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远扬》渡屿

41、Fascinating

　　在瑟瑟秋风中前往地铁站，蒋缅已经将手插进了外套口袋里。他见流苏披肩宽大厚实，秦晚丝毫不冷的样子，就没有提披衣服的事，却在强风吹来的时候自觉走在她前面，为她挡风。
　　两人有小半段路程搭乘的是同一个方向的地铁线路，便未立即分别，一起在站台上等待。
　　车还没来，蒋缅闲来无事，想起陈曦在书店里说的那番话，于是又与秦晚攀谈起来：“以后你要去那家书店，最好少跟那老板聊天。因为他是那种……跟他做朋友确实很好，做恋人么，或许有人也可以接受，但千万别有跟他结婚的念头。”
　　“说白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他是那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男人咯。”秦晚轻笑，“他应该是觉得我也可以成为他的衣服之一。”
　　蒋缅仔细回忆了一下陈曦的话，似乎陈曦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意图，因此有点疑惑秦晚是怎么察觉的。他怕陈曦对故事美化太多，便问：“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我只是凭直觉，从他后来看我的眼神中感觉到他想亲我，但我不确定。”秦晚侧头去看蒋缅的表情，“看来我猜对了。”
　　蒋缅也回看向她，盯着她的脸，问道：“他想亲你，那你呢？你当时怎么想？”

　　这时列车呼啸而来，秦晚先一步上车，蒋缅跟了上去。两人在亮光之下，面对面站立。
　　秦晚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蒋缅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脸上，于是她认真地想了想，坦然道：“陈曦长得是挺帅的，听他说话感觉他好像也有些学问。当时他跟我聊到我喜欢的诗词，我还蛮开心的，但是我只想和他聊这些，不想跟他发生什么原始的情/欲上的关系……怎么说呢，我觉得让我感兴趣的，其实不是在和我谈论的这个人，而是被谈论的这些东西本身。文学很迷人，他懂文学、谈论文学的时候也吸引了我，让我觉得他和这些东西有着相同的本质，但当他表现出想亲我的意图的时候，我就望而却步了。情/欲之下，人只是人，那些他费心打造的、原本包装在他身上的光环在那个瞬间全被他打破了，好没劲。”
　　当她说完最后三个字“好没劲”的时候，蒋缅瞪大了眼睛，旋即哑然失笑。
　　秦晚以为他不信，就说：“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你不要不信。本来我挺有兴致，但当时我看到他眼神变了，我立刻就觉得索然无味。我就想，‘你跟我又不认识，都不了解我，不可能那么快就喜欢我的内在啊。如果只是馋我的身子，那干嘛要安排那么多前戏呢？觉得这是吃饭吗？饭前要吃点小菜开胃？可我不喜欢这样。’然后我跟他说‘你找错人了’，就走了。”
　　蒋缅依然看着她笑，眸中似有轻快的火苗在跳动，“你把精神和肉/体分得那么开，那看来我也担心错人了。”
　　“那倒也没有……或许我只是不喜欢他才……”说到最后，秦晚的声音忽然小得几乎听不见。她低下头，抿了抿唇，又放大了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如果是我和我的爱人之间，精神交流后面紧接着肉/体交流，我觉得也不错，应该会非常……”
　　“fascinating?”蒋缅听她不接下去，就猜测着替她想了一个词。她既然不好意思直接说出中文词汇，那么用英文表达会显得委婉一点。
　　“嗯。”秦晚羞赧地笑了笑，“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太一样。”蒋缅说，“但我有些方面跟你是一致的，比如觉得要对一个人了解到一定程度了，才能发展这样的关系，不然没有把握。我做事情很有规划，对凡事往往都心里有数，不会轻易去碰那些预估不了的东西。”
　　秦晚点点头，说：“这样很好啊，稳重。”
　　“太过求稳了也不太好。”蒋缅笑说，“不是有句俗话说‘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么？我要是不那么稳，再大胆一点，去买股票而不是买基金，兴许我现在早就发财了。”
　　“别做这种春秋大梦了，炒股是败家排行榜前几名。”秦晚嗔道。
　　蒋缅大笑起来，说：“排行榜上是不是还有开书店、花店、咖啡店、茶店、宠物店？”
　　“是呀。”秦晚说，“所以我很好奇，陈曦除了写书、接广告之外，还有什么额外的收入吗？不会指望书店能为他赚到钱吧？没有亏本就算不错了。”
　　“写书？你怎么知道？”蒋缅挑眉问。他有些不信在短暂的时间内，陈曦对她说了那么多。
　　“我来之前上网搜了这家店，发现它是网红打卡地，过来拍照的人很多。顺藤摸瓜，我又找到了店主陈曦的论坛主页，发现他是实体书作者，但我看完他的所有动态，觉得他应该是个网红，动态内容像是情感博主，有很多小故事……”秦晚叹道，“恐怕他今天要把我写进他的故事集里了。毕竟他发动态那么频繁，素材却没有那么多，能发一点是一点。”
　　“好家伙，人家的老底都要被你扒光了。”蒋缅揶揄道，“我跟他多年的同学都不知道他还有这回事。我只知道他主业是收房租，副业是开书店。”
　　秦晚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蒋缅叹道：“其实他这是拆东墙补西墙。我不太看好他开书店，但书店开业的时候还是和灵霄一起去祝贺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现在书店不景气，却还是要开，肯定是认定了，不听劝的，所以我就没有劝他，随他去了。也亏他能坚持到现在。”
　　“你跟陈曦也是很好的朋友么？”秦晚问。
　　“算是朋友，但也不算太好。严格来说，他是我朋友的朋友。”蒋缅说，“大学时我们仨一个班，韩灵霄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所以处理班级事务时沟通交流很多。她性格很好，情商也高，我们就成了朋友。而陈曦跟她很玩得来，当时还追她来着，但她看不上，两人就一直是朋友，我也通过她跟陈曦熟识了。后来陈曦还加入了学校书法社，帮了我不少忙。他人还是挺好的，而且我是男的嘛，又不跟他谈恋爱，打打交道也不错。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毕业了就各忙各的，现在很少联系了。”
　　秦晚想了想，说：“抛开他的婚恋观不说，他某些方面做得确实挺好的，我有时候甚至以为他是做慈善的。今天我逛了他那家大隐书店，里面的书很全，居然不是那种表面书店、实际咖啡馆的地方，而且在那些包膜密封的书里，总有一本是拆封过、可以翻开来看的。楼上的座位不少，也没有说一定要消费落座，很多还在上学年纪的孩子都在那里看书做作业……可能是位置偏僻吧，这么个地方，人流量却不大。”
　　“还真是做慈善的……下次我问问他为什么。”蒋缅叹了口气，“唉，倒也不用问。依照他那德行，肯定会说他舒服、他乐意。毕竟营业时间都是随心所欲的，想几点打烊就几点打烊，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指望能赚钱嘛。”

