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莺莺》有月无灯

2、糕点

　　天色渐敞亮，松岚苑后膳房升起炊烟，两声鸡鸣过，一双干净得体的绣鞋立在门槛。

　　“老夫人这两日胃口不好，你们记得早膳加一味水晶。”

　　清甜的嗓音传进小厨房，晨光落在来人碧波似的织花缎裙上，乌鸦鸦的发髻嵌绢花，上头的珍珠足有指头大，衬得她容貌愈发清秀。

　　这是府中一等丫鬟才有的装扮，更何况得老夫人盛宠的月琴姑娘，待遇自比的上府中半个主子小姐。

　　小丫鬟都艳羡的很，不过不是谁都有好命数能像月琴，一双眸生得和从前六姑娘八分肖似，得老夫人的眼。

　　后院主事的梁妈妈不在，邵妈妈就是管事的，脸上盛着殷勤的笑容，腾手热切招呼：“月琴姑娘怎么还亲自来了！梁妈妈前脚刚往老夫人院儿里去呐，您路上没碰见？”

　　“没有。”月琴掖绢帕咳了两声，邵妈妈身上带着的柴火味儿叫她秀气的眉蹙着，掩着不愉：“老夫人说我前日端去的水晶糕不错，今日可蒸上了？”

　　膳厨里头，蒸笼砌的老高，隐隐露出其后一道纤细的身影，邵妈妈心领神会：“蒸着呐！您进去看看？厨娘就按照您的法子做的，姑娘只管放心前面坐，待会儿都好生给您奉上！”

　　月琴也看见膳厨里面高高的蒸笼，不过她不愿意进去，每回踏进这后院儿，地上稀咕淋砀的就叫人心里厌恶。

　　她掩掩唇道，“那就有劳了。”

　　“唷……哪敢哪敢。”邵妈妈殷切打起帘子，“这不都是咱们这些下人应当的！姑娘且前面坐，莫要脏了裙衫。”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膳厨只剩锅碗瓢盆的响动。

　　这头，翡玉的蒸笼才架上，去取炭火的丫鬟背不动两篓子炭，找人搬回来，误了不少功夫。
　　小丫头年纪小，蹲在炤下生火架炭，埋着头肩膀耸动，泪水全滚在炤灰里。

　　府里规矩是不准哭的，她偷偷抹了把脸，抬起头碰上翡玉探来的目光，有些慌神。

　　“翡玉姑娘......我....”

　　“巧朵。”

　　头顶只有柔软的声儿，一袋栗子落在脚边，翡玉清透的眸子看着她，“替我将这些栗子开个嘴儿，顺便尝尝鲜不鲜。”

　　巧朵愣了下，片刻回过神，抬起袖子用力擦干眼睛，“好、好，马上就剥。”
　　她埋头在栗尖儿开口，余光其实悄悄再看在案砧前忙碌的翡玉。案砧上已经和好了面团，果酱，馅儿料，翡玉手里一块小面团已经像模像样，纤细的手指灵活翻飞，不出多时，成了花苞的形状，放进蒸笼里。

　　这样的灵巧的手艺，从她被邵妈妈打后院儿拨来翡玉姑娘身边，巧朵已经见识过。

　　翡玉姑娘也长得好看，和其他做厨子的婆子爷们粗俗不一样，她身上有种气质，比那前头装扮富贵的月琴姑娘更吸引人，叫人总忍不住盯住瞧。

　　巧朵觉得很可惜，这样的人去老夫人身边做个大丫鬟都不止，根本不用在膳厨里受苦受累。

　　翡玉不知道小丫头蹲在下头在想什么，她换了大火架着锅，等粗沙和糖稀冒出滚滚热气，一兜开了口的栗子倒下去，起油爆炒，不一会儿，栗子变成深棕色，油光噌亮，甜糯酥香的栗子味道充盈整个炤房，叫人咽口水。

　　纤白的手揭开蒸笼，露出洁白的蒸布，吹开蒸气，庐山云雾似的腾腾热气里，层层绽开的水晶糕赫然其上，晶莹剔透的薄皮儿，隐隐的花香气扑面而来。

　　出蒸笼便要涂果酱，淡粉色的果酱染上，愈发形似巧莲，焙的酥口的甜栗做花蕊，清口的果花味绵延出栗子的酥香，糕点软糯。

　　巧朵记得之前里面用的甜枣，问：“姑娘怎么不用甜枣了？”

　　翡玉轻笑：“新枣没出来，陈枣涩口，老太太本就时常口中酸涩，还是换做烤栗换个味道更好。”

　　老夫人的早膳精细，统共□□样。前后六个丫鬟依序而入，清一色素瑾雕花的小碟儿、小碗，装入乌木托盘里，热水煨着，盖上罩，端去前厅请月琴姑娘一一过目。

　　翡玉这头几样糕点小菜最晚端出去，邵妈妈一向负责膳房里的主食，这会儿得闲，揣着手懒懒歪在案板边，歪着脖子撇了眼那水晶糕，冷哼一声。

　　巧朵尴尬的擦擦手，埋头绕去了后边。

　　翡玉将碟子放入托盘内，似没听到邵妈妈那声冷哼，朝她笑了笑， “还是邵妈妈利索，不比我这头动作慢。”

