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光童话》葵瓜子儿

6、拉大车的女人

　　很古的时候，有一个拉大车的女人，她很贫困，唯一的财产不过是一匹老马和一辆旧马车。她的马车就是她的家，她赶着它到各个镇子流浪，在当地找些活儿维持生计。大多数时候，她靠给人拉东西勉强过活，每天不停地把那些沉重的货物搬到马车上去，又不停地卸下来。有时她也拉死人——那些同样贫穷的人花一点钱雇她把死者拉到郊外埋葬。什么粗活累活她都干，而且从不叫一声苦；她是很勤劳的，可是她藏在马车座椅底下的木匣子里的钱总是少得可怜。

　　她唯一的安慰是小小的玛莉——她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有的这个女儿，不过有人说，十多年前，这女人还是一个野性难驯、但出奇地漂亮和自尊的姑娘，和拉大车的父母在一起住，父母死了以后她就接管了这项工作。她那时和现在一样很穷，所以人们——尤其是男人们都觉得她肯定很随便。然而，她并不好接近——她就跟流浪狗一样孤僻暴烈，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哪个男人要对她说两句下流的话，她就高高地扬起眉毛，把刀子握得紧紧的，表示出以死相搏的决心。男人们被她的这副凶相吓到了，于是挑逗的话变成了辱骂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但她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概置之不理。然而不管她如何谨慎，还是被一个偷偷钻进她马车里的男人强迫了。十个月后，她有了玛莉。起初，她很厌恶这孩子，这倒不是因为这孩子是奸污她的人的后代，而是因为更重要的原因：孩子是比所有马车能拉的货物更沉重的包袱。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把孩子丢进河里淹死。可不知怎么没有扔成——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差点儿让父母淹死吧，她生平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做出一个损害自己为数不多的利益的事。她给孩子喂奶，把她裹在被单和破被褥里，就像养小狗那样把孩子养大了。

　　她不把她当女儿去爱，而把她看做一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去爱。可是，她因为没被爱过，就不知道怎么去爱——她爱的方式就是把大部分食物留给她吃，在小姑娘犯错时狠狠揍她一顿，厉声呵斥她别干这别干那。

　　小小的玛莉是一个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小流浪狗”，正如她妈妈小时候那样儿。她直到七岁都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赤身裸体地待在马车里玩儿，摆弄死人的头发和指甲盖，翻死人的眼皮，跟他们说悄悄话。妈妈从来不管小姑娘触摸死者，她似乎认为这是准备进入接下来的严酷生活最好的启蒙玩具。玛莉和妈妈一样对死人没有敬畏之心，她们唯一尊敬的只有食物。

　　在她们的小天地里，没有什么比食物还要重要。玛莉最爱的不是妈妈，而是食物，食物就是一切。玛莉太喜欢吃东西了，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她就一遍遍吸吮她的手指，然后用湿漉漉的指头抠下一块块墙皮放进嘴里嚼。玛莉吃过最好的东西是烤土豆、蘸着一点点黄油的面包片，以及一个餐馆的残汤剩饭。她对这些东西永远热情不减。而对于妈妈，她则保持着一种麻木漠然的状态。和其他家庭不同，拉大车的女人对玛莉不爱她也不尊敬她这一件事不以为意，她觉得就玛莉的境遇而言要想活下去，她这么做是明智之举。而大多数家庭的母亲都会因为孩子不爱自己而失望，愤怒，泪水涟涟——她们要求更高级的东西——感情，而那恰恰是玛莉母女充满缺乏的人生中所缺少的。

　　光着身子的小玛莉得到了一件新衣服——这是磨坊老板娘用自己年轻时的衣服改小的。她是一个热心肠、虔诚的女人，每个月她都会请这对母女到厨房后面的院子里吃顿饭。玛莉穿上美丽的新衣服，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比用面包蘸着剩汤吃还要高兴。那天简直像一个节日——玛莉像一只轻盈愉快的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然而这美丽的小鸟还没长成，黑洞洞的枪口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瞄准它了。

　　玛莉是个漂亮的孩子——比她的妈妈还要漂亮！磨坊老板娘说玛莉是个幸运儿，因为她有着罕见的美丽的外貌，并且一定会因此交到好运，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儿，嫁给一位富有而仁慈的王子！磨坊老板娘对此深信不疑，她一直待在安全舒适的磨坊里，因此善良而单纯。

　　玛莉穿着新裙子跑到大街上跟一群野孩子玩，这是她从前光着身子时就渴望的事。他们在一个水池边上玩耍，把手伸进池子里拍来拍去，玛莉黑黑的小手马上就变得干净又洁白，别的孩子看到都半是好玩半是嘲笑地开她的玩笑。玛莉俊美的脸蛋红通通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有点气恼，简直想要一跺脚跑回家去——但她舍不得离开这些玩伴。他们用石头碾碎树叶和植物根茎假装做饭，除了玛莉，所有孩子都很喜欢这个游戏。

　　当这些孩子正玩着的时候，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们，并特意对玛莉微笑着。他招呼小玛莉过来，亲切体贴地对她说话，往她手心里塞了两块银币，告诉她这些银币可以买四块面包，并让小玛莉吻他一下，如果她愿意听话，那么他就可以再给她一块银币作为奖励。小玛莉歪着脑袋算了算账，这样她就有六块面包了！于是她这么做了，对这个漂亮友善的先生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先生高兴地捏了捏她瘦弱的小肩膀，嘱咐她以后都可以来找他。

