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赵枕蕈

4、肆

　　决堤灌城后，护城河内果然水位暴涨，彼时又正值雨季，城中不少军民都被淹死，一时间人人自危，城中人心惶惶。

　　然那羌淹不愧为身经百战的老将，很快便下令在低处挖渠泄洪，是以围困了几日仍不见降。

　　这日议事时，陈螭狠狠剜了陆浮生一眼，“如今既折了百姓又没能破城，白白浪费我军人力物力，浮生姑娘真是好计策！”

　　另一谋士亦忧心道：“探子来报，不出三日，王都援军即会抵达，那时羌淹便极有可能铤而走险掘开我军堤坝倒灌我营，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诸位无需太过忧心，敌军粮草所剩无几，加之城内伤亡惨重，民心惶惶，浮生以为……”

　　“所以浮生以为城内守军眼下应是寄全部希望于援军了，正所谓攻心方为上策，若断了他们的希望，到时在被围困的绝望驱使下，必有人愿降。”

　　陆浮生望着眼前从容镇定的将军，他的面容渐渐与之前那个莽撞少年的脸重叠到了一起，分明如故的五官，却又那么不同。

　　不过未足一月的光景，她好似已从他身上隐隐看到了一丝帝王气度，尽管他眼中未敛的熠熠锋芒仍彰显着少年人的意气昂扬。

　　她眼中的诧异和欣赏之色一闪而过，“那主公想如何断绝他们的希望？”

　　少年唇角自信上扬，志在必得的笑容有些炫目，“水已用过，接下来不若试试……”

　　说到这里，他突然抓过她的手在掌心轻轻写下了一个字后便放开，随后笑着看进女子清透的眸子里，“浮生可也是这么想的？”

　　男子指尖惯有的温热仿佛融化了些什么，陆浮生垂眸看着此刻已无痕迹的掌心，却不禁回想起方才那轻如羽毛的触感，于是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觉的弧度，总是冷淡的瓷音亦添了一分轻快，“是，主公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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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的夜里，三千轻兵人皆衔枚，三千匹马摘铃裹蹄，乘夜抄小路欲伏击即将到来的王都援军。

　　夹道草丛后，晏清看向身边同样一身漆黑的陆浮生，目光往上就见空中月明星稀，往下则见近旁树影错落。

　　最终，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女子如月色般清丽柔白的面庞，只觉内心难得一片宁静。

　　察觉到他的视线，陆浮生淡淡道:“主公今夜不该来的，身为一军主帅，不应以身犯险。”

　　晏清双手枕在脑后，头微向后仰，“身为我军第一谋士，也不该以身犯险。”

　　陆浮生转头看他一眼，他迅速道：“放心吧，主营有阿螭坐镇，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很想感受一下和浮生并肩作战的感觉啊。”

　　陆浮生抿了抿唇，“身先士卒的确能鼓舞士气，但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主公问鼎后断不能再这般任性……”

　　“哇你都想好我登位后的事了啊，”晏清直起脖子，活动了下骨节，“也是，有你在，我不可能会输，吾得卿，如拥百万雄师。”

　　心中有一股暖流淙淙而过，但陆浮生还是觉得此话欠妥，张口欲劝，这时却有人低着身子来报：“不好了主公！中郎将王章率重兵突袭我军大营，攻势极猛，陈副将恐难以抵挡，特来请示主公能否派兵增援。”

　　晏清面色一沉，还未发话，陆浮生便已开口：“主公马上带兵回营，留千人在此即可。”

　　晏清皱眉，脸上满是不认同，正待说些什么却被截住话头，“主公说过有浮生在便不会败，我一人便能抵过百万雄师，浮生记得主公说过的话，那么主公是否也能听进浮生的话。”

　　这天下需要的是一个有决断、懂取舍的明主。

　　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坚定，两人对视片刻，晏清紧了紧拳头，最终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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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更天，有将士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而这时，远方终于传来了一声极低的唿哨。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陆浮生神色一肃，利落地拉上蒙面布，一众伏兵瞬时高度警觉，呈现一片蓄势待发之象，个个视线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驶过眼前的行伍，不敢眨一下眼。

　　终于，其中有辆守车露出了辎重一角。

　　陆浮生却直觉有些不对劲。

　　“等等！”

　　可有性急的伏兵已经跳了出去，斩杀了守车旁的军士便去掀那盖布，结果掀开就见除一麻袋辎重外竟是满车的士兵！

　　下一刻，有无数纸包朝他们扔去，一时间惨叫连连。

　　“他娘的！里面是辣椒粉！”

