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有弦泠泠

1、第一章

　　我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个小娃娃。这一瞪视我忘记了收回握着竹筷的手，而竹筷上夹着的一坨肥肉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我原本张大嘴巴，其实是想放声大叫，但转念一想这太有损我苦心建立好的淑女形象，于是直接改成倒抽一口冷气。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确定这小娃娃是否被我吓到。毕竟妖精不比人类，各种表情都要怪异些，更何况是我这种受了万分惊吓的小妖精。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此时到底是我的表情要吓人一些，还是我见着了这小娃娃更让人害怕些。
　　而这小娃娃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里好像闪着两颗晶亮的小星星，又似乎那湿润的眼眶中只要一眨眼就能晃出几行委屈的泪来。“姊姊，我饿啦——”他又重复了之强的那句话，眼神一瞬不瞬。
　　虽然身为一只妖，但此刻的惊吓足以使我不顾身份由四角长板凳上直直摔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让我忘记了那是七百年以前还是八百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我也还是一个小娃娃，所以幻化出的人形也是一个小女娃的模样。族长站在这车水马龙的人类的市集上恨铁不成钢的训斥我，“我的千年珍珠哟！我的心肝哟！你说说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将我的心肝我的宝儿去换了俩肉包子！我今天是哪根筋发热啊，竟想着把你这一尾小鱼带出来见见世面——肉包子啊肉包子，人界这么多光鲜亮丽的东西，你怎么偏偏就看上这肉包子啦！真是孺子不可教啊不可教!”
　　族长的人形是一个头戴一朵大红花，唇边一颗勾魂痣的美人儿。曾经也有无数公子哥们追她追到我们那方池塘边，信誓旦旦的说若她往下跳他们也必会跟着跳之类的话，可他们哪个会晓得她的跳只是跳回自己的世界，而他们的跳只会让黑白无常这对兄弟俩直接勾到那吃人的阴间去。当然以上也全都是本妖精闲来无聊时的假想，因为从来也不见谁真的跳到这塘里去。
　　此时族长这幅大义灭亲加欲哭无泪状导致她的容貌从如鲜花般的二八跳到了如黄花般的五八。我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一点，还是应景地跟着哭两声。其实她要是知道这张出门前画了三个时辰的脸被毁于一旦，她定会比失去那颗在我看来和我平常玩儿的无两样的珠子痛心千百倍的。
　　思前想后，我选择了后者。一抹鼻涕，眼泪哗啦哗啦往外流，哭得大有赶超族长之势啊！哼！是谁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莫说洒几滴眼泪了，我深信一条鱼精的力量是无穷滴！
　　嘿嘿，族长被我比下去了。很好，继续！
　　几个好心肠的老婆婆打我身边经过，见了硬是往我手里塞了几个大肉包子。她们的银发在阳光下颤动，几欲同我一起哭了出来，临走还低声感叹着，“啧啧，这可怜的小女娃啊，莫不是死了亲娘？”
　　我更是大哭，眼泪像某大名鼎鼎的诗人写的一条大名鼎鼎的河那样“奔流到海不复回”。其实我心里那个得瑟，反正我没画那姹紫嫣红的大花脸，我不怕啊我！
　　族长哭着哭着大概也哭累了，抬头眯起眼睛一看，感情我手里又多了几个肉包子，青筋一颤。当然这只是她一瞬间的表情，而我又恰好敏锐地捕捉到了，观察入微啊我！再下一瞬，她大袖一挥道：“罢了罢了，独自去耍会吧。你头次来人界自是什么都不懂的了，只记住万万不可生出事端就是了。”
　　我抱着几个包子走在大街上，刚刚提着的心吊着的胆渐渐放轻松。天知道我是多么害怕族长兴致一来夺走我这些包子的，虽然她一开始就不大待见这几个包子的。然我到底是以我的小妖之心度了老妖怪之腹呀！

　　十里长街，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满目琳琅之中，独独一个小娃娃此在此情此景时此刻入了我的眼。