　　邵妈妈闭着眼抖抖腿，从兜里掏出南瓜籽磕起来，并不理人。

　　她嗑完，伸手下去抓，等南瓜籽递到嘴边，舌尖从牙缝里尝出点和生籽儿不同的、浓郁的酥香味儿，眼睛方才觑出条缝儿。

　　这哪里还是生南瓜籽，分明就是喷香喷香的松子！松子可是个好东西！

　　邵妈妈不动声色，咽了下口水，瞥眼往旁看。

　　翡玉抓了满满一把松子送入她手里，温声道：“大火爆炒的，您品鉴品鉴？”
　　邵婆子耳尖动了动，抖动的腿一顿，勉强接了，舌尖上松子的酥香味已然炸开，微微清新的木油味漫延，咽下去唇舌尤然生津。
　　“尚可罢，这火候还欠缺些…..”

　　嘴上如是说，心里想小蹄子勉强还有几分眼色。她手里兜着把松子，心满意足悠悠晃出了膳房。

　　奉菜的丫鬟一走，邵妈妈不在，小丫鬟们乐得躲懒打瞌睡。

　　翡玉留了两口点心，叫巧朵起来垫垫肚子。

　　两人说着小话，翡玉翻开架子上放的一本书，这是师傅离开沈国公府时给她留下的，有不少食膳是师傅照着古方和御膳抄下来的，尽管历经两世，再看一遍也有不解之处。

　　一时膳房内安静下来。

　　不过这样的安静也只有一会儿，前头主子用完膳拿回来的碟碗撤下来，小丫头们又一窝蜂从院外涌进，都不大的年岁，脸上洋溢笑容，还在说过两日府里老夫人寿辰的事。

　　“角门挂的的灯笼比往年还要大。”
　　“今年不比往年，三爷才回来，肯定要大办一场。”
　　“三爷在边关打了胜仗，听说皇上都有封赏。”

　　提起三爷，嗓门大的青兰歪过头问旁边头上戴细绢花的姑娘：“彩云姐姐，你见过三爷没有？”

　　彩云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常跟干娘在外面走，消息也灵通。她性子和气，依言回想了下，“见过两回，跟干娘送东西去老夫人院里。”

　　小丫头们闻声都兴奋起来，挤成一堆，叽叽喳喳问：“三爷是不是长得又高又壮，才能打胜仗。”

　　彩云被逗笑，忙道：“怎么会，三爷是读书人，打仗靠的是谋略。”

　　“那三爷人好吗？”巧夺怯怯开口。

　　“自是好的。”彩云道，转头又想起干娘提起的话，颇有些羞涩，看了看屋里婆子们还没进来，压低嗓子道：“听说老夫人还在为三爷物色那个......”

　　“哪个？”

　　彩云挤眼，“那个！”

　　小丫鬟们愣了瞬息，忽又恍然，都羞红了脸，埋头去做手上的事。

　　彩云将一群人唬熄了声，才转过身去架子上取东西，嘴里嘟囔，“物色那么多，三爷都拒了，这样的人物眼光自然是极高的，反正咱们这些人没得肖想......”

　　她没看见靠在一侧的翡玉，自是没注意被夹在指尖，半响没翻过去的书页。

　　离午膳还有时晌，邵妈妈晃悠悠回来，翡玉正踏出门去。

　　“邵妈妈。”

　　邵婆子眼神提溜到她身上，，突然昂起头，鼻子里哼一声大跨步进去了。

　　翡玉早已习惯，大约是早上烤松子的贿赂也只能得邵妈妈半天好脸色，她无奈垂眉一笑。

　　迈出门槛，阴丝丝的天盖着院子，院里有棵去年才种下的矮脚梅，等翡玉抬手避雨，才看见个穿着褐色交领上衣的婆子立在那里，模样几分眼熟。

　　翡玉脚下一顿。

　　婆子朝她笑，像是认得人般迎上来：“翡玉姑娘，咱们姑娘吩咐，请你去吃口茶。”

　　咱们姑娘吩咐......

　　听清楚这几个字，翡玉扣紧的指尖才微微松动，她差点以为是......

