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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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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地牢中,男子满身血污,匍匐在冰冷地面上喘着粗气。
“吱呀——”地牢门开,一人走入。
“大人。”
负责审讯的两人迅速起身顿首。
地牢侧壁上方开有小窗,一束光线投在来人身上,俊美容貌在光柱和幽暗间若隐若现。
“说了多少?”
晋臣语声淡淡,目光掠过地上那人。
未等审讯人回答,受刑男子阴恻一笑,却引起连串咳嗽,“真是,白费气力——”
他粗喘着气,口舌早已腥苦发麻,一双眼直直盯着着眼前黑靴。
“世人言,江左赵家行事端明,以天下为己任,我看,简直笑话……这私底下的刑罚,真令人,闻所未闻呐!哈哈,天下人可知,所谓的肱骨之臣,并不比益王,良善干净到哪儿去?”
晋臣如塑像般立于他面前,冷眼看他费力翻过身,仰躺于地。
地上男子喘气如牛,满眼昏花,歇息片刻,他侧头看向晋臣,得意一笑,唇齿均已沾血,表情瘆人。
“我不过贱命一条,了无牵挂,你们还能命圣上灭我族么?呵呵,赵、煜,你们的赵大人,也不过如此,终该在我这儿,尝尝失败的滋味了!”
话音未落,晋臣双眼一沉,无人知他如何动作,反应过来时,其左脚已覆于男子右手,正一点点发力研磨。
“啊——”
男子瞬间痛苦惨叫。
晋臣眼中森然意不减:“大人名字,岂是你这卑贱之人能直呼的,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他静静欣赏男子脸上的痛苦狰狞,抬起脚,半蹲于地:“不怕死是么,那你表妹呢?乔瓒知道自个儿宠妾与她表哥有私情么?”
见人脸色骤变,晋臣微微一笑:“还记得前面刑罚的滋味吧?猜猜,你心心念念的表妹,究竟能挺到什么时候。”
男子惊骇顿生,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益王和乔瓒都不曾知道的事,却能被他们挖出来!
如同被人精准捏住七寸,背后渗满冷汗,终究颓丧地闭上了眼。
天色已黑,明月升上树梢。
晋臣骑马疾驰回到赵府,仔细沐浴更衣完,大步流星走过数座东西穿堂,过了仪门后来至一处大院落,最后于东厢书房门前静候。
“进。”屋内传来一道清醇男声。
晋臣微低首,跨门而入,绕过典雅古朴的小叶紫檀木华章屏风,在书案几步外站定,向着前方男人恭敬行礼,不敢贸然出声。
金丝楠木书案上摆有一盏玉兰灯,灯罩中心是一颗硕大圆润的南海明珠,滢滢通透,将室内照亮得如同白昼。
灯光下,一年轻男子坐在书案后,容貌英俊逼人。
他正翻阅着几份文书,里面记载着国子监诸官的出身背景和学术经历。
“招了什么?”
看了半晌,赵煜终于开了口,声音闲适悦耳。
“禀大人,歌谣一事除郑鹏外,其余人全被灭口。郑鹏供出了一个叫罗翀的人,这人手里藏了本册子,此外便无更多信息。”
晋臣双目微沉,不敢看向赵煜。
“无碍,仅凭他乔瓒门客这一身份,足矣。”
对此结果,赵煜毫不意外,手中翻过一页,“让他自己想出路,我不留无用之人。”
话音云淡风轻。
晋臣恭敬应是,心跳却突兀快了几分。
原以为郑鹏已死多年,然而就在半月前,过去的属下章敬却在建州将人抓获,这才令吏部尚书乔瓒与郑鹏的关系浮出水面。章敬凭借此功,被破格提拔为南府侍卫长,正与作为北府侍卫长的自己同官。
晋臣向来就知,大人用才不拘一格,能满足你一切欲求,就看你有无本事拿。纵使已随侍大人近二十年,可章敬升迁得如此迅速,隐有与他并驾齐驱之势,将来如何,还真不好说。
片刻前,大人的话是否正一语双关?那“无用之人”,会不会除了指向郑鹏外,其实也是在敲打自己……
忽想起这段时日所负责的游学之行暗藏重重冒险,晋臣就怕一个意外,只万死难辞其咎。
心思急转间,不得不硬着头皮汇报。
“大人,游学之事已安排妥当,只是,建州之地大小官员相互勾结,朝廷插手都受掣肘,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
尚未说完,前方人修长手指在楠木案面上轻轻一点,晋臣立刻噤声,一时室内恍若无人。
赵煜一直清楚,国子监司业韩璁师承东海理学,早年以茂学成名,却没想到,如今学问竟愈发偏狭了。
唯有一点,此番挑几个记性好的学生,倒勉强一用。
径直放下国子监诸官档案,他心中已有决定,不紧不慢道:“吩咐下去,初试定在七日之后,终选,就由司业韩大人出题。”
晋臣谨声回是,正犹豫是否接续前面禀告时,一抬头,不意对上了赵煜目光。
年轻男人靠向椅背,莹莹灯火落在他英俊面孔上,目光湛然深邃,叫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愈发紧张之际,却见他徐徐出声,语调清淡:“这次游学,为的就是引出牛鬼蛇神,福祸相依之间,就看各人造化如何。”
晋臣闻言一怔。
果然,任何心思都逃不过大人眼底。
福祸相依。
倒是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不论遭人取代还是更进一步,何须自乱阵脚?短短半息,先前的犹疑已消散殆尽。
只要大人说无碍,那便万事安然。
天下之事形如棋盘,那唯一的执子人已无声布局,而不经意间成了棋子的人却毫无所觉。
此时,帝国英才们正从九洲四海返归国子监,所有人都尚未知晓,一个巨大机遇只等他们中的佼佼者一举撷摘!
