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生亲启》故隐

1、焕生亲启

　　湘城多雨，即使已是十月了。
　　院子里的夹竹桃快要枯萎了，被雨点轻轻敲打着。

　　林焕生第一次见到挽萤时真的以为是秦忆卿死而复生了。身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裙，看着与其他丫鬟不太一样，许是身份略高些。同秦忆卿一样的一双柳叶眼微微垂着，双手紧攥着，看得出有些胆怯。

　　挽萤是跟着表小姐来的。林焕生的姑父常年在外行商生了病，前不久走了，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姑母和表妹便来湘城投靠。

　　林焕生一迎出门便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但那细微的一瞬间还是被姑母一家看在眼里。

　　“表哥，许久不见了，舅舅舅母身子可还好？”表小姐问道。

　　“多谢表妹关心，家父家母都好。姑父的离开，我也很遗憾…以后你和姑母在这，就当作在自己家一样便好。”林焕生说完，又转向站在表妹身后的挽萤。“这是？”

　　表小姐顿了顿，解释道：“她叫作挽萤，从小便服侍我的，这次要在表哥这里长住，便带来了。”

　　“从未见过呢…”林焕生小声嘀咕着。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呢？林焕生想道。

　　不止林焕生这么想，表小姐一家住下后，就连府中的下人也开始讨论了起来。

　　“跟在表小姐身边的那个丫鬟，怎得这么像秦小姐？莫不是秦小姐转了世？”
　　“这天天在少爷面前晃，岂不是要惹得少爷难过？毕竟当初秦小姐与少爷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又走的那么突然…”

　　他们说的不错，林焕生的确是想起了曾经那些不愿再回想的记忆，那些原本被自己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回忆，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丫鬟打开了。林焕生每每看到她的脸，一阵悲伤的情绪就会油然而生，次次如此。

　　除了痛苦的回忆，让林焕生再次想起的，还有与秦忆卿相恋时的感觉。他似乎把那份感觉延续在挽萤的身上了。

　　林焕生开始注意挽萤。他吩咐下人给表小姐屋里尽量好的待遇，冬天的炭火要是府中最好的，丫鬟们的衣服料子也不能差。听表妹说两人是一同长大的，想来对待挽萤也不会多刻薄。

　　林焕生去表妹屋里的频率越来越高了，美其名曰是同表妹探讨诗文，然而次次都独独让挽萤留下服侍，旁人自然明白是为何。

　　挽萤又何尝感受不到呢？林焕生是少爷，饱读诗书、文质彬彬，且仪表堂堂，本就是许多姑娘的梦中情人。挽萤是一个丫鬟，却得到他的偏爱，心属于他也并不奇怪。

　　两人情投意合，自然而然的便相恋了。只是与秦忆卿不同，林焕生和挽萤总归是少爷与丫鬟的身份，不算是多光明正大的事。林焕生将挽萤从表妹屋里讨了来，到自己屋里做事，旁人也都默认了少爷和挽萤的这层关系。

　　那日林焕生从平城回来，带回了一支玉簪子。林焕生领着挽萤坐到镜子前，给她重新绾了发，戴上玉簪子，描了细眉，轻点朱唇。挽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脱脱的一个小姐模样，她从未见过自己这个样子。

　　林焕生带着挽萤去到屋子背后一处隐秘的角落，有些灰尘积压，显然多年没有人打扫过了。杂草旁竟是一段阶梯，林焕生领着挽萤爬上了房顶。

　　两人坐在屋顶的青瓦上，抬头看着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圆。

　　林焕生先开了口：“小时候我总是半夜睡不着，偷偷爬上来看月亮，这个地方，我从未带别人上来过。”

　　挽萤微微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

　　“阿卿…也没有。”

　　挽萤垂了垂眸，不知是心思被猜透而感到惊讶，还是不爽在这样的气氛下提到秦忆卿。

　　四周安静了一会，挽萤这才开口：“焕生，我好羡慕她。”

　　“谁？阿卿？”

　　挽萤没有回答，只接着往下说：“我只是个丫鬟，而她是名门大小姐。你与她相爱，可以昭告天下，受到的皆是旁人羡慕的眼神。而你和我，只能受到旁人的指点。”

