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骏》徐婉心

25、第十九章 深入

　　圣骏 长篇小说

　　徐婉心著

　　第十九章 深入

　　没有蝉声，没有黄金铺地，立秋了，草原雕和狍子还没上来，丹顶鹤、苍鹭行影稀少。少年的记事本空了大半年，面对山里红、野李子他感到脸在发烧。
　　徐天牛发现蚊子没了，热死了，或渴死了。重庆人说他们那里40°C，秋天在哪里啊，在哪里？少年说在哪里风知道。
　　以前在镇上的海日涵老师家睡在蚊帐里摆脱蚊子的轰炸声觉得幸运，现在没了蚊子如同进入没有敌人的大漠无法适应了。快刮风吧，此时所有的风都是好的，或骑马或驾车，每次出行都有无影手，鬣鬃、大树和人的头发像发疯的翅膀往一个方向飞驰！我们在古迹观看历史的片段，走过的地方大风刷亮先人的衣领。今年台风不度乌珠穆沁，热空气执着地烤着脖子，忘记时令和忧伤。除了脚心整个人像刚出炉的苞米上了烟火色，转个头汗又出了一身，头发黏着肉皮，如虫子在咬。突然脑袋里的各个路段被一种力量攫住，交通拥堵，半个腮帮子拽着牙根疼，他用指节滚着太阳穴，扣紧牙齿。
　　在马车上入睡后他回了趟辽北南山老家。五大夫从奉天日本人监狱出来了，不知是草原上哪位人物起了作用，或中共地下党和独贵龙游击队，或中统满德拉站长，他们与关东军交换了人质。梦里没有喜乐，五大爷一家和天牛家分开另过了。堂姐徐桂陶领徐天牛到她家串门，走了半个屯子，进入两间房舍。墙上贴满报纸，地上铺着毯子，要光脚进屋。屋子狭小，甚是干净。五大娘给了些吃的，让徐桂陶带天牛去韩州城见五大夫。全家人没有笑模样，因为亲人得了肝病，脸面蜡黄，哀愁比他在监狱时多得多。他们在郊区外面走，左边一片苞米地，主人有粮食和蔬菜，甚是羡慕。
　　想到恒发堂医院看五大爷得过个河坝，各种墙，或宽或窄，有的倒塌，有的即将倒塌，有的跳上去会将人带到臭水里，里面尽是砖头瓦块。徐天牛有平地飞翔的本领，天生就带着隐形风火轮，他从乱泥地上移走，一尺高，不花一丝力气。他的堂姐连人带墙掉入大水里。徐天牛不会游泳，他喊救人哪快救人，左右只有烂房子，没有人，这是被战争抛弃的小镇。他跳进去，像理论上讲的稳住神，千万不能把手伸出水面，转身，5秒钟头脸仰在水面上就能活。无法操作，姐弟俩被弃在大黑暗里。情急之下少年从梦里爬出来。
　　灰马在车后跑着，在旋转的群山里，他要找个坟墓，石头也行，把无量的悲伤埋进去，战后再找出来翻看。
　　一个骑兵跑过来，请车老板停下。他私下里告诉徐天牛，他和他全家以及游击队一直努力营救的五大夫出狱了，他生了病。徐天牛说我梦到了，我想回家看看五大爷，太想念了，他是我们全家的大树，我们的天。骑兵说做梦你挺专业！上边给你新任务，五先生批准的，等事情结束会让你回家团聚。他把一个大包裹放到车里说，这是你家大树送你的。再见！徐天牛抱着包裹如同抱着五先生仔细闻上面的气味。
　　天地扫过一场雨，两三分钟光景，空中的尘埃就和山里的虫子、天上的星子一起闪烁鸣叫。
　　少年嘎日迪取出地形图，在手电筒的光里找到迪彦庙，这庙坐落在西乌珠穆沁旗东南部。该庙是胡匪窜扰的行经之路。
　　形势不断变化，少年徐天牛与伙伴搭车来到西乌珠穆沁旗西北60余里的高力罕山，这山在锡察草原上，地形复杂，树林繁茂,灌木浓密，野草一人多高。山区周围有宽阔地，草原和丘陵相间。西有一条河，名高力罕河。倚山傍水，进退自如，自古以来是兵家屯聚之地。