　　他穿了一身紫色锦袍，赤红的暗纹绣得精细无比，贴着纹饰的腰带规规整整地系在他腰间。一般这五六岁的小娃娃决计不会像他这般熨帖而又风采，可想而知长大后他会是个怎么的翩翩公子哥。这小小的娃娃闪动着长长的睫毛，眼睛好像两颗水灵的葡萄。原谅我这个俗气的比喻，毕竟我是只才疏学浅的妖。这五六岁的小娃娃眉宇间已经隐约透着一股书卷味，可他却嘟着胖胖的脸颊，显得稚嫩而可爱。
　　一瞬间，整条长街全部人群都像是失了颜色，只有这个小娃娃在这里熠熠生辉。
　　我款步踱到小娃娃的面前。纵然我是只不会吃人的妖，可我也真想捏捏他的小脸是否真像看上去的那么水嫩。
　　这小娃见我靠近，微微一笑，继而张口道“姊姊，我饿啦——”
　　你能想象出一个一眼看出是生在锦衣玉食之家的孩子，他站在你的面前，却对你说他饿了吗？
　　我素来是一支没多大文化的妖，以前塘里的阿花啊斑总是喜欢有事没事瞪起圆圆的大眼扮作吃惊状道“这真真荒谬之极啊”，我本一直不大明白 “荒谬之极”这个词的意思，现在托这小娃娃的福，我总算是有所顿悟啊！
　　要按平常，若有人敢这样蒙我，我绝对会大叫“你这小骗子！不要以为你长了副好皮相就可以骗到聪明伶俐大方善良的你姐姐我啊！你爹娘没教你什么叫八荣八耻中的要以诚实守信么！”
　　但现在的我却偏偏不是平常的我，所以现在的我也绝不可能喊出这样的话来的。
　　我很自然的吧手里的肉包子递过去，完全没想过它的价值是族长哭天喊地失去的一颗千年珍珠。然后很自然地看小娃娃把这几个肉包子吃下去，再又很自然地感到心满意足。
　　小娃娃吃完包子，两只没有擦过的油腻腻的小手也就这么自然地拉住我的，满心满眼的欢喜。
　　被他这么一拉，我到是有些晃过神来了。
　　“姊姊，这种东西真好吃。它叫什么名字？以后好叫我家的厨子也做一做。”小家伙砸吧着小嘴问。
　　这瞬间而来的问题使我也瞬间忘记了那几个花了我巨大代价的东西叫什么了。我这初入人类文明社会的初生牛犊，顿时不知道改怎么答了。
　　“呃……这个……是叫饺子，卷子……对，是叫糕子！”
　　“原来姊姊也是头次来这儿呀！”小家伙眨眨眼睛，一副小大人般的了然于心。
　　这小娃娃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浅显易懂得很，我却总觉得哪个地方琢磨不透。这种感觉很奇怪，竟是平时能言善道的我也说不清道不明。
　　然而还没等我理清这股莫名的情绪时，手又再一次被娃娃拉起。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那我带姊姊逛，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玩些。”
　　风从他松松绑着地发丝吹过，像宣纸上神采飞扬的泼墨。绣着暗纹的袖子也被风吹的飞扬。阳光装满了他的眼，就像两枚小小太阳，然后他朝我眨眨眼。我就这么一失神被他小小的力气托着走了。
　　“那边那座有尖尖角儿的阁楼是座茶楼，好像在这一带蛮有名的；还有，那边那个腾着热气的店铺，我有去吃过他们家的小点心；啊，你看这里，这家人里有个力气好大的叔叔呐……”他拉着我一路上兴奋地说这说那，仿佛一个在家做了足足功课的小孩，邀功似的一口气在你面前背完。我也只得不停地回应着恩，啊，哦之类的话。
　　他走的飞快，却忽然停了下来，害我撞个跟头。“姊姊你看你看，”他指着对面街的一个小贩摊子，像见了一个多大的宝贝，“那个就是捏糖人吧，姊姊也买一个给我吧！”
　　我依旧顺口的答着“恩”，反应过来便是一声大大的“啊”，感情我又被这小家伙给蒙过来了啊！
　　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孩子，就不能反悔了，万一他落着个什么童年阴影赖着我可不得了！况且，我也想见识见识这捏糖人是个什么玩意儿。从前在水里可是从来都没听过这东西。而这娃娃有欢喜得紧，指不定是个稀罕玩意儿！
　　我带着这小娃娃，一大一小得站在小摊边，眯着眼睛把这儿所有的糖人一个个地数了个遍。
　　红脸是那忠贞守义的关公，红屁股的是咱妖精的头头孙爷爷，红衣服的是那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蝉……惟有一个着青衣，两手捧着盈盈水袖，站在众糖人中显得弱小得很，而她却又偏偏笑得那么自在而有生气，甚得我心。
　　再看身边的小娃娃，他也痴痴得盯着这个青衣糖人。
　　“既然喜欢，就买这个罢。”我俯下身去掏钱袋，那有姑姑的一对玉耳环，虽比不上族长的千年珍珠，但买这糖人去时绰绰有余。
