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满京城》元粒

31、第三十一章

　　午休时间，门童又来学舍寻冯烨，告知这次来的是个官家小姐。有同窗打趣：“子正，你还挺受欢迎的，三天两头有姑娘来找你。”

　　冯烨没搭理，避开众人打量的目光，朝学院大门踱去。

　　门口，丫鬟红梅抱怨：“冯郎君，我家小姐等得太久，都要发火了。”

　　冯烨神色冷静：“你家小姐在哪？”

　　红梅觑他脸色不妙，顿时不敢造次，声音压低：“小姐就在不远处马车里，我带你去见她。”
　　及到马车跟前，冯烨站定。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带出阵阵香风，杨雪盈满脸不耐，从车里探出身来。

　　“冯烨，你怎么来得这么慢？本小姐从未等人等这么久！”

　　“杨小姐，我不是你家随叫随到的下人。”他看着这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面上波浪不惊，内心却是有些厌烦和无奈。

　　自进入书院后，书院里头有几个人看他不顺眼，偶尔会找茬，为避免冲突，他中午便时常到书院后头的小河边看书。五日前，他照常在小河边温书，专心致志之际，杨雪盈突然冒出来，慌慌张张，像是只无头苍蝇，眼看着要被树丛绊倒，往河里掉。

　　他出于好心，拉她一把，结果扯掉了她腰间一枚玉佩。羊脂玉佩摔到地面，与石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直接裂成碎片。

　　杨雪盈惊魂甫定，见玉佩摔得粉碎，气得跳脚，直嚷着要他赔偿。

　　冯烨深觉这人胡搅蛮缠，不但不感激，还要找茬，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只得指出事实，若不是刚才他伸出援手，她如今已落入河里。

　　杨雪盈弯腰从地面一块一块拾起碎片，双手捧着碎玉，眼圈发红，声音略哽咽：“这玉佩是我十五岁及芨时，祖父送给我的礼物，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贵重无比。”

　　见状，冯烨放软口气，表明他也不是故意的。

　　杨雪盈立刻得理不饶人：“所以你承认是你的过错了？你毁了我这么重要的玉佩，你必须得赔偿我才行！”

　　冯烨首次被人气到语塞，恼羞成怒：“我一介穷书生，身无长物，你要我怎么赔你？”

　　杨雪盈用手绢擦拭眼角泪水，睁大眼眸，将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一圈，一身廉价布料，两手空空，浑身散发穷酸的味道，是路上遇到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当然平常也没交集机会。

　　“你最擅长什么？”

　　冯烨答：“我最擅长讲道理。”

　　杨雪盈被噎到，很快便反应过来，眼珠子一转，说道：“既然你最擅长讲道理，便知道，损害别人东西要赔偿，天经地义。”

　　冯烨沉着脸不说话。

　　杨雪盈思索片刻，提出要求：“既然你没钱赔，那你就帮我做几件事情，当作赔偿。”

　　冯烨断然拒绝：“不行，你这是无理要求。”

　　“你先别着急拒绝，我不会要求你做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情，只三件小事，定在你能力范围之内，怎么样？”杨雪盈见他面色有些动摇，再接再厉：“我向你保证，绝不故意为难你。”

　　冯烨深知，若是不答应，这个大小姐绝不会就此罢休，便转换口气：“你先说说看是哪几件事，若是离谱，恕我不能答应。”

　　杨雪盈目标达成，面露喜色，她朝小河对面望去，河对岸有几户人家，河堤上空空已不见人影。她指向对面的民宅，示意他看：

　　“河对面靠拱桥边有一户人家，你去敲门，帮我打探一下里头住了什么人，这是第一件事。简单吧，不为难吧？”

　　冯烨觉得可以接受，但又怕大小姐不按理出牌，后头坑人，出于谨慎，问道：“第二件事呢？”

　　杨雪盈不答，反催促他：“你先帮我把第一件事办完，我再告诉你第二件事。”

　　冯烨拿她没办法，只得同意。

　　沿着河堤走一小段路，跨过拱桥，杨雪盈便躲到旁边树木后面探头探脑，留冯烨一人单独行动。见冯烨抬手欲敲门，她屏住呼吸，结果对方又回头来看她，她赶紧朝他打手势：快点敲门。

　　冯烨便抬手在门板上叩了三下，“请问有人在吗？”

　　里头传来脚步声，随即木门被打开，出来一个老妪。对方一见到冯烨，面露讶色：“冯郎君，你怎会在此？”

　　冯烨亦吃惊：“何大娘？”

　　杨雪盈在后头就见二人在谈话，却听不清楚谈话内容，内心干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等冯烨打听完回来，她急忙追问：“那户人家里住了什么人？你跟人家认识？”

　　冯烨告诉她，里头住的是何氏母女，新搬来不久。关于何家的过往，简单提了几句。

　　杨雪盈满脸疑惑,竟然住着一对母女？

　　冯烨并不关心她所思所想，问道：“第一件事已经做完了，其余两件事呢？”

　　杨雪盈提道：“嗯，第二件事，你帮我监督一下这对母女。”

　　冯烨拒绝：“不行，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监督她们，这对母女遭遇十分可怜，若你要对她们不利，我不会助纣为虐。而且我也没那么多时间每天关注人母女进出，被人知道，有损名声。”

　　杨雪盈着急：“哎，我就让你平时稍微看一下有什么人来拜访这户人家，没叫你偷窥人家。”

　　“你到底要监督的是谁？”

　　杨雪盈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你帮我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人来那最好不过了。”

　　“第三件事呢？”

