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学院》欧阳糯米

18、第 18 章

　　过了好久，那男生终于站了起来，冲出会议室，萧晓羽就像被他牵引一般,也跟着飞到了隔壁的校长办公室。一瞬间，他和那男生不约而同的双目尽瞠，体弱多病的奶奶正双膝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姚家人。
　　“奶奶！”萧晓羽喉头哽咽，情不自禁泪如雨下，他箭步冲上前想扶起奶奶，手臂却像穿越空气一样穿过了奶奶的身体。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也飞奔过来，那人气急败坏的拽住奶奶的胳膊，大声叫道：
　　“快起来啊，奶奶，这样太丢人了，放心吧，我就算去做苦工也不要考什么大学！而且，这本来就不全是我的错，是姚天奇先惹的我，这种娇生惯养的富二代只会恶心别人，根本没有心！钱我们不会赔，要命你拿去吧！”
　　姚天奇的爷爷怒火冲天的瞪视他头发斑白、身材佝偻的奶奶：“我本来想看在你年纪大了，又诚心诚意道歉的份上，想这样就算了，我们姚家根本不差这钱，可你们居然不识好歹！那就八千块，八千块！少一分休想让你的孙子上大学！”
　　萧晓羽痛苦的捂住双眼，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悲剧往往都是自己选择的。一直以来，他都在用自欺欺人、自我原宥的方法告诉自己，他有多么爱奶奶，多么想奶奶，其实，这只是因为受不了内心激烈的自我谴责，才故意忽略一些不好的真相，只将自己对奶奶最好的一部分保留下来。
　　“我对不起你，奶奶，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萧晓羽看着老泪纵横的奶奶，用尽全力的大声嘶吼道，可是时空已经无法挽回，自己最深切的感情如同绝缘体一样无法被挚爱的亲人感应到。
　　萧晓羽心碎神伤地回到了白茫茫一片的走廊间。他几乎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到过去，然而强烈的自责还是让他鼓作勇气再次敲开了通往过去的路。
　　细雪纷飞，清晨的曙光映亮了它们雪白色飞舞的身影，虽然感觉不到寒意,可是那呼啸的北风声已经不言自喻。
　　出乎萧晓羽意料之外，这一回，他的身边不是那个少年，而是一个细细弱弱哭着的瘦小婴儿，一个虽然裹在厚厚襁褓里，却被丢弃在垃圾桶里的婴儿。
　　萧晓羽正感到疑惑不解，忽然，他呆住了，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六十岁年纪的老人正拎着垃圾袋，步履有些蹒跚的向这里走来。下一秒，她就发现了这个啼哭无助的孩子，毫不犹豫把他抱起带回自己简陋的家。
　　她给他起名字，因为在下雪的早晨发现了他，所以唤名晓羽，希望他像雪一样纯洁，像晨曦一样让人充满希望，她温柔的给他洗澡，让他舒舒服服的躺在新襁褓里，为他煮米粥，怕他营养不够，特意去买最贵的奶粉，他有时整夜的哭闹，她就毫不闭眼的整夜守候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不厌其烦的安抚他……萧晓羽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眼里酸涩成一片，却已经痛苦到无法哭泣。奶奶！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对不起”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词汇啊，可是他此刻只是在激荡的心中反反复复这么说着，奶奶是他的救命恩人，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而他非但没有投桃报李，还让奶奶去世前那么痛苦与担忧！
　　萧晓羽近乎逃似的回到了走廊里，这时，空荡荡的四周忽然响起一个女人不温不火的声音：“既然这么歉疚，这么爱自己的至亲，为什么不为了她而留下来呢？”
　　话音刚落，江梓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接着，他倒吸了一口气，又瘦又小，满面沧桑的奶奶也在她的身后！
　　“羽儿……”
　　只是这轻声一唤，萧晓羽已经泪流满面地扑向那属于自己的唯一怀抱。
　　“陪着我，我们就永远在这里吧！”
　　“嗯，好的，奶奶，这一回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犯小孩脾气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晓羽握着奶奶冰凉而纤小的手，一步一步跟着她走去，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任何怀疑，一切都无所谓了，无论奶奶走到哪里，只要跟随就好……
　　他们走着走着，不一会儿，居然走出了原本以为永远无法走出的走廊，屋外阳光灿烂，他注视着奶奶清晰的侧影，恍若隔世。
　　等萧晓羽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那条河边。他平静的看了看河水，毅然一步步走下去，这时，奶奶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说道：“下去吧……”
　　萧晓羽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这么淡然说着的奶奶，眼里却淌下了泪，仿佛在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巨大的痛苦……

