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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仙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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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
大哥冲我的背影呼喊。我没有回头,只举起手来挥了挥,以示最后作别。
背后铮铮马蹄声渐去,我才抬头望向清玄门山下的一千三百三十三阶石台。一级一级,迈步而上,最终耳边只剩下飒飒风声。像极了儿时被父兄裹在温暖的怀抱中,在大漠干燥而自由的空气里,在畅快飞驰的马背上,耳边掠过的声音。
“请大家将印信交予我。”
清玄门山顶,白玉牌楼之下。一名身着白衣的弟子朗声道。他身后是齐整有序站立的清玄门弟子,统一穿戴天青配月白的门派服饰。此时天色微明,一眼望去,仙气飘然,又如此时应有的将褪未褪之月晕。
应他之声,面前已聚集起几十人,我混入其中。
一眼看去,大都年方二八,带着一张张蓬勃向上的、对未来充满向往的生命力的脸。交谈之间,笑起来,是鲜花初绽、光芒万千的年轻容颜。我身着粗布灰衣,木钗挽发,面无生趣。两厢对比,我像褪色的画片,不引人注意地直接隐入背景。
随着自发齐整的队伍上前,将牌子递上。刚刚喊话的白衣接引弟子收了牌子,却在牌子与我的脸之间看了两回。我微低下头,不明所以,心里揣摩。听他的指引,伸手进他身前的箱子中随意取了一块牌子。他接过去看了,抬眼对我笑道,“好运气。”
我不知其意。他已偏过头去唤一声:“裴沐师兄”。
他身后弟子中为首的那一个,抬脚缓步而来。走得近了,我抬起头。清玄门的服饰在来人修长挺拔的身材上显得格外好看。往上看,剑眉入鬓,棱角分明,表情淡淡。
不太好。
“我是你的接引人,我叫裴沐。”
声如其名,如沐春风。
“师兄好,我叫王平安。”
他在我面前站定。我额上微汗,但当下境况没有其他选择,只得有礼地作揖,报上名去。他随手接过一旁弟子递上的牌子道:“一会儿你同我走。“
我头点得勉强,随他过去,站在他身后一侧。身边其他入门弟子与接引人有好寒暄的,好奇的,自来熟的,纷纷通过交谈彼此熟悉。裴沐正如我对他的第一眼清冷印象,保持沉默,而我与他也没有什么想聊可聊,彼此再无言语。我耳力极佳,听得身旁他人细琐议论,得知裴沐是清玄门戒律长老的唯一亲传弟子,五岁入门,天资奇佳,深得看重。
加上他的出众样貌,自然引得多人侧目。
我硬着头皮感受着直接或间接的目光,心里不是好滋味。这刚踏入山门之始,事态就脱离了我的掌控。我想极力避免任何注意,却“运气极佳”。随着人群开始走动之时,我默默地离得更远了些。
清玄门作为修仙大派,入门礼也繁琐冗长。正儿八经的大门派,即使是脱凡入仙,不外乎要叩拜天地师尊,宣誓坚守正道。我动作随大流,口中喃喃敷衍。目光越过人群,看向台上。掌门是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修仙大能,寿命已不可考。有一瞬我感觉他向我这里看了一眼,我下意识地弯弯嘴角,也不知父亲是如何与修仙门派有了硬关系,得以塞了个我进来。
裴沐站在我身旁,站得挺拔出众。
为了让新弟子尽快融入门派,走上修仙正道,又要安排得公平,即在山门前安排了随机分配接引人的环节。接引人皆是入门十年以上的弟子,负责解答新弟子修炼与门派生活的大小问题。尤其在入门前期未能习得御剑术之时,接引弟子要负责带着新弟子在学习起居的山峰之间御剑穿梭。
我听着,觉得未来时日已定下糟糕基调。不过转念一想,入门第一天就能找准了努力方向也是万幸之事。我对修仙界之事的寥寥理解只来源于多年来大家的闲谈之中,今日一窥,倒是与想象与话本中差别不大。
