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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炎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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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霜宁第八次回到了同一个位置。她与同伴们在雾气中走散以后,一直在这片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四处徘徊,像中了魔障一样走不出这个地方。
头顶是盘织交错的枝桠,视野所及之处皆是深邃的黑暗。纪霜宁想起几个时辰前为玄临小友挽发梳妆的情形,心头涌起阵阵担忧,又忍不住埋怨自己,若当时她再多坚持一刻,说不定假扮新娘的就是她自己,不至于让玄临小友身陷险境。
纪霜宁努力克制住心头那股复杂的情绪,闭上眼睛在原地驻足。她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女修,今年还未到二十岁就已修炼至筑元中期,来日必将成为一代宗师。她凝聚神识,秀眉微皱,那股萦绕周身的炽热躁动霍然退散,识海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她自幼对天地灵气的感知就强于他人,时常能发觉旁人看不到的细节。此刻识海之中隐隐感应到一抹微弱的气息在夜风中飘荡,纪霜宁倏然睁眼,朝那个方向行去。
没有走出太远,那抹微弱气息越发明显,纪霜宁凝神聚气,竟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声。她藏身于一处树丛后,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往外看,只见百步之外一个青年正跪在地上,埋头挖着他身前的泥土,口中呢喃着:“雯芳……”
纪霜宁觉得那青年有点眼熟,但她不敢轻举妄动,躲在暗处观察一阵,眼见那青年手捧一抔泥土,忽然像崩溃了一样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纪霜宁心道不好,他再这样哭下去很可能引来山里的精怪,即刻从阴影处现身而出,一下子制住那青年肩膀,低声道:“不许出声!”
那青年受她钳制,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张脸埋在尘土里,双手双脚全是泥泞。面对纪霜宁的压制,他却仿佛毫无知觉,更多的泪水流了出来,很快在地上聚成一团小小的水洼。
纪霜宁见他不为所动,咬了咬牙,猛地将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这时纪霜宁才发现,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居然就是先前与她一同扮作轿夫的青年村民。
青年哆嗦着嘴唇,脸上灰扑扑一片,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涌出,在他那张惨淡的面颊上划出斑驳的印迹。纪霜宁见他这副痛不欲生、心如死灰的样子,稍作联想便猜出他应是对那雯芳姑娘有意,此番扮作轿夫正是想混进烈日峰寻找雯芳的行踪。
纪霜宁略带审视的视线从青年脸上移开,顺着脖颈往下看去,掠过他那布满鲜血泥泞的双手之时,纪霜宁瞳仁瞬间收缩,一股惊讶与喜悦交织的情绪急速占据整片神识。
他手里捧的哪里是一抔泥土,而是一朵鲜红似火的炎璃花。
纪霜宁只觉一颗心脏怦怦直跳,心跳声不由自主加快。她曾在《奇花异草录》中看过炎璃花的样子,那青年手里的花朵呈六瓣状,每片花瓣都像被鲜血浸染,如炽烈炎火,花瓣正中间点缀着一簇乳白色的花蕊,在鲜红花瓣的映衬下更显色泽剔透,娇嫩欲滴,正是一行人苦苦找寻的炎璃花。
纪霜宁见青年仍神情恍惚,不好直接开口找他要炎璃花,仔细探查四周并未有旁人接近,她放柔了声音问道:“冯乔,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那名唤冯乔的青年乍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飘忽不定的心思瞬间回转,一对涣散的瞳孔慢慢有了焦距,他愣愣看着面前这张姣如秋月的脸庞,终于想起这是与他共同扮作轿夫的仙长之一。
他颤声应道:“我……听到雯芳在求救……”
纪霜宁心下一惊,一股寒意蓦地爬上后背,下意识就看向青年脚边那个土坑。那土坑并不深,是青年用一双手活生生挖出来的,泥土混着鲜血,散发出腥臭的气息。他直挖得两手血肉模糊,指甲外翻,钻心般的疼痛,他却像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只轻声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纪霜宁停顿了一会儿才问:“雯芳在这土里?”
冯乔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枯败,他哪能听不出纪霜宁的意思,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被埋在土里还能向自己求救?除非是尸体,是鬼魅,是少女临死前那一丝怨恨不甘化成的强烈执念,在他踏进烈日峰的那一刻就传至他灵魂深处。
雯芳已经死了!