　　海日涵老师的儿子嘎日迪坐在大车上不让徐天牛点头闭眼睛。他说，可怜灰玫瑰跟咱们折腾大半年了，马无用武之地，英雄无处施展拳脚，还有心睡觉？用我阿爸的话说这白天的白、夜晚的黑、金子的年华放到混沌的睡眠里猫腰的工夫就溜得毛都不剩，天天浑噩，一辈子就没了。想点正经事吧行吗？全在背兜子里，你要不要翻出来看看？
　　去年冬天建在张北县的日军马肉罐头厂遭到额布勒的游击队和锡盟牧民各样式的袭击，后来关门了，敌人不知道藏到何地。日本特务松井上坚定地认为各式的地方武装没那么大本事，别往脸上贴金，那是因为美国。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和微型潜艇突然袭击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瓦胡岛上的飞机场，太平洋战争爆发。英文：Attack on Pearl Harbor。日文：真珠湾攻撃(しんじゅわんこうげき)。导火索发生了蝴蝶效应。
　　嘎日迪想让车主讲话，啥都行，隐龙战神在召唤，游击队通知他们来此执行任务。
　　车上姓陈的老人70来岁，白发是受苦受难的见证，老人头发全白，白眉两簇，像位茶圣人。一身灰色棉布衫裤，胸前一排蜈蚣扣，青布鞋，小圆口，一尘不染。他端坐在自家的箱车凳上，这是去张库大道儿子家商量婚姻大事回来，他们家在驿站设了3个茶肆，给漠南、漠北和苏联提供茶源。他家祖上300年前从福建出来经营茶业，一路到了河南。100年后到河北，150年后在京城落脚。一路开枝散叶，200年后来到漠南锡察草原。他家的屋舍尽量保持坐北朝南的圆形土楼风格。单圈圆楼，高3层，中为天井，底楼对着大门，中间有个厅堂。楼外有围墙，围墙上设外大门，形成院落。祖堂在后侧中轴线上，向内院突出，正面有4根西式圆形石柱，内院花岗石铺地。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是他孙女设计的。孙女从英国留学回来，英语名Catherina,汉文名陈丽娜。

　　徐天牛初见老人听到熟悉的名字，与隐龙战神之Catherina是同一个姑娘。他说：“老人家，您孙女是我们的朋友，她在召唤我们，我们正是她急于想见的人，她在山里过得还好吧？”
　　嘎日迪说：“希望她像我们祝福的那样。她在找一个人，他们订婚了吗？”
　　这事将脑袋塞满，张库大道那边，高力罕山这边，全家忧心忡忡。他说他不清楚，她天天待在家里。
　　但愿Catherina姐姐早晨好、中午好、晚上好！徐天牛说。嘎日迪忍不住问老人家，您见过胡匪吗？请讲讲好吗？
　　他不接话。他觉得儿女的婚事应由父母做主，孙女在国外留学接受了自由思想，中西文化搅成一锅，二八女子分不清好坏，豺狼当道父母无法保全儿女。她相中的人是众多面具中的一副，参与了抢劫日本马群的事，被学校开除，被日本人追杀。他已走投无路，她要找到他，豁出性命，活着看他活蹦乱跳，死了把他立成雕像，只要看见他。
　　您给咱们讲讲胡匪行吗？嘎日迪冒失地问。老人犹豫一阵，故作镇定地说：“在我们锡林郭勒和察哈尔草原上，严格意义上讲没有土匪。地方武装倒是听说过，在盟里负责政务和治安。另外还有一支，从苏联、漠北过来。那边在闹革命，是20年代吧，嗯，共产主义搞国际共产的时候，他们逃到乌珠穆沁境内，赶着牲畜，带着老婆孩子等家属。蒙古人不是逐水草放牧嘛，他们就放牧来到这个草原上。这个部落有百十来口人，赶着几千头牲畜，过游牧生活。他们和贫苦牧民没有直接接触，像汉地山区地方武装出来抢劫呀，骚扰哇，他们没有这样的，也没有跟共产党游击队武装抵抗对立。
　　“他们的头人叫什么？”
　　“不了解。”老人不再说话。