我出神,心里盘算着御剑术的事,大会已到终结。师兄师姐纷纷拔出腰间佩剑,我身边的裴沐则特立独行地掐了个手决。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气流从他脚下汇聚,变幻出一柄宝剑,金光四溢,夺人眼目。我感觉自己额头上又出了一层薄汗。
裴沐手掌斜斜一让,示意我站上去。在众人投来的各色目光之中,我的脚尖小心翼翼地点在宝剑上离裴沐最远一处。半透明状的剑身,踏上去却犹如真铁般坚实。
“近一点。如果站不稳,可以扶住我。”
裴沐不知道我在忐忑什么,不带私人情感地提醒。见我点头,双指向下随意一挥,气剑凌空而起。我从未有过如此经历,怕自己跌下之余,更多却是一种踏入新世界的兴奋之感。
宝剑不宽,需要一脚前一脚后地站立,起初我战战兢兢,一手虚浮在裴沐手臂周围,只死盯着他月白衣服上的云纹戒备。先不论那些乱七八糟的,首先不能站不稳跌下去把自己弄死了。飞了一阵,胆大起来,向四周打量去。
清玄门下有三百三十峰。掌门、四长老、弟子们散居各处。裴沐御剑平稳飞行,我在空中将各型各状山峰尽收眼底,飞瀑苍松,玉舍白墙,野鹤振翅,美不胜收。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飞至三百三十峰边缘,近见山体上清冷手书:小遥峰。朴素青石板地,院中一张石桌,四张石凳。单进门的小房,无雕花的木格窗子开着,两棵古树左右相望。
裴沐与我稳稳落地。我收回虚扶着已经僵硬的手臂,道谢。裴沐的目光落在我小得可怜的包袱上:“有什么需要的,就与我讲。”
我连声表示一切都好,没有需要。他与我仍互无探究交谈之意,谈定了明日早课前再见,随即作别。
目送裴沐走后,我推开小屋的门。是个长方形结构的小房间,一眼望尽。虽然简陋,但已被悉心打扫过。一张朴素红木圆桌,两只配对的圆椅。最里靠墙安置了一只两开门下带抽屉的衣柜,旁边一张带青色素雅帷幔的红木床。
这就是我以后漫长的、或不漫长的余下人生的落脚之处。
我觉得挺好。
与其他以成仙为追求的弟子不同,我是来清玄门躲藏的。
凡人界与修仙界一直有不成文的规定,一直处于共处共通,又互不干扰的微妙状态。为了能够摆脱凡人界的麻烦,修仙界不如说是我的唯一出路。
将包袱放到桌上打开。包袱是妹妹匆忙准备的,在我以更衣为借口隐入院中的时候,匆匆塞给我的。打开瞧,两身衣饰,一些碎银,一个纸包。
我的手指颤抖,打开纸包,里面是干瘪破碎的一块枣泥糕。
面上一直浮着的,习惯性的微微笑的脸,突然破碎,我掩面大哭。
小时候我爱吃甜食。大哥二哥那时长大了,与父亲母亲站在一边紧盯我,怕我吃坏牙齿。只有三哥年纪与我相近,常与我一起偷溜出门,去街上买好吃的。
或许因为卖枣泥糕的那个老爷爷并不常来,而其他爱吃的点心随时买得到,我才最喜欢枣泥糕。
后来三哥长大了,也要带兵征战。奔波之时若遇见枣泥糕,会托人捎回给我。颠簸曲折的路途,往往需要耗费数月。不够新鲜的小小点心,却是我与三哥数年无从相见的年月里,对彼此思念之情的最大慰藉。
三哥只大我两岁。而很快,我会比他年长。
也就是几个时辰前,黑暗天色浓郁地像拨弄不开的墨。
三哥战死在边疆的消息,是他忠心耿耿的部下拼着最后的一口气偷送回家的。十几岁的小兵,再也跑不动的马,跌下来就无力回天的命。
与新皇的旨意几乎是前后脚踏进了家门。
送旨而来的队伍皆穿着大红,满脸喜色,吹吹打打,讽刺至极。走进来的时候,一纸黑白色密信攥在我手中。我正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哭一哭。
而他想强加给我的旨意,更像是扇在骄傲的我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脸因为愤怒而红,或许在满脸喜气洋洋的外人看来是另一番滋味。
徐公公见我们面带悲凄,或许他早已知道些什么,但他并不以为意。吊起嗓子:“天大的喜事呀。”
然后,我就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