　　“几日前我去粉子胡同找柳湘湘，其实也没干什么，就说了几句，不知道是谁传到了我爹耳朵里，罚我抄《女诫》五遍，还让我写一篇读后感想。你不是擅长写文章嘛，帮我把读后感写好，我五日后来取。”

　　冯烨听完，极度无语。

　　马车里杨雪盈出声打断他思绪，伸出一只手来问他要文章：“《女诫》读后感呢？”

　　冯烨从袖中取出一卷手书，放到她手心。

　　杨雪盈解开细绳，打开手书，还未细读内容，便看到一行行字迹漂亮的行书，顿生好感。

　　冯烨问道：“内容需要修改吗？”

　　杨雪盈掩卷，面上不动声色：“写得马马虎虎，还行吧，不用修改了。”

　　话分两头。

　　徐氏医馆，随着天气转暖，衣裳变薄，烫伤的病人有所增多，杨博跟着徐润忙得脚不沾地。薛六经过几个月的休养，终于拆除夹板，可以下地活动，他主动要求帮忙打下手。

　　向真临出门之际，差点与一行色匆匆的小妇人相撞。她注意到对方怀里抱着一婴儿，急忙避让，后背撞到门柱，吃痛不已。

　　小妇人身形单薄，形容憔悴，她掀起通红肿胀的眼皮，见到向真，目露些许讶异，口中致歉，随即急急忙忙冲进大堂，高声叫嚷：

　　“有没有大夫，快救救我可怜的孩儿？”

　　这一照面，向真只觉得对方面熟，但记忆里却没有这号人物，疑惑的思绪一晃而过，注意力已被对方话中讯息转移。

　　医馆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病人，咳嗽的，头痛脑热的，胃纳差的，便秘的，腹泻的。还有各种外伤，摔伤、烫伤、撞伤、挤压伤，断骨裂皮的。柜台前更是蜂拥着一群购买檀香皂的客人，甚至还有外地闻风而来收购的客商。

　　一时间，小妇人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未得到关注。

　　向真改变主意，匆匆走至她身旁，问道：“小娘子，我是医馆的大夫，你孩子怎么了？有何不适？”

　　闻言，小妇人语气激动：“大夫，我女儿烫伤了，一整夜不哭也不喝奶。”

　　向真掀开襁褓，只见小婴儿双眼紧闭，面容灰败，顿感到事态严重。她分开人群，带着小妇人进到诊室，朝徐润汇报：“爹，这里有个婴儿病情危重。”

　　徐润立刻朝病人致歉，让对方先去外头等候。杨博亦放下手头活计，围凑过来。

　　小妇人将襁褓层层打开，又解开女婴身上小袄，露出背部、臀部、双下肢烫伤部位。只见裸露的皮肤颜色发暗，看不清楚原本面目。

　　杨博率先发问：“你孩子怎么烫伤的？身上抹了什么？”

　　“昨日洗澡时不甚落入滚水，奴家曾听闻酱油可以治烫伤，情急之下便去厨房取了些酱油涂抹上去。到了夜里，孩子不哭不闹，一直沉睡。及至今日，我喂奶，她也不喝，逗她，也无反应，一摸尿布，全是干的。我情知是不好了。”小妇人低着头，边说边擦眼泪。

　　“糊涂，大意。”徐润仔细查看一番小婴儿情况，提笔快速写下药方，吩咐各人：“阿真，你立刻去配药熬药，动作要快。杨博，你去准备温水、药品、纱布，给我帮忙打下手。”

　　二人得令，立刻着手去干活。

　　经过一通忙碌，女婴灌药后面色有所回转，清创时出现啼哭。小妇人见幼女遭此大罪，心痛如绞，哭得几度欲昏厥过去。

　　向真取一碗温糖水，用细勺一点一点喂给女婴，女婴张着小嘴全吞进去了。

　　杨博欣慰：“有食欲是好事。”

　　徐润与小妇人沟通：“你这孩子病情凶险，今日最好在医馆待几天，待情况稳定后再回去。”

　　小妇人道：“多谢大夫救命之恩，但奴家今日必须得回去。”

　　徐润语气严肃：“我非恐吓你，你孩子太小了，伤势这么重，若是在家中出点意外，恐怕小命难保。”

　　杨博附和：“小娘子，你为人母亲，看今日表现也是疼惜孩子，不至于明知危险还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闻言，小妇人潸然泪下，道出实情：“各位恩人明鉴，非我不愿，实是有苦难言。奴家今日是背着家中老爷偷跑出来的，若是被老爷发现彻夜不归，我与孩儿也会一并丧命。”

　　此话一出，众人吃惊：“你府上哪里，老爷姓什名谁，对待骨肉，竟如此冷酷无情？”

　　“各位恩人见谅，奴家名唤秀娘，是宰相胡同孙府的姬妾，家中老爷叫孙奎，老太爷叫孙善才。昨日老爷大白天在家饮酒，奴家正烧完热水，欲与小儿洗澡。孰料老爷酒后突然发疯，抓起小儿径直丢进浴桶。我还未兑凉水，可怜小儿被烫得哇哇大哭。众人不敢触怒老爷，后宅无人敢帮我，奴家苦熬一夜，今日贿赂门卫，这才抱着孩子偷偷跑出来。”

　　秀娘抱起孩子，跪到地面，磕了三个响头，“奴家听说徐大夫与老爷有宿仇，原不该上门，但实在走投无路了，若是因此连累徐大夫，奴家难辞其咎，唯有先磕头谢罪。”

　　徐润这才看清楚秀娘的容貌，竟然与亡妻有几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