　　“这是黑色神话呀，是时候拿出绝招了。月半后见分晓。”嘎日迪在脑袋里给座钟的钟条上完劲不想继续紧张就转换了话题。
　　你咋还这样，举个手电筒看书不难受吗？徐天牛说，这差不多有半年了吧，身为前端的我看到这情况很是痛心，你要这样我的意义就没了。
　　“你码字了么？废物一个字没写，我又是辛苦劳累的一天。补药我也想要，我要熬夜。我阿爸在远处喊我，废物，该码字了。日里1000字的我又回来了。我最近想买一辆4马力的车拉300公斤货。”
　　“首先是买不到，其次就算买到了也不能上路。这是什么山知道吗？”
　　“没事，4马力的不行直接就4头牛，当初刘邦的马车配不齐毛色相同的4匹马,将相出行只能乘牛车，不就是4头牛吗？俗话说你以为的林荫小道，其实早已车水马龙。你舍不得骑的，别人已经站起来蹬了。扶不起来的天子，你想想办法吧。”
　　老人说：“你们说写字是吧？你给我写个‘風’字，我刚刚起好一个绰号，就这字。”他想起上个月的事，那天他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了，结果下了几个炸雷，炸雷响头一下身边的学生就吓得嗷一嗓子。他随他们一路下至一地，就见西侧那半山的松树上好几只乌鸦呀呀叫着上下翻飞，他不禁目瞪口呆。趁着雨小他沿藤索下山，结果藤索被大石头挡住了，当下就心凉半截。上次走那山路，到半程又出事了，留在山腰上，狂风将人摇来晃去，他都想好了摔下去会不会落个半残，他喊了一声“急急国王在此”，没想到冷风一吹就感冒了。用敌对的起名号，这叫针锋相对，了解一下成吉思汗铁木真名字的由来便知。
　　风爷爷，今后咱们要绑在一起了。徐天牛说。
　　咱们的小组就5个人，这是当初定好的。嘎日迪提醒伙伴。
　　要不这样，平常装作不认识，危难时就叫大风哥。徐天牛悄声说。
　　“一天不吵架不骂人心里就不舒坦是吗？不生气了，趁我没被气死。”老人耳背，他觉得当车主面瞎嘀咕不礼貌。
　　“我们在商量要不要请您加入，不论辈分，您同意吗？”
　　“为啥？”老人问。
　　“以后传递情报就叫您外号，中吗？”徐天牛问。
　　“风祖宗，朝鲁格尔，你们有谁明天叫我起床吗？”
　　风祖宗心里说：“我叫你起床，你能帮我杀人吗？我认为人人都想杀那个人，早晚成为惊弓之鸟，靠虚伪和残忍活着不会长久，那人要娶孙女陈丽娜。丽娜说某国士兵往老百姓家打电话，接电话就炸死，不接的说明没人。这是屠杀罪。强娶民女就是屠杀。算了，大不了以后政治、经济独立，老死不相往来。”
　　“今晚大概率又睡不着了。搞个5点钟准时掉下来砸你的大锤就行了。”徐天牛说。
　　“所以说风老爷，对你好的人不一定是真想对你好，后面有大阴招憋着等你进坑。双膝跪地不一定是求饶，背后捅入的不一定是刀子，咱们终究吃过有文化跟有素质的亏呀，骂人都要骂得给人面子。您不忘还有隐龙战神我就开心了。”
　　风老爷说那么极端干嘛，日后有可能还会再见到我，人人都想打人。你和同学约好堵门，然后一人一棒子。呼他个叮咣3456。嘎日迪说。
　　真的很离谱，权势滔天与泼天的财富联合，抠钱都抠出花来了。他们满脸桃花开，不解气就抡圆凳子砸。想跑？找好下家扭头就跑。风老汉说。
　　别给自己气出个乳腺结节，按黄金理论说，有乳腺的都会生结节，不论男女。徐天牛分析。
　　嘎日迪说：“直接邦邦两拳。我上的是排第二的学校，遇到的都是排第一学校的同学，从未有过美妙的开局。当初我上学没上好，我没以为天塌了。只有我们这种愣头青才会直接贴脸开打。”
　　最怪异的就是有个人说要给那人送香炉。老人说，心里不舒服就到人堆里倒垃圾，不洗白不洗，不过真实情况是忤逆那人就会被处死，有前科又顺从的叫离职。