正月二十七,国子监监生返校日,南门外车马如龙,人头攒动。
日中时分,一辆马车在成贤路口停住,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本是人声鼎沸的街口却因这二人的出现悄然静了一瞬。
一年轻男监生见了美人便忍不住频频回头,险些迎头撞上人,一个激灵醒神站稳,脸上表情讪讪,周边人都立时笑出了声。
崔瑈恍若未见那些灼灼目光,对身旁人道:“阿兄留步,你也还得回衙门点卯呢,我自己进去就行。”
卢聿明瞥了眼那冒失男子,想起近来传闻,西伯侯家的三公子与一崔氏女监生有染,迟疑一瞬,还是委婉提点道。
“绮月,今年甚是关键,不论是年底考评还是与周表弟的亲事,你都要心里有数,女子名声最重。”
崔瑈听出话里端倪,也没自辩,唇角微翘道:“阿兄,若人仅剩名声可用,又怎会自沾腥臭?”
卢聿明心知失言,也非他不相信表妹品性,只在这类传闻上,男女所受影响终究不一样。
他笑了下转开话题:“快去排队吧,早些登记才不用多受冻,傍晚回舍房时一定记得约人同行,少走小路,听见没?”
崔瑈莞尔,对话中隐晦嘱咐,本应觉得难堪,眼下只乖觉应了,转身朝南门走去。
扑面寒风将长发吹得翩飞,脸颊更刺痛得紧,她垂了眼避风而行,静然感知着周边的打量目光。
不用回头也知,阿兄应还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未曾放得下心。她向来清楚,若无家世傍身,空有皮相便如怀珠夜行,只会招惹祸端。可是,究竟何时才能不必忍受骚扰呢……或许,只有登上高位那一天吧?然男子出人头地就难于登天,遑论女子。女子要交换什么才能往上走,只怕老天爷也说不清。
她心里不禁暗嗤,终是不甘。
冬日里,国子监碧瓦琉璃,朱墙深深,尽已染满寒霜,飞檐翘角上的神兽静穆庄重,泛着凛然冷意。
南门外,数张红木案几后坐了一排负责登记的学官,一个老学官负手而立,朝人群厉声高喝:“六大学馆的监生各自寻地儿排好队,天儿冷,抓紧着登记!”
崔瑈在人海中快步穿行半晌,总算寻到广文馆队伍,一走近,后面的一个白胖男监生眼睛一亮,朝她招着手,“绮月回京啦!快来这儿排队。”
前排几人也循声望了过来,目光各异。
一年约二十的高瘦男子见了崔瑈,视线不觉上下逡巡一趟,暗地里想得恶毒,此女恐怕没少向学官们献身,不然如何引得广文馆上下的特别关照。
谢徽暗嘲在心,眼皮一抬露出了几分讽意,“我就纳闷,今儿怎么一直听见乌鸦叫,原是贵人回京了,可不得列队迎迎您。”
此话一出,周围人立刻交换了眼神,这尖子生之间掐架,可不得噤声观好戏?
