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家人》六月蓁蓁

3、第 3 章

　　暖暖面前餐盘里鸡腿又是被咬过的，上下咬合错位乱七八糟的牙印完全分辨不出是人是兽。但暖暖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姜大盒，她那一口恣意妄为生长的牙，不言自明。当然，她们根本不在乎暖暖知道不知道，欺负的就是她，就喜欢看她哭的样子，这是歌子亲口说的。此刻，歌子她们几个已经偷偷笑弯了腰。

　　因为有人举报班级厨余垃圾桶里竟然有没吃完的鸡腿，全班开展了自查自纠，大家开展福尔摩斯侦探精神。高本本，因为有个小本专门用来记违纪同学名单上报给老师而得此花名，此刻大义凛然地表示，到自己去送餐盘之前，厨余垃圾桶里没有这个鸡腿，如果有的话他早会调查清楚报告给老师的。而外号小眼镜的年级第一大学霸站了起来，跟老师汇报自己送餐盘的时候，垃圾桶里就有那个鸡腿了。这样事情就简单起来，因为高本本和小眼镜中间只有两个人去送过餐盘，其中一个是以能吃著称的甘大胖，学校恨不能让他交双份餐费，因为他一顿至少能吃四人份，一个鸡腿自是不在话下了。而另一个就是王天暖，这两个人往这儿一摆，谁都能判断出来是谁干的了。孩子们纷纷指向王天暖，就是她，就是她不爱惜粮食，不珍惜农民伯伯劳动的果实。暖暖头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面对众声一致的指责，她哭着承认了。老师并不是想针对她，但有时候看到这样哭哭唧唧又娇生惯养的孩子真是没好气。问什么也不说，一说就哭。老师直接宣布要请家长。暖暖哭得更伤心了，她呜咽着说鸡腿是被咬过的，一句话因为哭，拉长到没有人耐心听下去。

　　徐敏接到电话时正在磕一个客户，看到是暖暖老师打来的电话就知道没好事，最烦就是这类老师，芝麻大点事就要找家长，不管你在干吗，说打电话就打电话，才不管有没有打扰到别人的工作，下圣旨般居高临下。徐敏挂了几次，老师给她发来短信，冷冰冰几个字让她来学校一趟。
　　徐敏把客户送到停车场，一路寒暄中听说客户为孩子的英语学习发愁，徐敏十分贴心地把自己用得好的线上外教老师推荐给她，同时，又提纲鉴领地给她捋了捋英语学习的主要思路。在客户的佩服和赞叹中，徐敏低调地透露出儿子刚刚考上X中附天才班。客户如获至宝，让她以后一定多多传授经验。挥手送别客户，刚回银行大堂，迎面就碰到了一个大妈，大妈揶揄徐敏自打升了职，眼里就没有她们这些小客户了。徐敏笑说怎么会？只不过办公室在后面，不经常出来，老也碰不到而已。说着徐敏亲怩地拉着大妈到自己办公室，从桌子底下的纸箱里拎出一壶2升装的花生油，“喏，我可是惦记着您呢，您可是我的大恩人，给我拉了那么多客户，怎么会忘呢！”大妈笑得合不拢嘴。徐敏接着说“您回去跟小区里的老姐妺们说，来咱们银行存款，我都备着大礼呢哈”大妈连声说好，“知道年底了，你们要冲业绩了，回去我就号召我们那帮老姐妺们，存单到期了都转到你们银行来！”徐敏满意地笑了，苍蝇也是肉啊，做为一个街头小贩出身的流二代，从来不嫌活小钱少。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她血液里流淌的野草般的精神从来没有懈怠过。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野心不仅停留在自己身上，更是蔓延到了下一代……。