　　夜里10时许两个少年在道边客栈下车。院里木杆子上左右两排各5个大红灯笼。徐天牛给了车把式碎银子。马车继续走，进了隧道，送风先生回圈楼。

　　徐天牛打开包裹，看到衣物、碎银口袋、咸盐袋子和一个搪瓷缸，能装3斤水。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带把，白地，粉色牡丹花有大小，绿叶与花枝相连，没有头尾。他唤了一声缸子祖宗。这祖宗可以烧水、做饭、煎鱼，喝茶，无所不能。他想五先生买这缸子时一定想过大侄子此时的心情，五大爷呀！
　　徐天牛给伙伴和自己煮了开水，倒出一半，往缸里放入干粮、牛肉干、南瓜、野鸭蛋和蘑菇，又煮了野苋菜。火堆里烤了苞米和土豆。沙葱蘸韭菜花酱，二人仔细吃着，享受着瞬间的安宁。念着牙齿对肠胃健康的功劳他们花了几分钟刷牙，迅速上炕躺下。山里夜晚凉爽，炕是暖的。在北地山间的声音里，徐天牛要把事情捋清楚。
　　阿古拉不知去向，阿丽玛与Catherina离开队伍。由于学生们搅入马肉罐头的事件，海先生被学校留职察看。他儿子不能上学，徐天牛也被学校撵出来。他随海先生一家去林中牧区，半年之久。全家人当他的老师，或上课，或放牧。参加草原那达慕的12公里赛马耐力赛，嘎日迪取得少年组第4名，徐天牛第26名。骑兵说，安达，你没必要想不开，实力不如人，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光嫉妒，那失败就不只是七尺（奇耻）大辱，那是八尺大傻！多次从马上摔下来，够不到石头，探下去，脚卡马镫四肢分家，哪个冠军没被马拖拽过，你让马拖拽过吗？那是荣耀。别生气了，好好练，五七八年一定行。好在你有人间烟火气，懂得人情世故，合群就好办。
　　徐天牛也乐意在节日里走亲访友，参与敖包祭祀活动，与男人们往山顶搬运石头、木头，建筑敖包。敖包祭祀是蒙古族的传统民俗活动，也是一道风景线，历史漫长。每年夏季特定的日子，草原都会举行典礼。女人做精美的饭菜，人们祈祷草原风调雨顺五畜兴旺，之后吃黑脸羊羊肉和饽饽，加入篝火歌舞队伍。他在异地殊俗努力不给人添麻烦。骑兵劝他不要禁欲，顺应天性就好。不能给自己戴紧箍咒，咱们也得意适当犯错误的小伙子。嗯。少年答应。

　　徐天牛和伙伴要在山里住多久不知道，也许住到明年春天，也许随时撤离。他们舍不得花房租总想搬出去，想尽快与Catherina见上面。嘎日迪说诗人到处找酒，得多喝酒哇。能干事的到处找人，得多接触人哪。刚好有游击队员要来高力罕山，两个少年找到石穴。
　　他们在别人遗弃的旧址上花一天时间清理杂草、土石、残垣。用木头搭床用木饼铺地，利用老烟道以石头垒灶，在洞口安了窗户门。他们在木头上刨槽接通水源，挖了浴坑。
　　“我要用实力把自己逼成全能的人。”徐天牛说。
　　徐天牛听到脑袋里的Catherina说：“我想拥抱你，好男人什么都能干。”
　　兴安岭的未婚妻桂珠子也来到跟前说：“我喜欢你盖的房子。我梦见自己在山里走，采到很多铜钱草，连泥带水送给这房子。我还在河上遇见许多树种子，圆形的，扁圆形的，长圆形的。我坐上森林小火车，车上全是杀手，冲出来，给河边干活的姑娘们讲我的奇遇，给她们看这些种子，卖给她们做首饰。她们不说话，只是听着，森林那边新建了许多房子。”
　　阿丽玛自打冬天在古榆林分开没有消息。她没有从想象里出来说话。
　　有一天风先生出了自家的隧道，他来看少年的房子，怪他们太要强了，不让他们一个人留在山上。他叮嘱说你要备枪和铁棍，防一下野猪和人，你要看看洞里有蛇没有，你们不想读书了吗？住在山里有蛇我告诉你，山上有很多蛇，夏天大山里蚊虫多，冬天没取暖很冷。他没有带来少年想要的消息。