　　两人的交谈声被地铁的巨大轰鸣声所淹没，周边的陌生人并未过多地注意这对男女。不知过了几站，忽听广播语音报站声再次响起：下一站，xx，开右边门。可换乘x号线，请注意换乘列车的首末班时间，以免耽误您的出行。
　　蒋缅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滚动条，说：“我下一站要下车了。”
　　秦晚点头微笑：“嗯，再见。”
　　蒋缅侧身过去，作势要走到门边，却顿了一下，偏了偏头，问：“你是不是要失联好一阵子了？”
　　这问话本是寻常，但秦晚听进耳中，心跳却猛然漏了半拍，像是突然一下子失足要跌入深谷，好不容易才将崖壁扶住，稳住重心，才回答出一个字：“是。”
　　她觉得自己想多了，而蒋缅接下来的话似乎也印证了她的想法。蒋缅依然只是寻常嘱咐：“节后你家里人做手术，记得要注意饮食，术后多休息。你也要多休息，条件允许的话，晚上早点睡，照顾病人很辛苦的。”
　　秦晚点点头说：“好。”
　　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蒋缅还没说完，又接着往下道：“那明天是国庆最后一天了，趁你还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那是中国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的传记电影，听说你对诗词感兴趣，想必你会看的。不过你不想看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看。”
　　秦晚笑问：“你不是没钱了么？”
　　“话剧的票价可比电影票贵多了。我看话剧没钱，看部电影的钱还是有的。”蒋缅说，“我跟令仪也说了这件事，她要再想想，估计是不感兴趣的。你到时候回家问问她吧，商量好了告诉我。”
　　这样的安排，秦晚早有预料，因此她只是稍感落寞，“我知道了，我回去再跟她说一下吧，也不好都放你鸽子。”
　　“没关系，不用勉强，跟我提前说好就行，没说一定要一起去看。”蒋缅说，“我经常一个人出去看电影，也挺舒服的。好了，我要下车咯，拜拜。”

　　秦晚与蒋缅告别，列车重新开动。轰鸣声依旧，但秦晚的世界却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开始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酸发胀，才意识到已经站了很久了。身边都是空座位，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抢着过去坐下，仍是傻站在原地。她叹了口气，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独自坐在长长的座椅上，回想蒋缅下车时说过的最后一段话。
　　一个人，也挺舒服的。
　　这就是他能坚持独身主义的原因。当精神和物质上可以自给自足，随时都有食粮去填补心灵和肠胃的双重空虚，人就不怕孤独。
　　她从前很欣赏这样的人，也努力成为这样的人，不断加固自己的城墙，世间所有洪水猛兽都摧不跨它。然而现在，她宁愿他高筑的坚固城墙能够脆弱一点，让她有机会凿出一个小孔，然后溜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