　　安顿好儿子的一对一网课，徐敏退出房间，路过主卧时，看到王与同正坐在电脑前厮杀，伸手砰的一下带上了门，都说了多少次了，自己不上进就罢了，别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你都躺平了，拼什么要求孩子努力？这场婚姻到现在，在她眼里有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知道有人觊觎这个位置，雾里看花怎么都是美的。殊不知，王与同已然被她敲骨嘬髓，真要有一天，她放手，这个男人只是朽木一段，毫无价值。这段话不是她说的，是她婆婆说的，哈哈哈，不过她觉得真是精准！

　　暖暖坐在床边，徐敏坐在对面的学习椅上，居高临下。暖暖多希望她能坐到自己身边，像姥姥一样搂着自己，好让自己放肆地哭一场。但是没有，依然是那幅不耐烦，巴不得赶紧处理掉黏在身上嚼过的口香糖一般迫不得已毫不掩饰的表情。
　　鸡腿被人咬过？怎么可能？
　　看，首先就是否定，妈妈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暖暖眼里的光暗淡下来，低下头。
　　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暖暖最怕妈妈说这句话，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每次被妈妈这种怀疑的眼光盯着的时候，真的也成了假的。
　　再说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但这次，她真的好想得到妈妈的帮助，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已经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是同学，故意咬的，
　　故意咬的？谁？
　　徐敏陡然拔高的声音，让暖暖一瞬间犹豫起来，她知道说了的话，以妈妈的性格，一定会不依不饶，去学校找老师问责，但妈妈并不会为她着想，她该怎么办？她还要继续生活在那里，到时候歌子她们会把她生吞活剥了。
　　暖暖喏嚅地样子让徐敏很烦，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像谁，既没有继承到她的伶俐，也没有继承到王与同的学霸基因。
　　你们班老师眼睛是瞎吗？同学为什么要去咬你的鸡腿？
　　妈妈果然还是不相信自己。
　　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不要老是作妖，你弟弟怎么就没你这么多事？还请家长？你妈这张脸都让你丢干净了。
　　又开始了，不管说什么，到最后都要落到对自己的失望上来，是，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妈生的，自己就连弟弟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呢？她也很抱歉，做为一个失败品。
　　跟弟弟好好学学，不会的问题问问弟弟，家里这么好个老师摆着不会用。你不要总以为妈妈偏心弟弟，想当年，作为一个早产儿，我在你身上花了比弟弟多得多的心血……
　　手机信息提示音。
　　徐敏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姜老师的名额放出来了，我得赶紧抢名额去。你赶紧做作业！
　　徐敏说着开门准备出去，想了想又回过头来：我跟你说过对吧？有人打你一拳，一定要狠狠的还他一腿。不然一定会有下一次！有些小问题，要学会自己解决，不要全都指望别人。
　　徐敏出去了。
　　暖暖从书包里拿出作业，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妈妈的话，不要全都指望别人！自己在这个家就是别人，如果是弟弟发生这样的事，妈妈也会是一样的态度吗？当然，弟弟的学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全都是万里挑一的学霸，哪里会有工夫搞这种无聊的事呢。
　　暖暖看到数学作业本上被画满了各种涂鸦，一篇篇翻下去，没有一页空白，触目的大红叉，胸口插着刀的小丑，吊死的小人眼睛里滴着血……

　　有人打你一拳，一定要狠狠的还他一腿。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人呢？三个人每个人都打你一拳，该怎么办？妈妈没有教，她找到了自己的解决方法。她学会了讨好。当歌子再说她什么东西好，她立刻就送给她，由此，她的笔，笔袋，发卡，都归了歌子。然后发展到直接给钱，她的零花钱不够时，她得想办法去妈妈那里偷。总有满足不了的时候，这天，歌子约暖暖放学直接去旁边大楼的顶层，要找她聊聊。

