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症》Dissonance

1、新学校

　　战战兢兢地度过夏天的尾声——仿佛是某种后遗症，秋天的每一个早上周春红苏醒时都心怀感激。毕竟她的孩子前途大好，成年人也善于遗忘。歇斯底里的潮湿与荒谬的血迹都被海潮带走，一切迹象似乎都在她耳边低低絮语：这是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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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三中的报道时间是下午三点，朱朝阳的班主任一周前联系上周春红，传达了他希望朱朝阳提前两小时报道的想法。

　　市三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这几年频出省状元，是一条被公认的小孩们成才的必经之路，家长们都挤破了头想把孩子放进去。周春红倒是不用操这个心，原因之一是朱朝阳早已被初中报送，之二是他儿子中考成绩是市里第一。

　　也正因为这两点，班主任提出他本人和学校都想提前见见这个孩子。周春红欣然答应了。

　　她特意请了一天假。六点时她起床看了看还在睡觉的朱朝阳，然后出门去菜市场买菜。她开门的时候朱朝阳也醒了，只不过迷迷糊糊地没有动。周春红走了以后他又睡了会儿。七点多周春红回家时，他正在卫生间洗漱。

　　周春红拎了一条鲇鱼、一扇排骨，一袋草莓和一兜子蔬菜回来。一回家便张罗着说要给儿子做顿好吃的。她叫朱朝阳刷完牙去喝瓶奶吃点面包，然后就进了厨房忙活做饭。朱朝阳喝完奶问她用不用帮忙，周春红让他去洗个澡，好好收拾一下东西，不用管做饭的事。

　　十一点午饭上桌，几个菜分别是红烧鲇鱼、白灼芥兰、雪里红豆嘴儿炒肉、丝瓜汤，配上一碗蒸着腊肠的米饭。周春红很会做饭。中午朱朝阳吃得很好，热腾腾的饭和母亲的叮咛一并消化。十二点朱朝阳打开家门，穿着周春红上周给他新买的贝壳头板鞋迈出去，周春红在门口提醒他别忘了在路苑南站倒车，又说没事了就早点回来，晚上给他做芋头蒸小排骨。她看着朱朝阳一边下楼一边回头应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窄楼道，新鞋子哒哒的声音也消失掉。

　　十二点五十朱朝阳在市三中站下车，公交车对面就是校门口。在这个小小的沿海城市内由十几万学生和家长组成的圈子里，踏入这个门口就像获得了某种爵位，穿着它的校服站在其它学校门口倒蛮像个贵族——毕竟是有头脑、比同龄人成熟、会早早打算自己未来的小孩，授予爵位的殿堂是考学制度。

　　下车时朱朝阳看到路边有家抄手店，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建筑，脚踩到地上后便转身过了马路。

　　市三中很大。进了大门是一片面积不小的活动广场。新高一的班主任已经把学生的名字写上了红纸，并将其张贴在了广场两侧的宣传板上。朱朝阳在23班的红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首位，而且被写的很好看。他遵循红纸上的指示走到正身楼下，看到一名微胖的男老师站在门口。

　　男老师也看到了他，于是很快迎上去。“朱朝阳吧！”他拍了拍朱朝阳的肩膀，“我老远就看到你了。你好啊，我是你的新班主任刘务铭，你叫我老刘就行——哎，这孩子怎么这么瘦，正好我媳妇给我带了熏鸡，咱们吃熏鸡去。”

　　这时朱朝阳才得到回话的机会。他看着刘务铭厚厚的眼镜片下笑着的眼睛点头，说我是朱朝阳，谢谢刘老师。

　　新班主任乐呵呵地揽着他的肩膀转身，朱朝阳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没迟到。

　　“我们省实验的教室在一楼，就是里面那间。咱们先去办公室吧，你以后要是学习生活上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来办公室找我。”

