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迁沉

1、第 1 章

　　我回过头去看他，那张美若天神，浅若流萤的脸，有刹那的恍惚，就好像时光在我们对视的眼里哗然而去，不肯停留。我知道，我怕了。我怕会有一天，在我无法抑制的时空里，眼前的脸会消失。就像谁也止不住空气的流转，我也无法控制命轮的转动。手抚上他的脸。翡翠绿的眸里，是我熟悉的笑颜和宠溺。指尖却依旧一片冰凉。手滑下来，他急急地握住，像是用尽生命一般的紧，眸里却依旧溢满安然。
　　我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你会怎么做？”他望着我，手里传来薰馨的温暖：“我会告诉你，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呢？”他说：“不会有那一天的。”“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低下头，安静地看着我，盈盈的眸，缄默的笑。我看着他，就想这样看着，看一千年，看一万年，看生生世世，看到年华苍老，看到轮回尽头。手抚上我的颊，极其纤柔的触感，带着他独有的微凉。头低下来，刘海划过我的额，唇落在我的唇上。不带索求的吻，是誓约一般的坚定：“因为……我爱你。”

　　曦黎，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让我知晓了一切的未来，他却还是让我爱上了你……
　　曦黎，我喜欢你看我的样子，那样清晰而浅淡的执着。
　　我喜欢你的眼睛，那是世上最美的绿色。
　　我喜欢你的唇，那点点冰凉的宠爱。
　　我喜欢你的发，那柔软如纱的触感。
　　……
　　喜欢的好多好多，让我再无法抑制。
　　曦黎。曦黎。就这样叫着你的名字，我便可以微笑着度过苍白的永生……

　　所以——
　　不要死好不好？不要死，永远都不要。
　　我可以不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再见不到你笑。我可以忍受他赐予我的全部的痛……只求换得你的幸福。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低头看你脚下安息的尘土，我会很高兴。
　　我就在那里。在你看不见的世界里。守着永远不尽的年，守着永远低贱的痛，护着你永远的微笑。

　　黎儿……
　　我会在那里，即使你意识不到，我仍然存在。

　　这样，就再也没有谁分得开我们了……

　　我告诉圣帝，我选择曦黎。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圣帝叹息。他说：“月儿，我想，我在给你这个选择的时候，就注定了失败吧。但我还是想问你……如果我不是圣帝……我和曦黎，你会选择谁？”四下里安静得再无声响。我回头看烟气缭绕圣池，那千年亘古的翠色。我想，如果寂寞有颜色的话，也该是这样的吧。千古圣帝，带上这个称号后，又有多少年华禁得起虚无的消耗？
　　我垂下头，白色的发丝盖住眼睛：“帝，您不该幻想。”殿前的雾帘流转震荡，我闭上眼睛，耳边是圣帝自嘲的大笑。
　　帝，您可知道，这句话，110年前我等了多久……这么久，久到你成为帘后的幻想，久到我爱上另一个人。紫穆……110年前还叫得出的名字，为什么现在却只能越走越远？若你并非圣帝，我并非天翼，或许，早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但这一切，又有谁可以改变呢？我接手绝姬的那年，宿命就开始毫无滞留地更变了吧……我们是神，却始终不是掌控自己的神。
　　紫穆……我还记得几百年前的圣池边，第一次见到你时，漫天的烟气迷蒙。你抬头对我笑，那一笑，倾尽花容，倾尽轮回。你叫我的名字：“月见。”我在圣池的另一头。池水浸湿我的裙摆，我却全然不知。你的脸在烟气后隐去。就像现在的我们，明明只是隔了一幕雾帘，我却再也触不到你的温暖。
　　紫穆，我恨这个世界，是谁规定了一去不返。我也爱这个世界，因为它让我遇见了那个人。纵使无法相守，因他一句“爱我”我便可以堕落永年。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帝，没有我的日子里，请您走好。”
　　走出圣殿的瞬间，我又说了一句。这一句，除了他大概再无人听得到。
　　——“紫穆，再见。”