　　人无横财不富，天篷元帅要下凡？徐天牛问。他听说有一位穷老汉在山上救治过野猪，有一天院里出现怪动静，是野猪回来报恩配种，生了3只黑黄条纹的小猪，贼拉壮实。母猪怀孕说明要赚钱了。半年后野猪又来配种，母猪生下一窝小猪崽。他想到待战争结束，他要带桂珠子来这儿养猪。还有戴胜鸟，秋天让它们住进炉子里。
　　过来看房子的邻居不多。他们自己的日子都照顾不好哪有闲心，有的望一眼就走了。
　　“大娘我跟你说两句话。第一，你在山里跟伙伴们一定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里面什么畜生都有。还有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胶鞋，不要湿气太重，湿气重了以后你岁数大了会周身痛啊，那真的难了。第二，开荒种些粮食蔬菜，吃不完就去换钱，在市场上多走走，好好的，小伙子！”老太太说。
　　“用泥沙建房麻烦，这山洞我居然想去住了。”年轻的姑娘捂着脸说，“勤劳能干的人，门框、房门、台阶、浴房、水泥管，什么都有了。”她看见少年人每个手指挂着鱼钩诱饵，先在水里钓了两条鱼，后来钓满了手指。
　　Catherina也会这么说。嘎日迪以为。徐天牛说，不会。她在世界各地见过许多城堡，这个有什么稀奇。他不提他老家的木刻楞房子，五大爷盖的，住两家人。陈丽娜怎么了，他想问清楚，她在牢里吗？据女画家说满德拉先生接触到盟里的长官，很多人知道陈丽娜，她成为方圆几十里的美人。徐天牛想弄清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厄运，在家里老实待着也危险吗。

　　“咱们俩都是被生活折断翅膀的人。”
　　陈丽娜住在离祖父母圈楼半里远的凹字形城堡里，正门冲南五个墙面，墙体都有孔洞，或方或圆，由弓箭手和烧水的丫头把守。
　　她惦记心上人，派手下的亲信出去找，也委托女画家陈墨言帮忙打听。那人就是会跳舞的青年阿古拉，现在是死是活，在天边草原、北地荒漠还是哪里，他跟什么人混，有出头的路吗？她觉得小伙子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但是每每进入梦乡，他总在她梦里萦绕。自从见到他，像托马斯·哈代说的，因为他的存在万物都有了思想和力量。他如同花朵被隐秘而神圣的头脸佩戴，他是她的幸福，她下不去了。
　　陈丽娜的夜是半透明的，几个月了。仿佛4点钟就亮了，短得不够一觉，只要躺着就没有结束。人生突然停下，多少碎片需要做梦。然后像勇敢而有力量的山魈出门去，心上人带着星辰大地奔来。
　　家人担心她，把她当成夜明珠锁在房子里，如同在首饰盒里。窗户安了铁栅栏，门外上了锁。里面一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工作室，与大小姐的身份相当。中外小说可地都是。祖父母和父母专门给她配了丫鬟和书童，逗她乐陪她玩。投沙嘎（嘎拉哈）、用沙嘎占卜、下蒙古象棋。她强迫他们跟她学唱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约翰受难曲》、排练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从野性的童年到豆蔻年华以及在国外的各种项目只要想到的折腾个遍。按族里规矩，过15岁她的日常花销包括仆人的小费必须从自己的月钱（即工资或零花钱）里出。
