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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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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融,炭火可足?”
仲秋初昏,南方中天显出牵牛星宿,北风啸地渗人,像是被割了尾巴的猪崽,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哧。高地远眺,部落排布纵横交错,像龟壳斑驳的纹路。
“回颛顼帝,若无灾害,足以保全。”
我看向身旁的人,个子不高,低眉垂首,一身骨肉绷紧,筋脉突出,似乎下一刻就能喷出火来。
“好,过些日子,草木黄落,可焚林。”
我摩挲着手中的龟龙玉器,凹痕磨的浅了,似乎终有一日也要腾云驾雾而去。眼见着远处侯雁北归,篝火零星,当真是苦寒。
“高阳,快些来。新捕的鱼,可稀罕了,和着小米粥吃,暖暖身子。”女禄见到我,招呼道。
我脱了兽皮大衣,行走间腰际玉佩玎玲,这烟火凡尘,总惹人意乱。
“辛苦了。”接过陶碗,不及品尝,香气灌了整个腹腔。
“我看北面在造地窖和粮仓,今年年成好,定要他们多造几个才好。” 女禄说着便笑了,北风残留在她面庞的皱褶一圈圈荡开。
去年黍米不足,天灾横行,过冬死了不少人。女禄仁善,叨念这粮仓好几回了。
我举起肉汤碗,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女禄笑得更开了,她很久都不曾这般雀跃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是夜,大风骤雨,至拂晓方歇,我久不得寐。辗转反侧间,我突然忆起我的另一个名姓,重珏。
女禄信鬼神,她常说我身负天命,是瑶光降世济人,可我不过是千年后蜗居方寸之地的离群之人,不知为何落入这方天地罢了。
朦胧间,我梦见了许久不见的那人。
于他面前,我从来都自觉卑渺,只除了那一次。他见世人如未开化的猛兽,罔顾人伦血缘交合,又见疾病骤增,幼儿早夭,欲立世俗人伦,嫁娶相媒。
那样一个从来高高在上的神明,为这荒唐原始的俗世不堪折腰,我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好像是站在了这方天地的最外面。
我想到千年后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忍不住怜悯鄙夷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可下一瞬,一股令我无地自容的羞愧侵袭了我的神魂,我该痛恨这野蛮污秽的世道,也该钦佩这忧国忧民的圣君,却独独不该是那个满心旖思痴梦的重珏啊——
那年有幸跟从祖父东征至海,冬春料峭,祖父立于丸山,踌躇满志,眉眼间却带着神佛般的慈悲。
我冻得哆嗦,听祖父道星宿日月阴阳五行,自此,星宿再不是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而是灼亮和晦暗,富足和虚无,刺人肺腑和缭人眼目……
祖父说,宿命为阴,天子于世,如繁星于野,生来属阳,是同天命的不宣而战,是故终日惶惶然,生怕一人逆天之罪责将降于万民,愿终生征战,只为万民各族之安居乐业。
我不记得那日我在严冬里挨了几个时辰,不过似大病一场,许久都不曾思及重珏的种种了。
翻身下床,女禄转醒,却又很快沉沉睡去。我不忍拿自己粗粝的双手去扰她佳梦,昨日她高兴了许久,睡着还笑咧了嘴。
我绕了远路在溪畔驻足。刀刃蘸血,玄布铺陈,我怔怔然跪立于天地一隅,犹豫再三,写道——
“不孝孙高阳敬上:”
字字殷红,那一瞬,我想到了很多人:作汉字的仓颉,作甲子的木桡,作杵臼的雍父,作矢的牟夷,作弓的挥,作鼓的夷,还有教人穿井取水、节时耕种、驯化生灵的祖父……
我写道——
“承先祖遗志,忧黎民生计,高阳愚钝,作历法、时令以辅耕作,作玉石、彩陶以事祭祀,作玛瑙、玉矢以攘外族,作鼍鼓以抚苦寒哀民,作《承云》以念圣祖恩泽……如履薄冰,循先祖德行意志,不敢有半分违背。”
祖父终生不留只字片语,不求流于史册,而今回想,却连祖父的面容和声音都记不清晰了,我想,上苍仁慈,若是让太史公也能重临于世,或许,我该能常常谛听祖父教诲了吧。
玄色碎布在河水中沉浮,我仿佛又成了几十年前若水畔的婴孩,又似乎是祖父怀里的高阳,或是加冠戴玉的颛顼帝。
思及太史公所言,祖父轩辕居功至伟,功德无量,羽化登仙。
我自知功德低微,不求成仙,只愿千年往后,若有轮回,允我犹能一见祖父轩辕开创的这万古华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