面撞上,幸好赵煜及时扶住了她。
“何事这么着急?”他垂眸看她,见这姑娘杏眼亮晶晶的,声音不觉带了笑。
崔瑈伸手环住男人脖子,如花蔓般缠了上去。其实就是很兴奋,从今日馆师们看她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这次真正得到了翰林前辈的首肯。
“今天,馆里好几位大人都表扬我了。”还是特意找过来,只为鼓励她一句。
埋首他颈窝处,她一面向他说着,一面又对这些心思有些难为情,便有意不去看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离这当初的目标可差得远呢。
赵煜无声一笑,怎会不知她入馆半月来的压力,手轻抚过她乌发,顺着问:“是么,谁表扬你了?怎么说的?”
“先是田大人说我校勘用功,记性也好。宋大人、瞿大人和柳大人让我有问题多找他们,不用怕麻烦,国史馆的几位大人亦跟着来了。下午,我还在馆里遇到四叔,他也夸我做得不错。”
“这次是做得不错,可以史册留名了。”
赵煜点了下头,语声悠闲,崔瑈本以为这人在寻她开心,然而很快意识到,他恐怕并非玩笑。
几十年后,等到新帝命修今朝皇帝实录时,绍治五年初的袭爵之事,必会有她的名字——崔瑈,而非“崔氏”。
而他呢?他的名字不仅会出现在实录中,大周国史里亦必不可少。
抬起头,看着身前人的英俊面孔,崔瑈心想,今日的她,或许离他更近了一步。没错,她应该以自己名字留于后世,她也值得如此做,既为自己,也为那些从未留下过名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