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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蔓草难除心绪乱1 ...

  •   阖殿下拜,宫人无不惶恐。早知要闹出难堪,是以赵思懿很不愿他一并前来。然事事种种难以瞒过他的慧眼,何况是她公然传召。今上再次双手并齐化作一揖:“侍奉您,朕素勤谨。知您望见者非朕,是以不擅自来见。知您所爱者他人,是以默许其滞留在京。万事已仁至义尽,何必多提。天伦之乐,固成难事,顽固之见,难撼分毫。难道当真要反目成仇,请天下见证您是如何重长而轻幼?如此,于您不利,于朕不美。于昌王,亦只会平添是非。那么还请您慎重考虑,那只会徒增烦恼的白缎,是要亦或不要?”

      气急了往往难见明火。即便她那样愤慨,却也只能碍于长子的性命与安危而按捺住。“陛下所言……甚是。孤以为然。”他太懂面前的骨肉至亲,凡事关乎昌王,她无有不应。“是。说来朕极欣羡昌王,他的双亲极为疼爱他,事事谋划,自幼便样样俱全。可十载前,言官请命欲将朕送往祁鹄为质子时,您却以大义为重,欣然应允。那时起,朕便知晓,朕从未有过阿娘,或许在降生那一刻起,便已永世不能得到她一厘一毫的疼爱了。”

      太后望着面前的孩子,却像是在瞧一个仇家。她数年在跟他博弈,为昌王细细谋划着,想留他在京城,甚至是身旁。“昌王于赵氏有意,愿举为侧室。陛下以为如何?”

      他依旧从容镇定,仿佛他口中的昌王与自身毫不相干,不过只是一赋闲亲王,一纨绔子弟。“绝无可能。他欲娶纳,皆听凭自主。只一点,如要做下强抢或累及人命的混账事去,朕确不能恕,一概都是与庶民同罪。说起来听闻昌王府邸女眷无数,子嗣亦多,您福祚长远无穷,朕亦喜悦。至于朕身旁人,尤其思懿,却是想亦不能想,沾半点都不成的,否则便只能请他回宽州封地去了。怎样抉择,烦请您转告昌王,请他好生掂量轻重。”

      这番话刺痛崔太后内心,亲生骨肉如此挑明,又是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她自然更生愠恼。“你自己跟身边的人闹不清楚,今儿是搂抱,明儿是执手的,倒去干预起旁人家是非!哥儿是替你思虑,打量她这番名声哪家敢讨要,便是你亲谕怕也是到婆家受冷落的命!你倒很不领情,反是说起我们的罪过来,孤却不明白,十月怀胎的恩,苦熬一日诞育的情你都记哪儿去了?难不成心底里全番装着那贱籍人物,竟是一竿子都混忘去,不知你来日见了你皇父又怎样打算!”

      如此两厢撕开来,倒是冷的透顶。崔沅不知会闹成这般,一时竟也动弹不得。今上听毕,仍维持着几分稳重。“看来您竟真是吃醉了酒,宫内佳酿多,可即使酒香再醇厚引人,却亦不能贪杯至此,满口胡言才是。朕来的极为不巧,想是您醉意不曾发散,一时冲上脑去,说些个好没来由的辞套。醒酒汤很是要紧,即刻便该去熬上两副的。朕回了紫宸,再请御医来给您瞧瞧,若还有不妥的,的确是要仔细着,偏要好生吃上几帖药管好才是的。”

      说罢他就转身带着一干人等离去,直到出了画廊,才渐渐静下。崔太后一直斥责着,甚至好些难听的也顺口道出。那些怨言藏在心底里,一点点滋生出来。她不亲他,他亦顺理成章的不愿乞求母亲的爱护,一味的疏远。

      两个带着极度傲气的人碰撞在一起,终究落得个两败俱伤。崔沅见势,只得去抚慰太后。崔太后却只对她道:“孩子,你方才提起他不喜你,这大抵是因你的性情。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凡事不可过于倨傲,要多顺让,方能得长久。”崔沅未必不懂,只她生来便是显赫之族的千金,门第清贵。哪里懂得伏首的道理,自幼便是样样要旁人顺着,事事自断的,到头来自己倒做了这角色,心头千万份不愿,定然行不通了。