　　曦黎在梦湮栋等我。我到的时候他靠在朱红色的大门上抬眼看我。我对他笑，抬手抚上他黑色的发，依旧是那样舒服的手感。我用食指卷起一束，用力地扯。他不动，就这样放任我的骄纵。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总习惯去拉他的头发，以前他总向我抱怨，然后我生气，他就哄我。从头到尾反正他都是吃亏，后来就索性任我拉了。真的痛了，他就皱起眉头装小狗，却再不抱怨。
　　我看着他翠绿色的眸子，莫名地想笑：“曦黎，我想到一件事。”他拉下我还在他发上的手，撩开我挡在眼前的白发：“嗯？”“我觉的我们很不配呢……”“为什么？”“你看，我的头发是白的，你的确是黑的，不是很怪吗？”他捧起我的脸，一笑百媚：“黑白配，不是很好吗？”我挣开他的手去抱他，隔着云纱的布料，透出清清瑟瑟的寒意：“我喜欢黑色。”他的手环上我的腰，语带笑意：“哦？”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的头发也是黑的，发亮的黑……就像你的一样，能够包裹住整个夜晚的暗。”
　　腰际的手迟疑地僵硬了。再抬头，苍茫的绿眸里是一脉空洞，映得琼花一般的脸愈加灵秀：“曦黎？”修长的指拨弄我耳际的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下辈子？”“因为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在一起。”我冲他笑，我想，有些话，都该说了。
　　“我可以把这个看作告白吗？”鼻尖顶上我的鼻尖，眼里溢满明亮的绿。
　　“可以。”
　　曦黎，如果有下辈子，我真的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可是，不会有了，就算我还是天翼，我也不会有下辈子。有件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骗了你们——神是不会有来生的。神的本体就是灵魂，死亡的瞬间便注定了消散。所以诞生之树上结出的果实并非来自死亡的魂，而是来自新生的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有东西送给你。”“什么？”“我们去宵湮榭。”拉起我的手，指间一串微凉。肆意的奔跑。流云在我们身边一逝而过，纷纷扬扬地破碎入尘。我侧着脸想看他的表情，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

　　宵湮榭是整个圣界最美的园林，那里的植物万年不谢，葱葱隆隆。林尽是一道瀑布，谁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就像是从九天徒然落下的布帘，冲落的当口发出隆隆的声响。那是永世不变的狂龙怒吼。藤蔓交织起的天空，落下或明或暗的光斑，萤火一般的小虫游离在阴影下，像半空中开出的发光的花。
　　“这是送给你的。”白色的花，紫色的蕊，微卷的花瓣重重叠加，似娇柔，又如羞怯，“它和你有一样的名字。”“月见？”我歪着头笑，伸手想接过那朵花。
　　他的身子闪了闪，便出现在了我身后。微凉的指滑进我的发间。我摇着手相阻止他：“白花插白发，人家看了还以为我头上爬了只球形的虫呢。”“不要动。再动就多绑几朵，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插进发里的花，像是寻得根须的植物，恣意放出熏香。我回头对曦黎笑：“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特像村姑。”他抚着精致的下巴，一副思虑的样子，半晌点点头：“嗯。你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怒，张牙舞爪地去打他。他跑，我就追。到最后谁都跑不动了，就席地躺了下来。风吹着草，草摇着人，草尖划过皮肤，不是尖锐，是柔柔的温馨。躺在草地上，打了两个滚，腿便越发沉重。我转头看着曦黎大吼：“你他妈就是个小人！”
　　“怎么一生气就没个样子。”他一脸笑意地坐过来，理顺我的头发。玉雕的脸，没有半丝瑕疵。我一下子爬起来，捏住他的鼻子：“刚刚要打你，跑什么？”“不跑还站着给你打吗？”对着我眨眨眼，一脸无辜。加重手上的力气：“为什么不？”“怕你谋杀亲夫。”不知道是他的眼睛太妖媚还是我的心不坚定，我的手就这么松了。松了以后又不甘心：“我气还没消！”他笑：“嗯，然后呢？”“亲我一下。”指指自己的唇。
　　水晶绿的眼里晶莹透亮。他的气息靠过来，落在唇边的温暖，就像我心中的悸动久久不平。清晰地闻见他身上的味道，我记起来，就像我发间月见的香味一样，淡雅又不失艳丽，悠远又不失妖媚，明明萦绕在鼻尖，却又让人分不清来源。
　　我反手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天月大小姐是怎么了？又献吻又献抱的。”头在他的衣服上擦了几下，我闷闷地喊：“不要就算了。”说着就想从他怀里爬起来。他用手轻轻一环，我就又重新倒了回去。“你有事瞒着我。”不是疑问语气。我知道，他太了解我了。
　　“有。”半晌没听到回话，我越发用力地搂紧他，不肯抬头，“曦黎……我喜欢你。”

　　圣界是没有夜晚的。所以这里的每一所房子就是一个黑色的箱子，外表再华丽，去了法术，里面都是黑暗。苍白的心总需要慰藉。躲在黑暗里颤抖的心，不想被看见，不愿被嘲笑。赤裸裸的剖析，谁都不要。
　　很久很久以前，我问上一届圣帝，为什么没有夜晚。他说，圣界不需要无用的安息。
　　不需要，则不必存在。

　　后来我问曦黎，培育出月见，他花了多长时间。他说，为了我，一生又算何长。我很高兴，却依旧满怀悲伤。再后来我有了永生永世的安静，我开始回想我和他的故事，那时我才发现，我和他遇见对方的时候都傻的可以。就像我一直不知道他来自何处，也一直没得到问题的答案。
　　我问他要多长时间。他告诉我他爱我。
　　有些事我不该想很多。我也不会想很多。曦黎的存在，就算没有我的加入，于圣帝而言，也是危险的。他太强大了，也始终难以依附圣帝。非我族之人，必存异族之心。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所以我求圣帝。圣帝问我，留曦黎或留自己，我选哪个。我选择了前者，圣帝给我了最后一天。
　　既然没有夜晚，又何来一天之说？没有天数之分，时间却愈加清晰。

