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苏簌

1、第 1 章

　　（一）无厌
　　初秋，微冷，我的心却不冷。
　　我提着手中长剑，等待着来人。而来人却并非让我感觉温暖的源头。
　　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翦翦秋瞳在看着我，然而我不回望，我只是听。那琴声宛如莺啼空谷，正如那弹琴的女子。淡烟色的眸子如烟似雾，那是我拚尽全力终生守护的执念。
　　我，谭无厌，在世人眼中已是传奇般的存在。八岁提剑，十年来腥风血雨，我不曾战败。因为，我若死了，我要守护的人就会死，她是我心头一点无法消逝的光芒，我不忍见她死，哪怕是在我之后。
　　苏簌，一个柔弱女子，伤春悲花尚可，本不该介于江湖之中。然，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于她便是如此。无缺剑苏长空独女的身份，让她注定一生漂泊，惶惶而终。江湖中人无人不想将那绝世剑谱据为己有，她也相信她命中如此，不可强求。而我却不信命，我偏要她百年终老时有儿孙承欢膝下，因此我守护着她。十年，甚至更久，只要我不死。
　　那一张古琴是我初见她时便有的，十年不曾离她左右。她未曾研习武功，却可指点于我。只消一听那铛铛剑音，便可察觉我剑法中的漏洞，而用琴声加以提示，于是我百战不殆。
　　今日一战，约在忘忧峰顶。身后千丈绝壁，让人无所遁形。我的对手，便是江湖人称醉剑红颜的江南第一美女姚醉颜。那曾经名满江湖的一对神仙眷侣的传说中，她便是其中主角。我不曾见过她，因而并不信她很美，若要一个美人不去在意自己的如花娇颜，而只专心于剑术的钻研，多半是不可信的，更何况她嗜酒如命，更是美女的大忌。
　　然而我却错了。也许就是因为她过于美貌，而让人不忍去伤她分毫。我承认，与她交手的那片刻刀光剑影中我已然忘记了那一双淡烟色的眸子，忘记了我的责任。我甚至一度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也不错。若说酒能乱性，那她的美貌便如一坛陈年佳酿，叫人欲罢不能。
　　然而三百回合已过，她的步伐显然凌乱。我并未强攻，她却步步退后。转眼已是悬崖的边缘，一声惊呼，绯衣的女子向后坠去，我却向她伸出了手。我看见她眼中的光芒闪动，手中一枚荧亮细小的绣花针已然刺入我的皮肤。她优美的身姿踏回崖顶，我却向着万劫不复的深渊急速坠去。我听见耳边的琴声倏地一抖，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原谅我，簌簌。我已经不值得你再为我断弦，因为那一刻，我竟背叛了当年对你的承诺……
　　“此生此世，谭无厌决不会再为第二个女子动心……”
　　（二）醉颜
　　那一刻，我并没有想要杀他，甚至还是有些欢喜的。我不曾想过，两年之后，竟然还会有男子让我觉得欢喜。然而，毕竟我功力仍浅，无法收回手中的碧幽针，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跌落。也许我想得到那本剑谱，便只能与他为敌，如此我才可以不难过。
　　当年也曾有过一个男子让我觉得欢喜，然而短短半载时光，幸福便走到终点。大婚之日，那曾经亲口承诺终生不负于我的男子竟抛下我随着一名青楼女子而去。我还记得那日是怎样将头上珠冠撵为尘土，从此发下毒誓要亲手将他二人血仞。那经久不息的刻骨仇恨，终于也摧毁了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啊，对不起，然而我无法停止伤害。
　　烟色纱裙的女子怀抱古琴，悠然起身，那一身华服正如她的眼睛，散发出叫人目眩神迷的光芒。还好我是女子，不然我不能肯定是否我不会动心。我伸出手向她索要剑谱，她却不理。我只听见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悬崖顶端如花般绽放。
　　“若有人愿为簌簌夫君收尸，簌簌愿服孝半载，再迎新人，陪嫁自然就是那本剑谱。”
　　围观之处一片哗然，当即有人大打出手。然而片刻之后，她竟凭空消失不见，连我居然也没有看得真切。残琴还在原地，这时有人淡淡的笑了起来，循声看去竟是人称塞北奇侠的江秋枫少侠，
　　“难得如此刚烈的女子，”他俯身揽起地上残琴，“竟然追随谭少侠而去了……”
　　我惊奇，原来爱情可以如此生死相许。为何我空有倾城之貌，也曾拼尽全力去爱，却依旧落得如此下场？
　　（三）秋枫
　　“他们都走了，你还不出来吗？”我对着苍茫风声而语，似乎有些滑稽。但我毕竟看得真切，那个女子是如何隐藏了自己的身影。
　　果然，她笑颜如花，轻盈步出山谷，对着我深深拜下，“便请少侠代为寻访无厌的尸首。”
　　“你方才说的话可算数？”我问。
　　“绝无反悔之理。”她眼神清澈，不似谎言，“但簌簌还有一事相求，请少侠务必让我亲眼见到他的尸首，以绝想念。”
　　“我答应你。”我点头，下山。只片刻便找到那曾经意气飞扬的年轻剑客，虽然已无气息，所幸还留下了全尸，看上去也不觉可怕。我带他回去交给苏簌，她笑，便在尸体之上摸索。我讶异她的所做，她却笑答：“簌簌只是个盲女，少侠难道看不出吗？”