　　本着自己动手自由万岁的原则，她接了个工程——掐丝书法，用金属丝做艺术字画。给商场就掐“生意兴隆”；学校办公掐“天机云锦”；家里书房掐“窥意象而运斤”；静室修房掐“苍郁”“兼容” 等。她用自己的肠胃搞紫苏茶试验，仔细辨别毛巾的气味，闻到牛奶味和紫苏香，略带一点绵软的酸，能让人微笑的那种。她担心从国外得来的英语即将石化就给屋里各个物件贴上英文标签，紫苏茶陶瓷罐贴的是“香汗”。等她坐下来就望着清明上河图瓷盘、清涧春韵瓷盘和维纳斯雕像发呆，她举头看铁窗外的云山，觉得一切尝试都是烟雾。曾经的山水、虫鱼、鸟兽和信仰都让给了风，世界剩下一个人在河川和群山之上舞蹈。

　　好汉常有好汉帮，她开始想念外面的一切。精妙的抛索技艺，那个套马的少年！等他成年狮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嘎日迪的枣骝马，朝鲁格尔的灰玫瑰。
　　她开始想念冷兵器和隐龙战神，对跳舞的执迷一点都没有变。树柯上的山丁子好吃吗？魂牵梦绕的人哪，举着烟嘴烟袋杆，你在哪里受苦？盗匪身上自带标签，你要看清楚哇。你被赶出家乡，是官老爷不是土地和老百姓。要不要跟英雄的部队英勇作战将匪帮消灭？在心爱的人面前表现才华多么有力量。
　　她早上被热醒，以前过30°c出汗，现在24°c也出汗。浑身骚痒，她去淋浴间从头到脚冲了一遍。出来后牙齿和脖子疼到最深处。她祈祷疼痛停止，一天也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我要做什么，去找阿古拉，被生活折断翅膀的人，她要以他还活着作筹码达到目的。
　　她走不出他的舞蹈，他粗糙的舞步出自天然的发挥，在铿锵的节奏里手指和脚尖直达穹庐深处。她曾问他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说下次见面给她讲清楚。
　　她让家大人请来舞蹈师傅。他们请个草原青年教她说：“舞蹈动作有三长一短：脖子长，做平视动作要抬头，仰头要伸展胸腰，低头用下巴不能用头，眼睛往下看。手臂长，不要直肘带腕。腿长，是说跨和大腿要一条线，抓地起腿紧脚尖。也就是说抬头时脖子不要乱动，动下巴。胳膊不拉直要有小弧度。胯骨不动要动腿。”
　　陈丽娜满脑袋浆糊。原来她爱的不是舞蹈，爱的是人。我只是这么想，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现在死去该多好！她想起川端康成的话。
　　她是敢于独自绚丽的姑娘，将自由和爱情着力于实践，不像同时代的女子穷其一生只是在梦里闪烁火花，熄灭后再次闪烁，几十年，逐渐暗淡，直到化为灰烬离开人世。她无意用独特的意志力感染他人，只想在跑向悬崖时成就孤立的灵魂，或在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清醒后爬起来，继续做世上的唯一。她在日记上这样写。
　　陈丽娜囚在城堡里，来高力罕山的人没有增多。有个男子，年近半百，已经娶了3房妻室。他的朋友告诉从国外回来个奇女子。他就去驿站观看，第一眼就下了决定。他对姑娘的爹说，陈老板，我想请你全家吃饭，请带上你家大小姐，听说她在找人，我一定帮她把舞者找回来，普天之下，到处是我的兄弟，请相信我。之后老管家告诉茶商说，那人要娶大小姐，要是不从就让她赶紧逃吧。要么当押寨夫人，再把寨主干掉，也能找到她的心上人。赶紧下手，否则会像老话说的，她含泪思念的，已经含住了别人的。她放不下的，别人已经放进去了。或者去找满德拉大人，求他保全小伙子和大小姐。无论什么关系，提供不了情绪价值、给予不了经济支持、给不了正面陪伴，三者不占一样果断放弃。他占一样。