      直到回紫宸,今上才摒退何隽等人,只留赵思懿。他立于窗前,思懿远立。“今日提起的言辞,你莫听莫信。她急的很,断断是挑些不中听的挑衅,如若听进去了,可就中了圈套了。”思懿答道:“旁人怎样想,奴皆不介怀。奴在意的唯有陛下怎样想。”

      今上想了一想,反而笑了。“是啊,数年何曾有人顾全过我的念想,唯独你能处处体谅。朝臣猜度,中宫揣测,惠康试探,不过各有私欲。那么思懿,你的私欲是甚么?”

      他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四目相对,像是隐藏不住任何欲望和索求。“人有七情六欲,你亦不能免俗,可十一载,你不曾求过我任何事。”

      赵思懿一步步走上前,迎接着每一分窥探,每一分设防,和每一分检验。“私欲,奴自然有。奴想一世留于紫宸为侍奉,终身不嫁。”

      好斩钉截铁的话,像是想过许多遍后最终的宣誓,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诺言,又像是别出心裁的剖白。十一载风雨,他最煎熬时,是她请托四处求告,最终使他幸留京师。他发痘疫时,是她不顾生死,日夜照拂,最终令他脱离险境。他被扣押闽州时,又唯独她肯时时相随,即使可能终身随他被流放于凄苦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此刻他来回转想,一时怕她是有私下打算的,这般下便当真没半个真心待他。一时又打量她大抵是真心真意的,可凭谁又能对他无半点企图。“你先回去歇歇,便要到晌午了,莫误了时辰用膳。”

      她双眸水盈,此刻目不转睛的将他睹着。此刻的话已是十分直白,御前除却到了岁数放出禁庭的,便是有体面可得圣眷赐婚出去的,并不曾有终身侍奉这一谈。

      待她踏出紫宸,涸蔗急急来迎。“姐姐可受惊了?度潜女官派遣奴来瞧瞧,说姐姐午晌不曾服下药,正要奴搀姑娘回屋。”思懿略定心神,才回她:“不曾。只是乏得很,只觉得通身没气力,想是病好的不大全。”涸蔗闻言赶快将她搀好了,生恐她绊着磕着,穿长廊期间见着一行御前服色的宫娥,脸生得紧。“熙春时节就要放些满了年纪的出去,这些是新擢的,据闻个个都是殿下亲选。”

      的确,办事利落与否确不晓得,然模样身段却有几个出挑的。远远瞧着,虽是一般样的衣裳,然发钗却特地求精,少不得多些个垂珠、宝钿。“是呀,多早晚我不在,他身边总有人补缺。”

      涸蔗笑了笑,显是太明白坤宁御前搁人的意图。“哪一个同姐姐比呢?这可都是平庸混账的,只等哪一日犯了蠢,一竿子撵出去便算了了,那日御前听候当值的颂玉摔了盏子,言语冲撞冒犯,如今拖去司正那里,原是要打死,合该是照全殿下,才留下口气。陛下出口便说御前皆蠢笨得很,却除却姑娘。可见再多上几万万个,纵模样再出众,也不能及。”

      思懿眼神黯淡了下去,脸色愈发不好,只觉得寒涔涔,冷一阵暖一阵的,不是滋味。“这些个入紫宸殿的可都教导妥善了?是谁在统管呢?”涸蔗仔细扶她入了内院儿,“这原与咱们不相干,一概都是尚仪局的差事罢了。度潜说也忙碌了数日,只道是个个心气儿高,一时难得调停。连日罚过斥过,尚算有几分稳当。度潜女官还说,若哪个是不长眼的,姐姐只管打发,且不必特意报备于她。若连姐姐都瞧不上的,那自是蠢得狠了,倘到陛下跟前,便要牵出个滔天祸事儿,岂不更惹厌讨恼?”

