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远扬》渡屿

11、情人眼里出西施

　　秦家书房。
　　“令仪，不错嘛。”蒋缅移动鼠标，翻看秦令仪写的代码，“简洁明了，条理也挺清晰的，进步很快啊，看来是下过苦功的。”
　　“那当然，只要我想学，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秦令仪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
　　“那你现在还想接着学吗？”蒋缅问，“是不是开始喜欢它了呢？”
　　“学啊，怎么不学？”秦令仪斩钉截铁地说，可后面那句话，她却顿了一下，才说，“我现在算是喜欢它的吧。”
　　但其实我更喜欢你。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是啊，你别看它好像是一串冰冷的字符，其实它背后承载着很多东西，都是很迷人的，值得我们喜欢，甚至是热爱。”蒋缅很欣慰秦令仪能感受到编程的乐趣，由此就让他想起从前初学编程时的自己，不禁陷入悠长绵远的回忆中，“我本专业虽然不是计算机，但如果掌握一些编程知识，对我的专业学习是大有裨益的，所以我那时也像你一样，从零开始琢磨起来。后来，我渐渐发现了一个更为庞大自由的世界，往大了说，发挥人类无限的创造力，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往小了说，你甚至可以用它写一封最隐晦的情书，像是天然加密的通信，独属于程序员之间的浪漫。你看，它背后是不是蕴含着无穷的可能性？人类对它的探索也是无止境的。有一次，我把自己写的模块封装好分享出去，看到有人能拿来攻克难题，继续创造新的价值，那时我觉得我也是有所得的。将微光传播出去，终成火焰，这就是开源精神……”
　　蒋缅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到两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就下意识地停住，循着目光的来源转头，看见秦令仪正双手托腮，专注地盯着他看，眼中仿佛有一条星河流淌，荡漾着细碎的星光。
　　蒋缅觉得这是灯光的作用，但秦令仪眼中还有满溢的欢喜，骗不了人。他不禁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说：“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
　　“是啊是啊……”秦令仪还沉浸在他前面的话里，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不对，慌忙又改口，“不，没有，你没有讲得多，你讲得挺好的。”
　　“过奖了，我只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令仪，多尝试一些东西吧，你还年轻，找到你真正热爱的所在，完全是有可能的。”蒋缅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再见。”
　　“诶，蒋缅，等等。”秦令仪追出门，“晚上留在我这儿吃饭呗。”
　　“叔叔阿姨是不是要下班了？”蒋缅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秦令仪说：“这有什么，你又不是没和我爸妈一起吃过饭。”
　　“现在……”蒋缅话到嘴边，立刻把那句“现在能一样吗”悄无声息地吞了下去，继续说，“现在不行，我晚上约了金健康一起吃饭。”
　　“好吧。”秦令仪的失望顿时就在脸上表露无遗，“那我送你出门。”

　　蒋缅经过客厅时，想起那件尴尬的事，便看了一眼玻璃门，然而外面的院子里并没有秦晚的身影。于是他问：“令仪，秦晚还在地下室？”
　　“对啊，怎么了？她就住那儿。”秦令仪有些不悦地说，她现在几乎快到了听见蒋缅提起秦晚就敏感的地步，“你有什么话吗？我代你转达。别打扰她了，她要画画。”
　　蒋缅说：“哦，那你帮我问问，她的脚怎么样了，没受什么伤吧？”
　　“脚？”秦令仪想起蒋缅刚进来时的奇怪举动。
　　蒋缅叹道：“我在楼道里把她的脚踩了，后来看到她脚后跟有些发红，实在过意不去……”
　　秦令仪满脸惊讶，说：“你等着，我去问问晚晚姐。”不多时，她就回来，嗔怪说：“真是的，你当时想什么去了？把我姐的脚都踩破皮了。”
　　比他料想的严重，蒋缅吃了一惊，说：“那她擦伤处应该还会渗出皮下组织液，你叫她别去摸，记得及时涂点消炎杀菌的药，别感染了。”
　　秦令仪一迭声地说“知道了”，挥了挥手。

　　送走了蒋缅，虽然下周还会再见，但秦令仪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回过身，呆呆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今天下午的记忆萦绕在脑海，蒋缅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也仿佛在她耳边回响。对她而言，时至今日，这个男人的魅力有增无减——他不仅高大帅气、有着令人眼红的家世与职业、伴随绅士风度，而且还热心、细致、可靠、满怀理想，并对自己所热爱的事物抱有一腔赤忱。
　　她想不到他有什么缺点，如果有，那就是……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堵得胸口发闷。她慢慢转过头去，望向昏沉暮色中的庭院。
　　遍地铺满的橘色晚霞在乌褐色地板上凝滞，那棵香樟树枝繁叶茂，静默地立在霞光里。
　　于是她的思绪也短暂地滞涩了一下，客厅里寂静无声。直到能清晰地听见壁上挂钟的滴答声，她才重新开始拨动思想的齿轮。然而人是善变的，上一秒还耿耿于怀，下一秒就情随境迁。她心里逐渐清明，想的却是：我爱你，和你有什么关系？