　　天台上，风很大，冬天的江城总是这样阴沉沉，很少出太阳。一排排竹竿上挂着楼下人家灌好的肉肠，风干的腊鱼，散发着动物尸体最原始的味道。暖暖四下张望着，隔着肉林，尸海。
　　没有看到歌子她们的身影，心下有一种苟且偷生的庆幸。
　　有个什么东西打到了腿上，
　　暖暖低头看，
　　是一截肉肠，污褐色，干瘪，断面拖挂着一串已无生命光泽的肥肉筋。
　　一阵爆笑。
　　么样？以为我们把你搞忘记了？么样会咧，我们都太喜欢你了，么样舍得唦！
　　天台的矮围墙外，此刻探出几颗脑袋，向她招着手。
　　苕站着搞么事咧？过来唦！
　　走到跟前，暖暖才看清，几人正站在不到半步宽的外檐上。
　　翻过来！
　　暖暖不敢。
　　姜大盒揪住暖暖的衣服。
　　歌子伸手就给了她一嘴巴。
　　过来！
　　在姜大盒的揪拽之下，暖暖终于翻过了矮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把她揪起来！
　　姜大盒总是最先执行命令的人。
　　把暖暖揪着站了起来。
　　让她站到边上去！
　　姜大盒揪着沉默挣扎着的暖暖，把她推到外檐的把角，只容两只脚勉强站下。暖暖脸色煞白。
　　站好了！！
　　歌子命令。
　　暖暖腿是软的，根本站不住，此刻听天由命般地闭着眼。
　　姜大盒，你松手她就站好了！你总揪着她搞么事？你还想保护她是吧？
　　姜大盒当然不是为了保护暖暖，此刻，她是真害怕，她手一松，王天暖必掉下去无疑。
　　姜大盒害怕得先哭了，哭得嗷嗷的。
　　歌子换了一种声调，就是那种小猫似的细嗓门，她觉得自己是温柔的。
　　王天暖，你放松！冒得么事可怕的，你就想像你是在跳舞，你不是蛮会跳舞嘛！这么美的风景，万里长江就在你眼跟前，对吧？来，踮起脚尖！
　　奇怪的是暖暖好像被催眠，她忽然站住了，像是被歌子操纵的提线木偶，慢慢踮起了脚尖，姜大盒惊呆了，都忘了哭。
　　姜大盒！你松手！
　　姜大盒又哭了，喊着，老子不敢啊！
　　我喊一二三啊！你不松手，老子连你一起踢下去！一！二！
　　姜大盒嚎哭着松了手。
　　再看暖暖，跟刚刚判若两人，面若桃花，双脚绷直，真得像个优美的舞者，竟然慢慢地转了一个圈。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不知道为什么，姜大盒竟然背出了一句诗，把她自己吓一跳。
　　看到暖暖竟然不怕了，缓缓地，缓缓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小爽问歌子，她不会疯了吧？
　　歌子叫她，王天暖？
　　暖暖答应：嗯？
　　少跟老子耍滑头，老子要的钱一分不能少！
　　好！
　　欠老子的钱么时候给？
　　给。
　　歌子跟小爽说，把欠条拿出来，让她过来按手印！
　　暖暖还在转，仿佛停不下来。
　　姜大盒，你把她拉下来！
　　不用！
　　暖暖说，我自己下来！
　　姜大盒自觉地闪开身子。
　　暖暖往下迈了一步，却身子一软，往一边滚去，幸亏姜大盒伸了一脚拦住，不然就真的滚了下去。
　　姜大盒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吓死老子了！老子今天被你们吓死了！！老子不干了！！

　　暖暖被送到家楼下时，还没清醒，被隔壁邻居发现送回了家。

　　暖暖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依然发低烧，浑身冒冷汗，一个小时就得换一身衣服。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因为暖暖哑了。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徐敏去学校，老师说正常放学时还好好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家里用了很久的小时工李姐，出门买菜，突然摔坏了腿。

　　真是事赶事，年底了，徐敏忙得焦头烂额，还得花时间找用得合手的小时工。

　　门铃响，
　　是徐敏约来面试的小时工。

　　徐敏身后，房间门偷偷开了一条缝。
　　一直没上学的暖暖，瞪大了双眼。
　　那张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
　　那张脸转向了她。
　　隔着门缝，
　　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