　　“可恶！”江梓叶低咒一声，“给了他这么多，他居然还是反悔了！你说是吗，梓叶？”
　　得到的是沉默的回应。
　　“怎么不说话，还在恨我吗？没关系，我老是毁坏你的一切，然后——补救，你也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不过，这回你应该庆幸多亏了我，你才不会再进一次‘坟墓’，校长大人。”
　　“还是你担心我总是打着你的名号，越俎代庖呢？别担心，我一直牢牢记住自己不是江梓叶，而是江梓琛，只不过在替丧失能力的你代管这里的一切而已。”
　　然而，对方依然没有说话。
　　“你就这么不想理我吗？要知道，校长这个位置我根本不在乎，随时可以拱手让人哦。”
　　得意洋洋地说完这些话，江梓叶忽然冷了脸，轻哼一声：
　　“江梓琛，你明明乐在其中，何必惺惺作态！”
　　翻脸简直比翻书还要快，眨眼间，江梓叶捂住嘴，咯咯笑起来：“我就是你啊，是你自己自得其乐，干嘛不承认啊？”
　　“你不是我。”江梓叶阴沉沉地说道，“你早该消失了。”
　　“是吗？”江梓叶微笑道，眼神里却有一种诡异的疯狂，“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自己消失。”
　　“你太可怕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亲人？”
　　“因为你自己就很可怕，而我是你这一部分的体现而已。”
　　“呵！”江梓叶冷峻的一笑，“这世上会有一个很可怕的人缔造出一个如此美丽、无忧无虑的帝国吗？”
　　“无忧无虑的……只有影子。”
　　“你觉得自己是影子吗？我们在‘永恒’里存在着。在河的最低层，才是那些在‘短暂’里生存的活人！”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为什么不告诉萧晓羽这个通往外界的秘密出口呢？”
　　“这是最高机密，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他对于这学院而言，不过是死水微澜而已。”
　　“呵呵，借口。”
　　“你快去劝他！”
　　“用谁的方式，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你还想试一次让又一个李暮泉爬到你头上来的滋味？你害得我白白蒙在鼓里三十年，而且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梓叶，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想让你过平静的生活啊，只要我一个人厮杀就好了。”
　　“我不要！！”
　　“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支持不住，跳河自杀的，害得我……”江梓叶的眼神冷了下来。
　　“我又没有要你和我一起跳。”
　　“我说过，我们是一体的！”
　　“我不需要你，你走吧。”
　　“只要你让我走，我就走，可你从不让我走！”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找萧晓羽。”

　　“奶奶！”萧晓羽大叫着，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奶奶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既然如此难过，干嘛不接受我的好意呢？”
　　“我要离开这里。”萧晓羽回过头，目光静静的看着江梓叶。
　　“为什么？”
　　“因为我要活下去。”
　　“为什么？”
　　“不管外面的生活有多么孤寂无助，至少我还活着。”
　　“为什么？”
　　“奶奶要我活着，我要我自己活着，这样或许我以后还有未来和希望。”
　　“如果没有呢？”不知什么时候，江梓叶那素静的面庞上不易察觉的换上了另一种表情。
　　“至少还心存幻想，在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你下河吧，这样你就可以到外面去了。”
　　“什么？”萧晓羽震惊的看着江梓叶。
　　“记住，直到感觉不到水的存在的时候才能睁开眼。”
　　“你、你、你在骗我吗？！”
　　萧晓羽吃惊的看着江梓叶奇怪的扭曲的脸，就像五官都在打架似的，扭成一团。
　　“当然是骗你的。”过了片刻，面色恢复平静的江梓叶淡淡的说道，转身离开。