　　朱朝阳又点头并表示谢谢，刘务铭说他太客气了，又说你是我的学生，我怎么也要把你当亲小子一样对待。

　　教师办公室在二楼，是公共休息室。刘务铭把朱朝阳带到自己办公桌前，又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从抽屉里掏出装着熏鸡的油腻的袋子，他垫着张卫生纸撕了个鸡腿给朱朝阳。他拿出袋子的时候朱朝阳本想推拒，但刘务铭叫他别客气。

　　吃着鸡腿，刘务铭看见他手腕上的表，说你这个表挺酷的，谁给你买的啊。

　　朱朝阳说，我爸。

　　刘务铭又说，瞧着一家子，爸妈疼孩子，孩子又有出息，多好。

　　旁边的老师插了一句，“呦，瞧瞧刘老师把什么好苗子都挖进来了。”

　　又有人说，“也不知道刘老师和项老师走了什么运，我教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市前十。”

　　接着就有人接话——中考成绩不决定什么，你上一届带的那个班最后还不是出了三个清北。

　　刘务铭小声对朱朝阳说，这帮老鬼哦，拼了老命争。朱朝阳抿嘴笑了笑。

　　“到了高中就放开点，”刘务铭说，“看你是个聪明孩子，但就是有点腼腆了，男孩子这样可不行——把你叫过来，其实也想提前跟你聊一聊——相信你也知道高中的重要性，这方面我就不多讲了。不过上了高中，也一定要开始规划未来了，这方面你有过什么想法嘛？”

　　“我还不确定未来想做什么。”朱朝阳很少回答这样的问题。

　　“学校呢，有什么想取去的大学吗，或者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领域？”

　　“比较喜欢数学。”

　　\"你数学确实很出色，我看过你的中考成绩，数学满分。都知道今年数学很难，以你的资质，应该去中国最好的学校学数学。\"

　　朱朝阳没有说话。他用妥当的表情面对他的新班主任，心里不免想起张东升。

　　“嗐，就不说这么多了。”刘务铭又把装着烧鸡的塑料袋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的起点很高，资质也很好，要利用自己的才能，把自己送到最高的地方去。现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没有关系，我们学校未来会有许多名家讲座，这三年你也有很多机会探索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不停努力，机会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到来的”

　　朱朝阳看着刘务铭的眼睛，余光里他的嘴唇开开合合，他想起初中时的班主任，又想起叶驰敏，想起很多开开合合的嘴巴……最后他低头说了句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刘务铭也是点到即止。他看的出来朱朝阳是心里有数的孩子。

　　接着他又问了问朱朝阳的其它情况。暑假休息的怎么样、家里人有没有给他报先修、是不是独生子、家离得远不远……成年人把深深浅浅的问题巧妙地连成一串抛出去，青少年给出回答。

　　这些问题大体是判断一个孩子怎么样的第一步——朱朝阳不打游戏机、不贪电视、不看武侠小说、早睡早起、家里人关注学习、暑假在家自学了高中课程、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但聪明又自律——简直是个完美小孩。

　　在那些琐碎问题上，刘务铭和朱朝阳聊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的对话被一位女老师打断，那老师身旁是位女生，看起来也是新生。

　　“刘老师，让咱们市第一和市第二见一见。”

　　朱朝阳认出，这位老师大概就是那位项老师。

　　办公室里的气氛是极为热闹的——每次高一开学前都会有这么一天。老师们仰着头把目光抛给两个潜力无限的孩子，空气里酝酿着无穷的兴奋。坦途仿佛已经从他们脚下展开，通往那从南方小城一眼望不到的清北校园，熠熠生辉的人生提前照亮这间办公室。

　　在这中考不是很简单的一年里，中考市第一和市第二差了一分，第三和第二差了十三分，第四和第三差了零点五分。第三名出国念高中了，第四名也在这所中学。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叫得出第四名的名字，毕竟十几分的优势意味着超越性，是更金灿灿的孩子。发光的名字是朱朝阳和姚声声。