　　后背那股子寒气下去，翡玉压着复杂的心绪，拿着帕子没动，问：“敢问嬷嬷，您家姑娘是？”

　　婆子笑笑，“瞧瞧，整个松岚苑，还有哪个姑娘？”

　　“是我愚钝。”翡玉心里思量，跟着笑了下，顺着台阶走在矮脚梅旁边，“嬷嬷来一趟，翡玉不敢托大，叫您请吃茶，要是您不嫌弃，到耳房去坐坐？”

　　雨停，外头还有薄薄的雾气，两人相携进了一处偏房。

　　“您坐。”翡玉合拢门，生炉子煮水，从匣子取出新茶，又问：“我甚少在前头走动，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叫我王婆子就是。”

　　“王妈妈客气。”

　　王婆子侧坐在春凳上，不动声色打量她的动作。行止沉稳进退得宜，哪怕是方才自己贸然接近，也只有起初的惊诧，后头不见丝毫浮躁，何况生得这般样貌，就算是个后院厨子，也让人不免心里不安。

　　烹茶还需些时候，翡玉擦了手上的水站过去，王婆子的手臂搭上了一旁的八角桌，笑道：“站着做什么，快些来坐。”

　　翡玉笑笑，仍站着，“妈妈来，是何事？”

　　王婆子眼神不带痕迹的从她身上掠过，对上面前这张脸，叹了口气：“本也没甚么事，就是今日月琴姑娘为着老夫人吃糕点有些小烦恼，要请你解难。”

　　“奴婢是个粗人，哪里谈得上解难。您瞧得上眼，奴婢孝敬您罢。”翡玉并不敢居功，如果只是简单的来瞧瞧，站在廊上就能说话，哪用到屋里来。

　　王嬷嬷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总之也不算是个笨的，面上笑容盛了几分，“婆子头次见你，就知道是个聪明人，咱们都是给上头做事的，你做的点心，老夫人爱吃，咱们月琴姑娘也高兴。不过你知道老夫人最宠月琴姑娘，回回都只吃她端回来的点心。”

　　“老夫人的年岁大了，跟孩子似的，平常就说若不是月琴那孩子做得点心，她才不会吃一口。”

　　翡玉听话头，隐约揣度到几分意思，附和道：“老夫人爱吃点心，就是奴婢的福气。”

　　王婆子拉住她的手，露出为难的神色：“老夫人疼爱月琴姑娘，咱们姑娘自是想亲力亲为一天到晚呆在后院为老夫人洗手做羹汤，不过前头又离不得人......”

　　“妈妈的意思是......”翡玉投去疑惑的目光。

　　“倒也不是我的意思。”王婆子笑：“婆子我是爽快人，这两全其美的法子嘛，你就在后头替咱们姑娘做点心，那老夫人爱吃什么口味自是有人来告诉你，你觉得如何？”

　　翡玉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没立即应下。

　　王婆子看了她一眼，虽不明白，这极好的差使，还有什么尚且需要迟疑的地方。不过想着她做糕点的手艺，语气终究慢下来，却没给她反悔的机会：“那便如此，何况你想，这等差事哪里少得了好处？你做的好，咱们姑娘也不会亏待你，”

　　翡玉垂下头，手握在一起，半响才道：“奴婢省得......就怕辜负了您一片期望。”

　　“这有什么难得，我瞧你点心制的极好。”王婆子边说，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塞进她手心。

　　“使不得......”翡玉抬手推拒。

　　王婆子拽着她的手用力一握，笑得极有深意：“这本该前个月就该给你，拿着便是。只记得做事有做事的规矩，满院一张嘴，外边要是漏了口风，你是知道咱们姑娘脾性，那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只记着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以后日子还长远着呐。””

　　这荷包不拿倒不合适了，翡玉手上松了力气：“只是......”

　　“只是什么？”王婆子眯眼。

　　“奴婢明年岁数满了，约莫要出府的。”

　　“明年？”王婆子靠着圆桌，慢悠悠道：“到明年足够了。”

　　“出府做什么？”

　　翡玉红了脸颊：“家里给定了亲。”

　　“那就是嫁人了。”王妈妈起身，意味深长道：“回去嫁人好啊......”

　　“是......”

　　“罢了，我也出来久了，该回去了。”王婆子站起来，不忘叮嘱：“今日的事情，你可记着。”

　　“奴婢都记在心里，不敢忘。”翡玉上前留她，“水煮沸了，妈妈不如喝口茶再走。”

　　王妈妈瞥了眼匣子里的粗茶沫，哪怕是府里刚赏下来给下人的新茶，也粗劣的很。

　　“不喝了，院里忙，我也是抽空过来。”

　　翡玉将她最后一瞥收入眼中，心里自是如明镜一般，便不再留，欲将人送至院外去。

　　两人行至院外，王妈妈止了脚步，说不必再送。

　　翡玉福身道是，立在原地目送。

　　王妈妈行了两步，忽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来笑：“瞧我这记性，刚想问你，后厨可有好的枣？郎中说我血气不足，要多吃些枣儿。”

　　翡玉道：“枣儿倒是有，不过陈枣涩口，妈妈不嫌弃我马上取些来。”

　　“涩口啊......”王妈妈拖长了声儿，“那还是算了吧。”

　　翡玉笑了下：“是呐，奴婢晨早尝过，陈枣吃着嘴里发苦，忙把糕点上的枣换成了酥栗。”

　　王妈妈神光微动，笑了两声：“这我没注意，还是你心思巧。”

　　翡玉垂头道：“得邵妈妈提点罢，原本还晓不得不用枣，上头用什么。”

　　王妈妈恍然，“原是她，倒也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