　　钟敲十二下，萧晓来到校长办公楼前。无灯的夜晚，树木、屋舍、湖水都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暗淡无光，只有苍黄的月色宛如无声的鬼魅一般笼罩着四周。萧晓羽轻轻碰触了一下办公楼的正门，门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开了。
　　果然。究竟是谁愿意向他揭开谜底？甚至愿意帮他逃走呢？抑或是一场鸿门宴？那个不知何时夹在自己英语课本里的纸条只是写着：
　　“12：00 校长办公室见 推门即可知道一切”
　　犹豫了一会儿，带着飘渺的月光，萧晓羽走进这黑魆魆的办公楼里。忽然，耳边传来微微的轰鸣声，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划开一样，眼前出现了一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蜡烛。朦胧的光晕映照出一张简单的办公桌和一张椅子，而萧晓羽发现自己正站在另一个门口。
　　他略带迟疑的走了进去，倏地，眼前的蜡烛不见了，扑面的是呼呼的风声，他感到自己的重心在急速下降，心里绝望的想：完了，又上当了，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去，要摔死了！
　　萧晓羽认命的闭上眼，等候那最后的一刻，时间在一分一秒按部就班的过去，他却觉得太长太长，终于忍不住睁开眼，他惊诧的发现自己已坐在一张点着蜡烛的长桌旁，手里滑稽的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册。
　　灯烛摇曳，尽管燃烧着清晰的光芒，却无法撑起整间屋子的亮度，雪色的墙壁上到处都是疏疏落落的影子，充满着珠宝的幽光，萧晓羽想起这是李暮泉带他来过的屋子。
　　突然，他顿住了，在那丛丛影子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在桌影的对面还有一个人影，如果他没眼花的话，也就是说，桌子对面应该还有一个“他们”。
　　“你……”
　　话还未说出口，整个房间里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打开那个簿子。”
　　萧晓羽愣了片刻，还是随手打开手中的簿子，他手一抖，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相片，那低垂着的头，死气沉沉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什么……灵柩！他在看奶奶的灵柩！相片下面还写着一句话，一句他曾经心心念念的话：“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急忙打开下一页，却是一张陌生而悲恸的面孔的照片，下面写着：“都结束了。”
　　萧晓羽一连翻过几页，全是悲伤的面孔，面孔下面都是悲伤的话，这让他心里十分难受。蓦地，他停住了手，林倩倩一身鲜红色衣服的鲜明的呈现在他眼前，那心若死灰似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而相片下面只有两个字：“玉函……”
　　萧晓羽感到一阵心痛，看着这样的林倩倩，他突然觉得他可以原谅她了。
　　他翻着翻着，季玉函痛不欲生的表情，严晓沁惊恐的面孔，父母双亡的朱冬远，被家人遗忘的王维方，每个伤心的脸，每句伤心的话，似乎都在诉说一个伤心得让人无法存活的故事，这里根本不是桃花源，这里是悲伤的影子之城，离开了人世间的影子，徘徊在无尽的岁月里，只能忘记过去，否则无法解脱。
　　萧晓羽看着看着，眼泪流了下来。
　　“三十年前，我就明白了你现在所明白的一切，我想毁了这里，可是江梓叶和李暮泉不肯。你走吧，怎么来怎么走，趁我还没有反悔的时候。”
　　“你是谁……”萧晓羽心跳如鼓，经历了种种挣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然后，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与风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办公楼外，黄色的月光沐浴着他，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办公楼的大门已然锁紧。
　　夜，寂静得似乎连空气都没有了，黑暗中的路比想象中还要漫长，萧晓羽的心却似乎要飞起来，比空气还要轻飘飘的，没有着落，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他真的可以回去了？没由来的他的内心竟然生出一种不舍，想到回去外面的人生，茫然无措的感觉浸透了他的心。
　　倏地，萧晓羽全身心都激动起来，在烛光一样明亮的月色下，他终于看见了那一年前的车站！一切恍若隔世，仿佛梦境一般，让人难以置信。萧晓羽狂喜的飞奔过去，突然他感到一阵温柔的暖意，深紫色的天空像一匹撕裂的绸缎在他眼前打开，巨大的炽光将他包围其中，慢慢升上天空。
　　透过那片光芒向下看去，无论怎么睁大眼睛看那个桃花源，萧晓羽看见的只有一大片黑暗得让人无法看清的阴影……

　　一年后。
　　萧晓羽大包小包的拎着行李，吃力地上了公车后，就赶紧在颠簸的车厢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喘息，他就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红色信封，上面几个金色的字就好像攫取了窗外阳光的碎片一样璀璨夺目耀眼：“莱特语言学院”
　　萧晓羽嘴角动了动，微微一笑，这一回，应该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