　　不知他在怎样遭罪呢！
　　风爷爷全家五六十口人，整日担心大小姐的精神。他们祈祷她嫁个好人家。陈丽娜已不能在家安心读书，请来的老师没有满意的。她也不再摆弄文字，她只想逃出去，任何地方都令人神往。有个名侍卫富察多吉，长脸，俗称马脸，浅浅的棕黄色皮肤，直发。无颧骨突出，有少少的斜眼，长且挺的鼻子，稍微后缩的下巴，稍大的上牙，体毛甚少。
　　他从暗道进屋先给大小姐讲了家里的趣事：“你两岁的妹妹找不到妈妈害怕大哭，发现弟弟醒后顾不上哭先哄弟弟‘别怕我在。’ 明明自己都很怕。
　　“母猪生了个独苗，猪崽轮换着吃两个□□，得意的样子有点嘚瑟，吭叽吭叽地说，往那边挪挪，我再整两口儿。吃不完，根本吃不完。哈哈，没用的母猪，最起码生双胞胎啊！让孩子有个伴哪。”
　　多吉觉得气氛已经缓和就直说正事：“大小姐，你找的人到了山里。你的两个队友也到了。”
　　容忍比自由更为重要。说的是家人，不是所有人。陈丽娜与女仆换了服装，从地道潜逃，两次都被看守拦下。她拿省下来的月钱请多吉送几个看守让他们换酒喝，把人家培养成酒鬼。她仿佛望见一群小草，在水一方，只待一场风暴，五勇士闪亮登场。
　　富察多吉在扮演罗密欧时暗恋上大小姐，他做不了耐心满满的罗密欧，他想做唐吉诃德为她大战风车300回。他一直压抑自己，听说国军派来一位大官在招兵买马，像空气一样在草原上流动。
　　她想起女画家陈墨言，不抱希望，乱世里给人推荐担不起责任。她说天下的职业多得是，当个让皇帝羡慕的普通人不好吗？
　　热血男儿一定要投靠队伍。他说，这才是我想要的，满德拉长官和福大人在招人，年轻人争相前往。请大小姐帮我，当警卫当服务兵都行。
　　我不同意。陈丽娜说，我宁肯把这牢底坐穿也不干缺德事。她认定她的观察关乎他和她自己，更关乎所有人。
　　富察多吉把听到的尽力讲全。他说福长官对穷人特别好，被人拥戴，被上级看重，成为地方头领。他祖上是从北边迁徙来的，不与人冲突。他经常带马队出访，草原各地民情全都了如指掌。他来到坡地蒙古包跟前，派部落的人过来帮大家剪羊毛，擀羊毛毡子，一起劳动。他收购货物，帮他们贩卖。他跟小孩子玩游戏，对大人和蔼可亲。他的女儿长着娃娃脸，黑头发，声音很甜。他送日常百货，给牧羊老人过生日分蛋糕。还亲自帮人打山丁子、臭李子。劳动之后，他给大家送饭菜同桌吃喝。上哪儿找这样的头领？他也经营农业，是锡察地区的产粮大户。他建了医院，建筑和设施以蓝色为主。他还修路，给自己管辖地区的平民检查尘肺病和牙齿，给被狗咬伤的患者打狂犬疫苗。他自己有直升飞机，他是成功的农场主，养马、养牛也养猪，开服装厂，建设自然保护区。他在锡察草原长大做生意，也在别的区做生意，直到蒙古国和苏联。
　　陈丽娜感觉就像个笑话，她决定不能让他加入隐龙战神队，他最好在山下安个家，开个小面馆，北京炸酱面，手擀面，很好吃。
　　富察多吉悄悄准备行李、武器和地图，买通了同伴准备护送她见山那边的阿古拉。她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件，有一双魔掌越来越近。