　　转眼间，隐匿在草丛后的伏兵全冲了出来，余下的一千轻兵开始与敌军厮杀。

　　陆浮生也只得投身于战斗中，她挥剑迅速解决掉近前的几个军士，在四名伏兵掩护下于一片刀光剑影中穿梭，好容易找到真正载运辎重的守车便立马麻利地泼上了火油。

　　正待点燃时，她身边两个伏兵却突然倒了下去。

　　下一瞬，陆浮生猛地侧转过身子，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支羽箭裹挟着疾风而来，堪堪擦过她的面颊后“咻”一声重重地插入了拉车的横梁。

　　很快又有两阵飕飕的风声在身后响起，另外两名伏兵也应声倒下。

　　此时守车已被推走，陆浮生待要去追却是腹背受敌。

　　外围的敌兵身手不凡，配合默契，俨然训练有素，将士们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陆浮生也感到自己挥剑的手臂越来越吃力，鼻尖沁出了一层薄汗。

　　濡湿的鲜血飞溅到脸上，温热的触感令她莫名感到有些熟悉，一个晃神后手上突然又生出了一股气力，出剑力道忽的加重，招式也更见狠厉。

　　百余敌兵凶猛攻势逼近间将包围圈越压越小，眼见就要被擒，陆浮生心一横便要不顾周围百枪齐发，拼死去点燃火油。

　　那一刻，她脑中划过了许多念头。

　　她想只要成功毁粮便算不虚此行，她想自己已经备好了锦囊妙计，晏清也已成长了不少，以后没了她应也能大有所为，最后她想到了……

　　劲弓大力张开的声音倏尔响起，数十支涂了松脂的箭矢射到泼了火油的粮草上，顷刻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漫天火光中，但见一队人马在敌军的惨叫声中飞驰而来，士气震天。

　　本来已经要支持不住的将士们顿时精神倍增，敌军则乱成了一团。

　　眼见粮草被毁，将士们也突破了包围，陆浮生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回身横剑挡住一名敌将的弯刀。

　　在对方大力逼压下，她的剑几乎横到额前，就要单膝跪下，余光瞥见身后有人正持剑刺来。

　　就在她暗道“我命休矣”时，又一支凌厉的箭矢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她身后那人的头颅，随后紧跟着的第二箭则射中了她面前那敌将的脖颈。

　　陆浮生收剑后直起身子，转眸就见晏清已换了一杆长/枪在手，从敌军中破开一个豁口后飞也似地穿过重围，来到她身边时伏低了身子。

　　她迅速搭上他伸出的手，一个用力，翻身上马。

　　男子染了血的坚毅面庞在冲天火光辉映下点亮了整个如墨暗夜，她才坐稳马背，晏清就用力一勒缰绳，受惊的骏马立时长声嘶鸣，高高抬起的马蹄下错过一排来势汹汹的长/枪。

　　陆浮生整个身子几乎都被圈在他怀里，眼花缭乱间但见长/枪恣意挥舞，转出一个又一个潇洒漂亮的枪花，途中他一手穿过她腰侧稳稳握着缰绳，一手灵活挥动长/枪斩杀数名敌将于马下，很快就于一路飞溅的鲜血之中杀出了一条活路。

　　他用力一夹马腹再一拽缰绳，胯/下骏马顿时如风般飞奔了出去，很快就将混乱的刀剑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达达的马蹄声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明显，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过后鼓动起马上两人漆黑的袍袖。

　　听着身后男子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颈侧，马上女子原本因为激战而紊乱的心跳也渐趋平静。

　　陆浮生失神了片刻才道：“主公欲如何处置王章？总不会已经杀了吧？”

　　话到最后罕见地带了丝玩笑意味，晏清一愣，旋即笑了，“怎么会，我生擒了他后便立马赶来救你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忙道：“擒贼先擒王，领头的都抓住了，剩下的还不就是一盘散沙，我确定没影响大局了才来的，我没坏事。”

　　陆浮生一愣，看他这副急着解释的模样竟有些想笑，面上却是神色不豫，“即便如此，主公还是不该以身犯险。”

　　“你不要忽略了自己的重要地位好吗，没了你这个军师，可是我军的重大损失。”晏清突然叹了口气，“浮生，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要做一个有决断、懂取舍的明主，可其实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取舍。”

　　他眸色一深，嗓音蓦地低沉，意味郑重难言，“同时保全你和大业，这就是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