      思懿歇了一个下晌,晚膳用的颇潦草。庆云劝了几次,她依旧用不下吃食。过了倏忽却不见半个当班的下值,前头后头的议论不休。尚服司新来的内人胡海平日口无遮拦,与御前的内人孟应淇同乡,这时分赶巧来报信儿,“前头闹开了,说今儿陛下吃醉了酒,趁着无人看管,姜清直喇喇潜进去,动辄就要去解陛下衣裳……哟,可不得了,陛下当真就犯了盛愠,当即一概都押下了,围的水泄不通。”

      讲的可谓栩栩如生,教人不见而能猜想到他恼火到何情状。待她与其余内人长吁短叹时,赵思懿便夺门而出,一路疾驰。庆云拦阻不能,只急急唤了数声“姑娘”,赵思懿便也当耳旁风尽数不理。到紫宸殿前,天虽黑鸦鸦的,但四处点着灯火,内人们提着两倍的灯笼照亮,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胜在秩序井然,全盘是宁静肃穆,半点嘈杂也不曾有。见着她来,御前值守、何隽的徒弟何粱迅捷下阶,“姑娘怎地这时候来了?姑娘该好生歇养,这些琐碎的乱糟,原都不应理会。”

      他说着,赵思懿却不停脚。殿内跪着片片的人,拜在最前头的乃何隽、度潜、涸蔗几人。纱帘厚重,只能窥见烛火闪烁之间的依稀人影,他只披散着单袍,虽说是春日,白日里并不冷,尤其日影撩下来,晒的四下都发着暖漾漾的意。然而今日夜里可起了朔风,此刻还在外头呼啸不停,直透过衣襟袖口,将那丝凉意往心头里灌去。此刻便只得赵思懿一人敢去劝慰一二,到近前,她脚步也挪动得慢了许多。纱帘晃动,他自多了警觉,时时提防。

      “放肆!”力道极大,纱帘急急的抖动开来,珠串也窸窣作响个不停。赵思懿被撂倒在脚蹬上,手肘磕在一边的小盏上。“姑娘!这……”宫娥们虽都想去,但又碍于圣怒而不敢行动。熟悉的称谓使他瞬而恢复清醒,他速起身掀过纱帘,亲去搀扶。“你怎么来了?夜里风急得很,你又不多添衣裳,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若风寒又起又要遭罪。让我瞧瞧磕坏了不曾……”说着就要去翻她的袖,前前后后数位宫娥内侍,他亦从未这样失礼。

      思懿退后两步,叉手施礼:“陛下说的极是。早春乍暖还寒,紫宸又一早便撤了火盆,还请容奴为您更衣。”于是他示意她跟随,二人单独入了紫檀木架的屏风,待他替他解开胡乱缠绕的衣带,又依照平日的惯例,一样一式的重新理顺归整。

      大抵是吃酒的缘故,他身上格外热腾腾的,隔着中衣,时而擦碰到一寸肌肤,都能感到几分温热。待理整齐,她再次施礼便要退出去。却被他拽住了手腕,他抬手示意她噤声,解开她腕间的盘扣,一寸寸翻开她的衣裳,直到翻至肘处。她肌理白皙,青紫便格外清晰可见。“是我不好。”

      说罢他去抽匣里取一药瓶来,嗅起来像是药酒的味道。他举止细腻,像是做惯的。“在偈州军营那两年,早习惯每日有个擦碰了,这药就时时携带在身。虽非名贵药材所制,但药效极好,不出个七八日,伤就自然消褪了。”

      她闻言解颐,“竟有这样神的药!只可惜那两载奴不在您身旁……”他转而问:“你那两载在禁庭受教,该是极苦的罢。听度潜说,每日只得睡上两个时辰,早晚听训,回了屋还要抄录宫卷,一刻也不能停歇。”她笑着摇头:“不苦。奴是岳王府邸送往内宫掖听教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殿下,象征阖府。如此,奴定是事事在前,样样占魁。”

      她所言不虚,遣去受教的都是近身服侍各府殿下的侍女。谁没有十八般本领,为使各人用尽浑身解数,则难免多是较量。从绣艺到念书、从小楷到绘画,她竟也是无一落在后头的。

      今上含笑,无比肯定道:“我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思懿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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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蔓草难除心绪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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