想到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冯乔眼中涌出更多泪水,到最后竟现出缕缕血色。
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而疲倦:“我想带她离开这个地方。”说着,握紧手里的炎璃花。
纪霜宁沉吟片刻,依她的行事作风自然不可能直接打晕青年抢花,然后扬长而去。况且他手里只有一朵炎璃花,自己虽推测这次选拔的考题对数量没有要求,为保险起见还是多加尝试,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炎璃花。
说来也是奇怪,炎璃花性喜炎热,整个修真界只有下修界东境烈日峰生长着这种炎璃花。可她在这烈日峰深处徘徊许久,却连一朵炎璃花都未曾看到。
青年手里这朵,是从脚下这片土里挖出来的。
纪霜宁手心里聚起一簇灵力,手掌轻扬,那簇灵力便随着她的动作没入脚下泥泞,激起尘土无数。冯乔瞠目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只见那泥土深处红影乍现,露出一截鲜红的衣角。
下一瞬,冯乔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他不顾两手已是伤痕累累,对着那衣角显现的位置继续往下挖,很快便看到绣着精致花纹的裙摆,接下来,是一根已经变成白骨的手指……
炎璃花被他扔在地上,花瓣微微张开,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纪霜宁站在冯乔身后,俯身捡起炎璃花。入手处寒寒凉凉,不似书中描绘那般触感温热。她看着花瓣中央那一抹乳白花蕊,隔得近了才发现花蕊并非纯粹的乳白色,表面零零星星泛着赤色小点。
她正想将炎璃花收好,却在这时,一股眩晕感骤然袭来!
越往下挖冯乔越是心痛不止,他已经感受不到指尖那股尖锐难忍的疼痛,全部的意识随着眼前这具深埋地底的红衣白骨飘然远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具白骨就是雯芳。
冯乔与雯芳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两家的长辈都默认了这门亲事,只待挑个良辰吉日就让两人成亲。
谁知中途窜出个青昙仙君。冯乔起初不信什么仙君娶亲的鬼话,执意站在村民们的对立面。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反对毫无意义,没有人在意他和雯芳的想法,除了他和雯芳之外,所有人都要逼着雯芳嫁给那个青昙仙君。
冯乔走投无路之下,便想带着雯芳私奔,还没走出村口就被一群举着火把的村民拦了下来,为首的正是村长。他被关在屋子里整整半个月,等他再被放出来时,雯芳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自此永别。
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冯乔曾不顾一切想闯入烈日峰找寻雯芳的踪迹,但从雯芳坐着花轿被抬进烈日峰的那一天起,整座山峰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进山找人。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冯乔终于选择妥协。生活好似重回正轨,雁鸣村一派和睦景象,村民们每日挂着虚伪至极的笑容安稳度日,没有人再提起雯芳这个名字。冯乔的父母年事已高,他从小就是个孝子,就算再怎么心灰意冷也无法抛下父母远走他乡,只能将那份对雯芳的感情深藏心底,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直到那一日寒食节,距离雯芳出嫁整整一年,有人在村口发现了一具被烈火烧得焦黑的尸体,谣言自那时蔓延而起,大家都说是厉鬼在复仇。
至于厉鬼是谁,雁鸣村的村民们心知肚明。
冯乔没有反驳他们,但在他内心深处,从来不信那厉鬼是雯芳。
怎么可能是雯芳?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姑娘生性善良,连一根小草都舍不得踩踏,怎么可能变成害人性命的厉鬼?
死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阴霾笼罩着整个雁鸣村,家家户户闭紧门窗,或是心虚或是恐惧,他们都怕自己变成下一个被厉鬼索命的人。
冯乔却早已麻木,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在世间苟活。直到他又看到那个熟悉的黄花梨木箱。那个毁了他和雯芳一生的箱子。
当董岐生问起有没有人自愿与他们一起扮作轿夫送嫁的时候,冯乔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村长转头看他一眼,那张与过去相比苍老许多的脸庞上霎时闪过复杂的情绪,张了张嘴,似乎想劝他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冯乔顺利踏入烈日峰。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召唤自己。那声音起初十分微弱,等他和修士们走散后才渐渐清晰起来。
那声音在喊:“救救我。”
救救我。乔郎,救救我。
冯乔一路追着那声音来到此处,拼了命往下挖也只挖到一朵炎璃花,若不是纪霜宁出手相助,可能还没挖到雯芳的尸骨他就已经血尽身亡了。
长久以来苦苦压抑的感情骤然爆发,冯乔猛地扑上前,抱着那具白骨泣不成声。
他的姑娘一直孤零零躺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直等着他,盼着他,他却直到她化成白骨才出现。冯乔悔极恨极,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消失了,他只想待在这个地方陪着他的姑娘,直到死去。
一阵幽冷的风陡然刮过脸颊,周身的温度顷刻间降下许多。
“乔郎……”
轻轻柔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语气哀婉凄冷,似是藏着无边愁绪。冯乔以为是自己哭多了出现的幻听,但那声音并未随风消散,而是又一次响了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吗?”
冯乔浑身重重一震,这个声音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也是这个声音一路将他引来这里,他就算迈过三途忘川、踏入六道轮回也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
因为这是雯芳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泫然欲泣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