　　等到掏出这对玉耳环，那青衣糖人却不见了影。
　　只听得那捏糖人的老头谄媚道：“公子可是看中了这个？哎呦呦，真是好眼力啊！别的形象我不说，但是这个却是我近些天看的一册话本子新推出的！”
　　好一个有眼力的公子啊，竟有眼不识泰山，敢抢本姑奶奶看中的东西！我抬起头，一眼瞪向那人。
　　这人穿一身墨色如寂夜的衣裳。以前总有人说白色衣服最是难穿出其气质，可我却独独觉得这黑衣是最挑人的，太单调就像夜行衣了，太张扬又少了黑色的那份沉着。由此可见，眼前的人把黑色的衣服穿得正是好处，华贵中不失冷傲，沉稳中又有一丝不羁。的的确确担得起公子这个称号。
　　他琥珀色的眸子有一丝光彩在流转，目光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手中的糖人。仿佛觉察出什么，他抬眼看向我。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消失不见，让我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这位公子眼力好啊眼力好，一眼看中的却是本姑娘要买的东西！”我捏这怪声学着人类女子嗔怒的语气道。
　　“这是竟姑娘要买的？可你既然也没付账，而我又恰恰比你快一步。”他看着我，手里依旧举着那青衣糖人，拇指指腹轻轻地婆娑着。
　　这人低低地笑。我却因无语反驳而气急。
　　“不过姑娘要是真喜欢，在下是愿意成人之美的。”说罢放下那糖人，平静得好像从来不曾看中过它一般。然后转头，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老头有点不高兴啦，两个站在他摊子前白看了这么久还挡了他上门的生意，谁会高兴得起来呢?他干巴巴地朝我们嚷嚷着：“爱看就买，不买就走人啊！”
　　小娃娃赶紧摇头“买啊买啊我们当然会买的啦！不过，老爷爷你刚刚说的什么话本子，我也好想听听啊！”眼里露出希冀的神彩。
　　“呵这个么，好罢，我也说给你这小家伙听听罢。话说这青衣的姑娘本是天上的仙子。仙子，你这小娃娃懂么？”
　　娃娃赶紧点了点头。
　　那老头继续道：“这仙子啊，她吹一口气那瑶池里的荷花就全开了，她挥一挥袖啊那瑶池里的鱼儿就全跃上了空。可是，”他的声音陡然一变，“这仙子却犯了天条。天条，你懂么？”
　　娃娃又重重地点了点脑袋。
　　“话说这仙子犯的天条啊，那可是……”
　　我被这老头的那些个神神仙仙弄得晕呼呼的，眼见这人还有继续神叨叨下去之势，赶紧喊了“停！”掏出那对玉耳环放在小摊上，拿了那青衣糖人托着小娃娃赶紧走人。
　　身后那老头还在叫着“喂，小娃娃，我故事还没讲完呐！你不要听啦！”我却越走越快，心想着什么天规不天规的，可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从小就受这条条框框给毒害。
　　不知走了多久，手里拉着的小娃娃在我身边轻轻地喊“姊姊，我们已经走地很远啦。诺，这个给你！”他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糖人，很慷慨地递给我。
　　我有些疑惑了，蹲下来看着他，小孩子一开始不是挺喜欢这个的么？怎么……
　　小娃娃在我耳边甜甜地说：“姊姊，你难道不觉得她挺像你的么？”
　　哈，这孩子的嘴真甜！这糖人生的曼妙得很，我也是极喜欢的。因此小娃娃这番话对于我，那真是受用的不得了。
　　我低下身子准备去接那糖人，娃娃却将它往身后一背。
　　伸过去的手扑了个空，不尴不尬地悬在空中难看极啦。我不高兴了，这小孩子耍我不成？！
　　小娃娃趁我弯腰的时候，噗地一口亲在了我的脸颊上。见我愤愤的盯着他，慢条斯理的道：“我又决定不送你啦！既然它与姊姊你长得这么像，我自然要将他摆在我家中，偶尔看着也能时常记得姊姊今日待我的好。他日若有机会，我还能凭着它找到你呢！”

　　很多年后，我还那么清楚地记得这个小娃娃的这番话。那时天边还挂着一抹夕阳，街边的人群已经逐渐地开始熙熙攘攘。而那些尚未离去的人们，他们的发顶上都被晕染着那么一抹余晖。
　　我那个时候还小，还真时时惦记着若有一天这个小娃娃找到我，我到要仔细瞧瞧他长大的模样。
　　数着虾米过日子，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光阴也就这么过去了。而我又是这般善忘，等到我几乎就要忘了这档子事儿，我也没有再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