　　先问好的是那名女生，她说你好我叫姚声声。朱朝阳用相同的句式回应。四周的鼓励和说笑声织成大大的魔法阵，语言在其中流动，他们站在魔法阵的中央。而老师们自会承担起总结的任务——用“你们未来三年就亦敌亦友喽”、“高考时再比一回”这类斗志昂扬的话作为他们见面的结束语，以及接下来那三年的开场白。这一切让姚声声感觉还不错，但她没有太多话想讲。她清楚前途对于她来说，好像也是明了的了，她清楚自己的聪明——叫老师放心的聪明。打招呼的时候她打量朱朝阳，心里漫无边际地想，他不是个理想型的早恋对象。

　　高一一共24个班，全市学习最好的那拨孩子和一小部分家里条件很好的孩子就聚在这里，并被划分为实验班的学生、重点班的学生、普通班的学生。实验班是23班和24班，分别是朱朝阳和姚声声所在的班级，这两个班共享一套师资。朱朝阳的班主任刘务铭是语文老师，姚声声的班主任项匀是化学老师，两个班主任一同给他们简单讲了实验班的淘汰制度——他们并不担心两个孩子会被淘汰到别的班级，只是让他们稳定一下心态，不要浮躁。其它科目的任科老师都在别的办公室，两位班主任看着常规的报到时间临近了，就没让两个学生去见。叮嘱期许和引导工作做的差不多了以后，两个班主任便叫两名学生先回教室。

　　朱朝阳到教师的时候，班里已经来了一些同学，他们零散地坐在不同位置上。朱朝阳没留意到，他进门的时候，角落里有位男生抬头看了看他。朱朝阳最后选了一个靠窗第二排的位置，他拉开椅子，从包里拿出卫生纸擦了擦桌椅——这是周春红叮嘱过的。擦完桌椅以后他安静地坐上椅子，从包里拿出书开始读。

　　离正式报道时间还有五分钟的时候，班里50个位置基本都坐满了。孩子们身上多少都有些傲气，毕竟他们都曾是每个初中的前几名。多数孩子在干自己的事情，也有的孩子已经交谈起来。朱朝阳想把自己身边的窗户打开一点的时候，听到了后桌在讨论自己。少有的，身后的讨论不是恶言。

　　刘务铭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到的教室。进教室他先是环顾了一下学生们的状态和着装，然后仍是笑眯眯地开口向同学们做了一个常规的自我介绍。报道没有什么特殊活动，只是让班主任向同学讲解一下学校规则和班规，并简单说说学期安排。

　　“坐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你们要相信，你们是这个学校、这个城市里，最优秀的一批孩子。山路已经走了一多半，再坚持三年，你们会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

　　这是刘务铭的开场白。

　　新生报到五点钟就结束了，朱朝阳把笔袋放在桌子上留座，然后就离开了教室，他还记得周春红让他下课了就回家的叮嘱。

　　回家要做的34路公交车发车很频繁，他几乎是一出校门就赶上了一辆，倒车也很顺利，五点半出头他就下了车。下车后他去了小区里的便利店——今天早上他留意到家里没有牛奶了，他买好了就省着周春红再下来一趟，毕竟周春红坚定认为儿子一早一晚的牛奶不能断。

　　商店的老板早就认识朱朝阳——他自很小的时候就来商店买东西了。况且邻里街坊多少都认识这个小孩，学习好，人又懂事，只是家庭不太幸运。结账的时候老板问朱朝阳去了哪所高中，朱朝阳说三中，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他没有问什么班——他不懂这些，只知道考上三中就是好优秀的小孩。最后老板怎么也没收朱朝阳的钱，说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有出息，几瓶奶也不贵，全送他了。

　　离开小商店以后朱朝阳就直奔楼下，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走在小区的路上能听到很多家里切菜炒菜，以及排风扇排风的声音。他走到楼下，单元门的门锁前几天又坏了，不用插钥匙就能打开。他拉开门走进去，身后吱吱呀呀合上的单元门将夕阳关在楼外，楼道里已经飘满了饭菜的香气，一种温和而磅礴的希冀前所未有的降落在朱朝阳的心里。

　　踩上楼梯，有时一步两阶，从楼梯间的窗户看到云，敲响家门——

　　“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