　　“挽萤…”

　　“焕生，我从小就没了娘亲，被爹卖到周家，做了好几年的苦活才到小姐房里做贴身丫鬟。我不比秦小姐，跟着嬷嬷学礼仪的岁数，我在院子里劈柴火，手上的疤至今还未褪去。”挽萤打断了林焕生，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没有姓氏，因为我没有家，我找不到自己生根发芽的家。焕生，如果能嫁给你多好，这样我就能冠上你的姓，你就成了我的家了。”

　　月光照在挽萤的脸上，眼中似乎闪着丝丝泪光，就这样看着林焕生，实在惹人怜惜。林焕生此时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把挽萤当作秦忆卿的替代品，还是他早已爱上了挽萤本身，他此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想永远保护这个没有家的姑娘，他想要做她的光、她的家。

　　林焕生紧紧的抱住了挽萤，手拂过她的发丝。

　　“我娶你。”

　　林老爷很快把婚期定下了，挽萤是自家妹妹家的丫鬟，想来也是个好姑娘，只是身份悬殊，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便让旁支的表弟认挽萤为义女，随即全府上下开始着手准备婚事。

　　这日表小姐来了挽萤房中，假惺惺的说了几句恭喜的话，随后语气一转：“你不会是真的要嫁给他吧？别忘了你的身份和任务。”

　　挽萤双眸微垂，平静的说：“表小姐，我的唯一愿望便是能和焕生在一起。我不求钱财，在这世间也已无其他牵挂之人，恕我难以从命了。以及…表小姐，钱财、家产真的就这么重要？放过焕生，可以吗？”

　　表小姐冷哼一声，“你既不愿顺从，那就别怪我太绝情。”

　　—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

　　挽萤一袭红衣，绾起了发髻，她终是要嫁给他了。

　　迎宾，拜堂，入洞房。

　　洞房的旁窗被悄悄打开，一把火烧着了挂帘。火势起初很微小，在内室的两人正说着话，全然无法察觉。待火势蔓延至内室，已经晚了。

　　两人正向外跑着，燃着火的房梁落下，正正倒在了两人的中间，隔断了向外去的路。林焕生看着被挡住的路，自知是无法出去了。

　　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对挽萤说：“挽萤，快走，再不走你也出不去了。”

　　挽萤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急喘着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摇头。

　　“听话，快出去。”见挽萤还是不动，林焕生深知这样劝是没用的。“挽萤，你快出去，带着我的份一起活下去，你若是也死在这，我原谅不了自己。”

　　说着，林焕生也流下了眼泪，他知道这一次就是生离死别。大火衬得两人的婚服格外的红，就这样面面相觑，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

　　挽萤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喊，而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挽萤醒来时还头痛不已，清醒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白，可怕的惨白。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愿相信。

　　自那天后挽萤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刻都未出过门。直至七天后，才来到林焕生的墓前。

　　“焕生，不，夫君啊，听说人死后的第七天会回来，你是否看到我了呢？”

　　挽萤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墓前，又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玉簪子压在信上。

　　焕生亲启：
　　焕生，可还安好？
　　初见你那日，你一身青衣，看到我时的神情，我至今犹记。我自知你拿我当秦小姐的替身，这也是为何我会跟着表小姐来林府。
　　周老爷走了，夫人和小姐便没了倚靠，而林家主支只有你一个男丁…这确确实实是我骗了你，我也承认，这是我靠近你的借口。
　　可是我爱你不假，我想与你此后过上平静的生活。是我，是我对她们的背叛害了你。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我不再配合她们，你就可以没事。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走后他们都说是我克死了你，他们说的没错，若不是我的自私，你现在应该是过着平安、幸福日子，风风光光的林家少爷。
　　我本想一死了之，可每每想到成亲那夜你对我说的话，我便不敢死了。你又没有任何错，我怎敢让你原谅不了自己？
　　我若是死了便是解脱，可我不配解脱，一辈子怀着对你的愧疚和思念活着，我想这便是对我的自私的惩罚了罢。
　　谢谢你，焕生。我终是有了家，是你给我的家，只是这个家已没了你。
　　妻林挽萤书

　　挽萤离开了。

　　一阵风拂过，信封处被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