崔瑈却仿若未察,笑着与谢徽对视,继而向诸人见礼,从容自若,“一月不见,诸位新年同乐。”
见架未吵起来,围观众人不免遗憾,然而美人轻柔细语,笑面以对,总叫人受宠若惊。
谢徽不屑,别人只当崔瑈不计较,可他却知,此女一向眼高于顶,故作无视反而更叫他难堪。
要不怎么说还是敌人最了解敌人,尽管在崔瑈看来,谢徽怎会够格做她对手。
虽然博陵崔氏早已不复两百年前的荣光,但广文馆的人一提起崔瑈,总得感叹一句“家学渊源”。
两年来,一轮又一轮大大小小的考试,崔瑈始终稳列广文馆第一,引起六大博士关注。如今不满十五岁的她,却被视为年底留任京官的热门人选,这在广文馆乃至国子监历史上都是头一遭。
于是,平日里总有人旁敲侧击她作息时间,留意其进度,俨然将之一举一动当作风向,而学官们对此倒乐见其成。
若想让笨鸟先飞,也总得有人叫笨鸟们有自知之明不是?
崔瑈抬眼望向前面队伍,不少人边排队边捧书在读,露出袖子的手被风吹得红肿,活像冬日里的红萝卜,就连谢徽也低敛眼睑,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记。
瞧着此景,她倒觉着可笑,既然这位读书时间都不够用了,为何还总要出来四处咬人呢?
都说女子善妒,可是十年求学路上,她却好生领教了男子的嫉恨,一遇上自己,那些人似乎已全无自矜风度的闲情。
这世间就是一个戏台,人人矫饰,只不过程度不一。
有人扮着扮着上了瘾,表面光鲜耀眼,内里恶臭十足,也有人由凡而圣,永难企及。
对于后者,博陵崔氏曾不乏其人,她也一直心存想象,渐渐地,只视之为平庸日常中的唯一慰藉。
西来寒风有如刀刮,崔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刚抬眼,却见远处走来一群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
“哎呦,薛二公子、谢三公子、小公爷和周公子,四位新年安康!”
一见这几人,刚才还严厉训话的老学官瞬间满脸堆笑,躬着腰快步上前问安,“几位请这边来,可别挤着了!”
公子们恍若未闻般继续谈笑,惟有一个清俊男子朝老学官颔首回了礼,侧首时不经意往人群中看了一眼,突然间顿住脚步。
“怎么了?”
身边同伴闲闲出声,男子回神后雅然一笑,随后径自跨进了南门。
门外排队的众人或探头探脑,或引颈而望,正意犹未尽地盯着这群公子离去的背影。
崔瑈也多瞧了眼那回礼男子的身影,其人看似不矜不骄,只是,方才与他的对视可是错觉?她二人之前有见过面么?
“这些人什么来历?”
“不用排队就肯定是太学的监生呗,虽说京城遍地是官,不过这几位的来头恐怕不小,那薛二公子我听人说过,应是礼部尚书的嫡子。”
这人双手揣袖,语气中流露了几分敬畏,说话间白气喷薄而出,瞬间又被西风吹弯。
旁边的女监生啧啧称羡:“难怪气质卓绝,一看就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这倒是,崔瑈垂了眼,心中附和。
有些气度只有那累世大族才能养出,任人如何上进如何不甘心,也依旧挣不来。
不意瞥见监生们被风吹得通红的脸,眼里却亮晶晶的,似乎望见了某种希望,不知怎的,她胸口忽然间生出一阵说不清的窒闷。
这就是天子脚下,仅仅一个入门,就能轻易将人划至两个世界。
门里的人行路畅通无阻,一生顺心遂意,而门外的人则需忍耐十载苦寒,幻想一鸣惊人——
谢徽顺着崔瑈视线望去,转首见她若有所思,不由恶意道:“以绮月如此身段,若能攀上其中一位公子,哪还用继续费心讨好学官。”
“谢兄万不必担心,”崔瑈笑了,直直对视过去,压低了声儿,“在下还用不上这招,您尽可一试,不然到了年底考评,可就真没出路了。”
谢徽面色不豫,然而盯着女子如花儿般娇嫩的唇瓣开开合合,神色愈发莫名,渐渐地竟添了几分懒惫。
看来,还真戳到了人痛处。能引她回击着实不易,他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呼啸风声中,耳朵都已冻得麻木。
崔瑈眉心极快地蹙了下。转过念,暗叹自己沉不住气,争一时口舌,不过平白落人话柄。
这偌大的国子监,权贵后代里拔尖的愈发拔尖,平民出身中消沉的愈发消沉,那中间之人或有幸留京任用,或外调沉浮半生,一切全凭个人造化。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如此,她更得把握住每个机会,再错不得半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