　　磨坊老板娘看见了这件事的始末，并且告诉了拉大车的女人。的确，她是出于善意，可是却造成了不好的后果——小玛莉一进家门就挨了打。拉大车的女人毫不犹豫地把裙子从她身上剥下来，把它裁成两片，当做车帘使用。她一向是讲究实用的。可是赤身裸体的小玛莉又没法出门了。玛莉不敢反抗，妈妈的巴掌和拳头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胸口和膝盖上，这个出苦力的女人力气出奇地大，打的玛莉晕头转向，鼻子汩汩冒血；玛莉哭起来——她不知道，母亲的力气再大，也没法反抗那些最深、最普遍和隐蔽的厄运。
　　最令玛莉难过的不是挨打挨骂，她早已习惯拳打脚踢了；使她感到伤心的是，夏天快结束了，她的妈妈照常打算流浪到别的城市去。这意味着，玛莉必须得和她在这个镇子上好不容易认识的好朋友们分开，如果想再见面就得是明年的夏天了。玛莉急得上蹿下跳，趁着妈妈外出干活，她急忙把门帘子拆下来裹在身上，奔到大街上找她的朋友。可是孩子们一看见玛莉穿成这样，就大声哄笑起来，对她开着恶意的玩笑，一拥而上推搡拉扯她，“她身上只是一块破布而已！”

　　只有埃苏没有笑——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也是同样的穷。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生的又小又瘦，脸很长，鼻子突出，像一匹营养不良的小马驹。他的模样很丑，且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和玛莉不同，谁也不会因为外表而喜欢他的！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了小玛莉身上，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老实说，那样子真是丑陋和滑稽极了！可是从此在玛莉心中，这件破旧寒碜的衣服要比磨坊老板娘送给她的好上百倍。

　　埃苏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他们约定明年的夏天一定要再见面。这对好朋友分别时大哭了一场，埃苏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他一边哭一边打嗝儿，活像一匹胀气的马。他真想送给玛莉什么东西作为离别礼物，可是他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感到困窘不安，可是玛莉说，“并不是一定要得到什么好处才能做朋友的呀！有这件衣服就够了！”她认真地说，“有了它我就不会冷了，埃苏，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埃苏抽抽噎噎地说，“可是我还是要送给你一样东西！无论你走到哪儿去，它都会陪着你的！”他向玛莉伸出手，玛莉看到他的手心里有一小把谷粒，这是他从他爸爸的仓库里偷出来的。她把谷粒倒进自己的衣兜里，贴身收藏起来。

　　玛莉跟着妈妈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一个更大、更繁华和富有的城市，整个秋天和冬天她们要留在这做工。拉大车的女人一口气给玛莉缝制了好几件新衣服，因为她不能总是光着身子待在马车里混日子，把时间虚度过去，以她的年纪，她该学着做事，为以后养活自己做准备了。新衣服的样式毫无例外地都很难看粗劣，和磨坊老板娘送的那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玛莉不太高兴，这些衣服是多么小和紧啊！她不得不总是紧绷着身体，连带着神经也得不到放松，而这对她是有好处的——她被送进一个商人家里去做佣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在那里她必须习惯紧绷绷、被人使唤和呼来喝去的生活，以换取她的生活费。而赶大车的女人自己则到别的地方去做工。

　　小小的玛莉工作的地方是本地一个颇有资财的商人的家，在玛莉看来，这儿简直就像是皇宫了。房子是那么宽大而华丽，大厅的地板擦拭得一尘不染，窗户闪闪发亮，悬挂有贵重的丝质窗帘。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美丽、金灿灿的小天使雕像，它们被各自安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对来人露出恬静、神秘的微笑。大厅通向很多房间，毫无疑问，这些房间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这儿的一切都显出一种豪奢、气派和舒适的景象——玛莉意醉神迷，她陶陶然漫步于这用绸缎、花边绣品和金银器皿装饰的天堂中，感到神经简直要变得软化和昏沉了。这里是多么豪华美丽啊！然而这些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有很多手把她毫不留情地勒紧，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把疲于奔命当成习惯。是的！她像一个陀螺一样被人家抽着转，那些乡下来的，红脸蛋、高大健壮的女佣人厉声呵斥她，后门房的小学徒们故意捉弄她，就连这家的狗也对她叫得比别人更凶。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骂和睡不饱的觉。玛莉现在终于懂得为什么赶大车的女人的脸总是那么冷硬，为什么她的脾气和话语像姜汁一样辣——现在她自己尝到这辣味了。

　　当夜深人静，一切人和动物休息的时候，玛莉却总是醒着；她眼里涌出泪水。而这泪水似乎是从她心底流出的。她生平第一次想念赶大车的女人，想回到那个破破烂烂的马车上去。啊！妈妈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孤身一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在充满恶意和硬心肠的人们中间，是多么恐惧和孤独啊！

　　玛莉把手伸向胸口，那里藏着一包麦粒——埃苏送给她的麦粒。这使她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和信心。

　　“我要把它们种到花园旁边的泥地里去！”玛莉在心里说，“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发芽了！是的，最寒冷、艰难的日子过去以后，它就会抽出绿色的枝条，长出花来的——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