　　“你会后悔的，不听话就断了你的腿。”大小姐威胁，“不是后悔不后悔的事，那是强制性地祸害人，把人当人看了吗？没有，因为你是草民，是草芥。你看到是谁设计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如何选择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否则最终所有人都得承受苦难！你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小孩在前冲锋，这是让人自生自灭吗？这是不是反人类罪？
　　二战最强黄种人狙击手，1941年，41岁的谢苗·诺莫科诺夫加入苏联红军，不到一年，他凭借自己的狙击技能，成为了苏军中的著名狙击手。富察多吉在脑袋里跃跃欲试。他说，想知道阿古拉的情况吗？他很少跳舞了。从马上抓地上的石头是蒙古好汉的功夫，落马被拖拽是他们的本领。这些他也很少表演了。他要重塑真我，始武三转，气魂三转，升魄三转。星星火焰也会有熄灭的时候，点不燃潮湿的柴堆。他在牛马市场干过杂役。以为种地应该很爽，种地好歹能自给自足。
　　他会不会梦到自己成为特殊组织的人员？陈丽娜问。
　　“他给人种地，放马，生豆芽。他用蒙汉双语教单词：鸡腿、土豆、胡萝卜、山药、猪排骨、海带。”
　　“这是说他在当厨师。”
　　他说舞蹈家也讲长句：
　　“特别有爱的我的父亲曾是一个大众知晓的歌唱家。
　　“‘巴图有勇气。’‘有勇气’，谓语。要勇敢地面对仇人。‘勇敢地’，状语。写法决定它充当什么成分。
　　“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抒写的历史。
　　“自寻死还说天要命。
　　“我与任何人亦无仇。
　　“‘可能’，蒙古语发音叫‘撒卡圭’，这个词奈曼旗、蒙古贞旗、土木特旗、巴林右旗以及科尔沁那几个区都这么说。”
　　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关键是咱这脑瓜蛋不灵光。丫鬟说。
　　陈丽娜从窗台拾起一片叶子，对远方的人说，秋天来了，黑暗的日子多起来，雪村不断扩大，立冬也跟着到了，人生又短了一大截。一声问候，只愿天长地久！回头说警察署再有朋友亲戚，咱们也要低调，别给人找麻烦砸人家饭碗。调有个时间段，过了就要蹦起来！
　　“现在局里有人背后硬！腰间别把刀。说话的声音要温柔，把嘴巴搞歪再喝水。”
　　有个猎人给游击队报案，他的兄长被非法绑架做苦力受尽酷刑。朋友逃跑时被抓住，反冤枉他欠债，被卖到鄂尔多斯煤矿。老丈人已经死了，丈母娘也失踪了，兄弟姐妹无家可归。拐卖妇女儿童，贩卖人体器官，传说中的慈善家是畜生杀人犯应该被枪毙。
　　猎人说话时想到兄长养过的一只老鹰，在1万人的场地上将老鹰放出笼老鹰能迅速找到主人，它的能量超乎人的想象。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那可不是说说，都是从论据出来的。鹰的眼力是人眼的5倍，200米一眼就锁定目标。老鹰被这人的小儿子夺走。也不是善茬，相中一匹黄膘马，要用5匹马换，人家不同意。他就用8匹换，还是不行。暗里把人杀了，骑马走了；看上一双新靴子把人砍了；为了活命把老人枪毙了。
　　少年徐天牛、嘎日迪和Catherina离匪帮越来越近，阿古拉在那里当厨师。水露先白而后寒，人终将失去魂魄。
　　隐龙战者能否打过土匪，何时发现羁绊凭借友谊的力量给出最强的一击？也许最后也干不过反派。
　　大雁成群结队飞走了，大白鹅用尽力气追赶：“雁子，没有你我怎么活呀？”

　　2024年9月10日星期二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