　　我惊讶那样的如水美眸居然只是点缀，心里便觉疼惜，叹道：“日后我会善待于你，你放心吧。”
　　她点头，笑而不答。我只望她二人能多聚片刻，便欲走出房门。她却将我留住，笑道：“少侠可否替我保管那张残琴，簌簌在此谢过。”
　　我点头，揽琴出门，却不知，身后即将发生的惊天动地。
　　（四）簌簌
　　我笑，“无厌，你看，夕颜花都开了，我们还说好要一起去看呢？若没有你，我如何能知道今日它们开的是什么颜色，如此我断然不能依你。”我贴在无厌胸口，“他们不知道，只要我愿意，这世间没有我医不了的人。我还想让你看看那些花，你也一定愿意吧……”
　　我取出怀中金针，一点点摸索着刺向无厌周身穴位。我不能惊慌，若一慌便再不能回天。我六岁时与他相识，携手已有十年光阴。却不知为何自九岁那一年得了怪病，从此再也看不见那最爱的夕颜。我却不慌，只要身边有他，再没有什么是可怕的。短短十年也足够我一生回忆，
　　“你醒之后，我便要嫁给别人了，你一个人可会寂寞吗？”
　　我知他无恙，只需再睡片刻便能转醒，便请江少侠进来一叙。
　　“少侠竟是难得的性情中人，”我笑，自腰间解下一只香袋来，交与来人，“刚刚簌簌为无厌诊了脉，发觉他竟还有一息尚存，如此便不消再等半年了，这是信物，就请少侠十日之后便来迎娶吧，簌簌必将尽心侍奉左右，从此绝无二心。”
　　我能听见他的笑声中有欣慰，如此我便也觉得安心。无厌，我们还有十日光阴，切末要虚度了才好啊……
　　（五）秋枫
　　十日未到，噩耗便来。苏簌竟在昨晚悬梁自尽，我自然不信，但验过尸首，已不由得我不信，那的确是她无疑。也是倾国的美貌，居然走得那样悄无声息。无厌跪求我将那残琴与他做个念心，我自然不忍拒绝。也曾经想过，或许那犹如长虹贯日的无缺剑法自此必要失传了吧。然而，当我拿起那玲珑剔透的小小香囊，居然还是这个女子叫我更加痛心。
　　（六）无厌
　　我笑，因为我无法不笑。十年陪伴簌簌左右，仗剑江湖，怎能让那剑谱如此简单便流入了他人之手。于是，当我亲手缢死曾经平生挚爱的时候，并不觉痛心。七年前我下毒使她不能再看见任何美好与丑恶，已为这样她必然会将剑谱交给我，让我从此来保护她。却不想她宁愿与我出生入死，却独独不肯拿出那剑谱。一次偶然让我结识了醉颜，从此便惊为天人。那时她和曹家大少曹天涯好事已近，强攻自然不可，只好智取。那一夜我夜袭曹家，将那大少刺死，更伪装了他与人私奔的假象。我当然料定了她之后定会来夺簌簌的剑谱，因此我便只须等待。一切如我所料，并让簌簌以为我为了她宁愿一死。我知道她会来救我，却不知她竟要将那剑谱给了别人，如此我自然不能应允。当我得知她将琴交与那江秋枫，便已明白十年来琴声为何常伴左右，原来那剑谱竟是藏在其中的。有了剑谱，自然不愁醉颜不来找我，如此我便可以借帮她之名，与她一道携手江湖。
　　我笑，因为我实在太过聪明。十年时间并不短，而无缺剑谱却值得。
　　我挥剑劈开琴身，已为剑谱便在其中，却不料其中隐藏的竟是火药，霎那间火光冲天，瞬间将我湮灭。
　　我大喊，望向苍天，究竟我错在哪里，为何结果居然不如我所想？然而我已经无法思考，冲天火光已然将我覆灭……
　　（七）醉颜
　　又是清明，我将悉心采来的白菊花置于簌簌坟前。那样痴情的女子，明明可以跟了那个有情有意的男子一道离开，却偏偏欣然奔赴死亡。可怜那自以为聪明的无厌，以为我不知他的所为，居然料不到我早已知晓其中缘由。簌簌如此精通医术，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所中剧毒，却还一一点拨于你，她教了你那么多，你如何能够十年厄运而不死，还不是她早已将无缺剑法悉数传授于你的缘故吗？她琴中暗藏的火药，原本也是为了在你不支之时，牺牲自己来救你的啊。可是你却如何辜负了这样的女子啊……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望去竟然是那位江秋枫公子，见了我居然十分的诧异。我笑，便自我介绍道：“我姓苏，名醉颜，是簌簌的姐姐……”
　　来人恍然大悟，而后浅笑。果然是难得的好男子啊，我想，这自然也是簌簌的意愿，便说道：“簌簌与你的香囊你可还留着？”
　　他笑，而后点头不语。
　　我站了起来，与他比肩同行。“若舍得的话就拆开来看看吧，里面有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只当他必然呆立当场，却不想他竟笑了，他叹，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功夫的……”
　　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然贯穿了我的身体，我听到他说，“从此以后，天下还能有谁能奈我何……”
　　我的血滴在那只在黄昏开放的夕颜花瓣上，我想，很快我就可以告诉簌簌，今天的花是她从未见过的艳红色，朵朵都绽放得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