　　“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声响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茨维塔耶娃……”蒋缅默读完最后一行字，手指略微往上滑动。
　　灰字的时间指向五年前，图画整体看上去很规整，四平八稳，显得格外平平无奇，并没有如今这样成熟，独树一帜的画风。
　　正要再翻看，地铁的喇叭却已经报站了。
　　于是他关闭手机屏幕，快步走出地铁站。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而天气依旧闷热，外面人山人海，灯红酒绿。蒋缅顺着人潮疾步行走，在一盏路灯下，发现了骑在电瓶车上的金健康。
　　“兄弟，上车！”金健康冲他招手。
　　“说了多少次，电瓶车不许载人，叫你开我车出来。”蒋缅皱眉看向金健康的头顶，“幸好戴了头盔。”
　　“Sorry啊，忘记了。”金健康说着一口土味英语，屁股往后挪了一下，“我只拿了驾照，之后再也没摸过车，我怎么敢开你的玛莎拉蒂啊？不怕我把你的玛莎拉蒂撞坏了？”
　　金健康故意把“玛莎拉蒂”这四个字咬得很重。
　　蒋缅最听不得他莫名其妙的嘲讽，也刺着他，说：“撞坏了不要紧，我爸也不缺这辆，他那边还有。”
　　金健康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取其辱，气得脸都绿了，说：“我就开个玩笑，瞧你说的什么话！”
　　“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蒋缅说着，语气依然平静，脸上也没有丝毫的生气。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很快地把“晚晴”的论坛主页滑走，无缝衔接打车的界面，说：“我叫辆车过来，你先去。”

　　两人先后到达小区附近的烧烤店内，点了烤串酒水。很快，服务员就把菜品全都上齐。
　　“你这样吃，没劲，我们都喜欢这样……”金健康说完，咬住竹签上的肉块，右手往水平方向一抽，一串肉就这么被他撸了下来。接着，他握起啤酒瓶仰脖喝了一口，看了看周围，说：“你们都太斯文，我还是喜欢我家那边的大排档，在外面桌子椅子一摆，少了位置就再拿几个塑料凳出来。肉是成串地撸，又便宜，啤酒也是瓶装的，不配吸管，大不了往杯子里倒……唉，不说了，你们这些本地人大概都没怎么经历过，没那种感觉。”
　　蒋缅刚用筷子把肉从竹签上推进碗里，闻言笑了笑，说：“我可代表不了我们这儿的人，这只是我自己的吃法。你说的那种大排档，这里当然也有，不多见罢了。”
　　“下次带我去看看。”金健康说，”我还想吃炸串炸豆腐。”
　　蒋缅嘬了一口可乐罐上的吸管，褐色的液体瞬间涌进嘴里。他吞咽下肚，说：“可以。等你不加班的时候，晚上我们再约。”
　　“下周末！”金健康一锤定音。
　　“不行。”蒋缅说，“几个大学同学约我聚餐。”
　　“那下下周末！”
　　蒋缅再次拒绝了他：“学校同事有约。我晚上还得回家一趟。”
　　“那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别跟我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就是没下次了。”金健康有点愤然，“天天这个约那个约，交际花都没你忙。算了，我自己去吃吧，你告诉我那家店在哪。”
　　“我这段时间的日程确实排满了，三周之后带你去吃。我是老顾客，可以享受优惠活动。”蒋缅打开手机便签记录，“我记在日程安排上面了，不会忘的。”

　　“三周之后……”金健康浏览起手机日历，忽然看见两个重要标注，“再过两周是你生日啊，哦对了，你生日在七夕节前后。怎么着？还是跟家里人过？怪不得要回家一趟。”
　　“嗯。”蒋缅微微点头，“我爸那边也早就安排了。”
　　“那秦令仪家的补课还去吗？”金健康漫不经心地问。
　　“她进步很大，但是……”蒋缅说到秦令仪，有点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没有避开这个话题，“健康，我承认你说得对，她是对我有些好感。”
　　“哦哟，榆木脑袋开窍了？”金健康嗤笑说，“你们今天发生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也不至于愚钝到这种地步，只是今天忽然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比我想象中的更多一点。我知道，你大概是觉得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所以才和她做朋友。但是依照我的观点，我觉得男女之间不存在绝对的友情，能维持长久朋友关系的，都是多多少少对彼此有好感的，只是都达成统一的意见，更情愿做一辈子朋友罢了。毕竟朋友更容易做一辈子，但如果做恋人之后分手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接着，蒋缅又把今天在秦令仪家补课时说的那些话跟金健康大致讲了一遍。
　　金健康听完蒋缅这一大串的话，喝了半天闷酒，才长叹一声：“要我说，如果站在女朋友的角度，你这个人缺点挺多。”
　　蒋缅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挑眉问：“怎么说？”
　　“太过于谨言慎行，从来没见你说过错话、生过气、爆过粗口，有时候就显得不率性。还有，喜欢劝导别人、工作狂、发消息半天不回、忙于周旋各种人际关系，根本抽不开身陪女朋友……”金健康说完，又补充道，“我再站在我自己的角度说一句啊，你还有点理想主义的傻劲儿，对于某些事物，总是把它视为什么崇高远大的东西，但实际上，世上多得是把它当做敛财工具的人，我也不例外。可能我以前也有和你一样的时候，但现实教我做人。”
　　“那你看《堂吉诃德》是什么感想？”蒋缅问。
　　金健康感到莫名其妙，说：“我没看过，能有什么感想？”
　　蒋缅也不管他是什么回答，接着说下去：“从前的人都认为它是本讽刺小说，主人公幼稚可笑，充满幻想，一文不值。而现在人们赋予了主人公新的内涵，傻瓜变成了孤勇者，歌颂他的精神。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偏向于辩证地看待他，既要肯定他追求理想时义无反顾的态度，也要批判他不切实际的荒唐行为。”
　　在他说话的时候，金健康早就已经吃起了烤串。他嚼着嘎嘣脆的鸡软骨，说：“嗯……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一直在想办法维持理想和现实的平衡，但愿能找到答案吧。”蒋缅低下头，笑容有些苦涩，“你赶紧吃，我要去买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