　　离开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朝他笑。我希望他能记得我的笑，就算只有一个笑，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我也希望他记得。转身离开，再不敢看他，急急地跑掉。
　　没有找到绝姬。我想，聪颖如它，不会傻的空等一世。
　　到铃湮宫领罚的时候，阮父跪在我前面，朝着我狠狠地磕头：“殿下，一路走好。”我想扶他，他不要。我只能朝他笑：“我已非圣界副君的天翼主……现在起，我只是由你一手养大的月见。”我跪下来，朝他磕了一头：“阮父，是月儿对不起你。”他老泪纵横。我站起来，甩甩衣袖，走进堕天门。门里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
　　对不起，阮父，月儿不能再伴您左右了。
　　对不起，绝姬，你又要花费千年来等待另一个人了。
　　对不起，紫穆，你永生面对着冰冷的殿堂，我却再不能替你解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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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曦黎……可是我爱你……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一定……
　　我不想回头。身后的哭泣悲伤耻笑不解我只想统统抛开。踏入黑暗的刹那，我仿佛看到百年前圣潭边紫穆在对我笑。然后烟气浮上来，又慢慢散开。我看到梦湮栋的门前曦黎在看着我。那一笑，那一眼，一霎，即是万年。最后一滴泪在眼角滑落。碎成风中的点点晶莹。
　　发间的幽香散开。
　　堕天的门在身后合闭。轰然的一声，阻隔了所有。我的爱，以及，我的生命。我只是个躯壳罢了，又有什么好怕呢……是啊，还有什么好怕呢。你们的幸福，我愿用一切去交换。

　　在地下的时候，有一次救了一位受伤的花精。她眨着漂亮的眼睛告诉我，圣界副君消失后，圣界便爆发了一场大战。起始方是圣界百年难遇的天才祭司。大战持续了很久，久到整个圣界几乎成为一片废墟。最后，祭司到达了圣殿，雾帘后，圣帝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已去了轮回另一头的人世，300年后即会转生。如果他要找到她，除非放弃如今一切的能力，甘愿成为生老病死的普通种族。祭司没有一刻迟疑便出了圣殿，自此再无人见过他。
　　花精讲的时候眼里闪闪发亮。她说，她坚信祭司会到人世寻找他的爱人。她说，这样的爱太伟大了。
　　我轻声出笑。是啊，太伟大了，所以才有了牺牲。我不怪圣帝，他做的很对。他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曦黎离开。如果用我可以做到，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花精用薄薄的翅膀碰碰土地，她问我是不是土地神，我摇摇头说不是。她“哦”了一声，然后继续给我讲它知道的故事。
　　晚上的时候，花精要走了，她问我有什么需要，我把插在发里的月见花递给它。花离开我头发的刹那便枯萎成一把紫色的花籽。我说，要是想报答我的话，就把花籽送出去吧，好好培养它，让它能够有一天开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海。花精点点头，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笑了。梦里的过去，我看见隐在花海里的他，露出宠溺而认真的表情，绿莹莹的眼里满载柔情。

　　我依旧呆在黑暗里，花大量的时间想从前现在。我感受着冰凉的土地，无声无息地度过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我想，也许会有一天，我能见到成为人类的他。走过我在的地方。我想看他一眼，一眼，一眼就好。那一眼，便足够弥补我全部的寂寥……也许他不会再有倾城绝世的容姿，但我一定还能一眼就认出他。也许他的身边会有另一个女子，相顾而笑，度尽轮回。那样也好，他能够幸福，那便是最好的。是不是，是不是啊，月见？！
　　我不敢哭。瑟缩着打颤。
　　我死不了，却仍然感觉得到生命的枯竭……是不是心死了，每天每天，都会很空虚呢？越是空虚，便越是虚弱。也许有一天，我还没见着他，我就失去了生命力。也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吧……明明有想做的事，却因为太卑微了，甚至连愿望都不能称之。
　　我傻傻地笑。我想起以前他说他还有很多时间。
　　你看，黎儿，我现在也有很多时间，把它们用来想你……越是想你，越是想见……越是想见，心就越痛。
　　我闭上眼睛。看见最后那一眼的你，站在光影重叠的林园里，对着我的笑露出空寂担忧的神情，然后全部的表情化为浅浅一笑。
　　沧海桑田。

　　此生此世，我虽只能守着黑暗，但只要想起你，我还能感到心脏在跳动。
　　爱至深，空悲切。

　　我想睡了。
　　黎儿，你说，我一觉醒来，是不是就能见到你呢？
　　一定是的。不然为什么，我现在如此嗜睡。
　　黎儿……黎儿……
　　……
　　想见见你……即使倾尽此生，也只痴无怨。

　　黑暗袭来。我再抑制不住……

　　忆从前，万卷清风，馨入眉，眼如晶石。
　　日归人倦，多愁牵梦，难成易碎。
　　几番沉沦，只有爱相惜。
　　不计相守如何去。
　　只论心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