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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柳成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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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记挂一个人,要在心间空出多大的角落?苏谙济无暇去想,乃至生了不屑。
江月心曾是他心底最坚实的倚赖,是他愿交付生命而无悔意的信任。她是踽踽独行时照亮他的天上月,是狂风暴雨时伴他的安神香。失散流离的年月里,亦是因着她才存着走下去的心念。
但是,此夜宁和,明月朗照,风息,花香,逢了故人,苏谙济心里却平静得不像话,好像一潭静水,风过无痕,徒留寒幽。如此,只是在心里呢喃:真是不像话。
过往记忆里,他总疑心月亮是暖的,比以前那篝火还热和,如今齐了故人,他却只觉出月华冷清。光纱笼在他们身上,好似给他们披了模糊的外衣。此间,他们面目模糊。而今夜,明明月亮没有阴翳。
美酒入喉,苏谙济并不觉着多了什么滋味。
右护法如今心里还念着人,让他意欲发笑。他们不过是件饮血的兵器,唯冷冰坚硬才能护得自己周全,如何还能存有柔软的地方?到头来不过是害人害己,实在荒唐。在苏谙济看来,这样的右护法只不过是多了被人拿捏的短处。而他,记下了。
重逢江月心,苏谙济确乎重新思考了一下。声色犬马,满目荒唐,温声嬿笑,义正辞严,插科打诨,浑水摸鱼,他们这些人最会的就是逢场作戏。里边几颗真心,里边多少假意,按以往,苏谙济是不会去在意的,而现在,他偶尔会计较一下。譬如那人的欢笑是几成真,譬如那人的眼泪可含有几分苦。
苏谙济并不闲在殿里,一年到头总是在外的多。殿里有他培植的亲信,别处亦有早时布下的暗桩,尽管他这左护法形迹无踪,倒是也能消息灵便,布下安排。
如此,又继续赶他的路。
不入流的魔宗大抵如此,要么集些孩童做些低等的采补,要么试图从万人坑中挑出一二可用的苗子。苏谙济每见了,无非是觉得又重复了自己的命运。至于出手?那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这些穴窟的命运也大抵如此:要么被更大的魔宗收了灭了,要么被某些正道毁了。
苏谙济旁观过好多次。当然,他也做过许多次收剿这些巢穴的任务。
这一回,来的是九玄上域的门人,苏谙济又旁观了一次。
他隐约记得,以前待过的那几个宗派被正道捣毁之时,似乎也有那么几个将他纳为门徒的机会。只是哪里都是一样的营生,此间上域中域下域,在他眼里都没什么高低。自然,最后的最后,他便成了沉夕殿的左护法。
兴许,以前这九玄上域也给他开过门。
苏谙济看着给人行了大礼的一二孩童,如是想。
边上也有那么几个人落下热泪——他实在见得多了。按说他该见了转头就忘,当下却盯着这些人细思落泪背后的缘由。许是此前他们的亲友也有此等遭遇,故此自伤。
以前有些时候,他会坏心眼问上几句,答案不外如此。或为了孩童自由欣喜,或因亲人失散涕泪。
因着江月心,他近来总想着牵挂一词。如此自哂:若是他们那些亲友如今和他一个模样,可担得他们这些热泪?
这些人都是够傻的。尽管如今热泪涟涟,大抵,年深日久,终会淡漠的。
苏谙济停在这里时碰见了一个药师,这人也和他旁观了一遭,如今眼角微湿。
他在多年前和这药师见过,那时因着一个方向,便一起走了有段时日。彼时两人也是路过旁观了一回,大致和如今一般光景,只是那时药师的眼泪要汹涌一些。若说这回药师湿了眼眶是毛毛雨,那时的落泪便可作大雨倾盆。大概那时药师的心要痛一些,情要真一些,不过显然,如今这药师已淡漠许多。
人皆不喜受伤,却偏有人喜露出伤处博外人同情。明明已忘却伤处的痛楚,却偏又瞥着疤痕自怜自伤,叫人见他如何情深义重,叫人见他如何痛苦不堪,说到底,不过虚伪。
那些虚浮的挂念,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
这么想着,又见了药师如今的淡漠和平静,他确信了,心里也愈发轻蔑。
苏谙济在外行走时不常以本相示人,这次自然是换了另一副样貌,药师没有认出他,兴许也早不记得了,只是他意外记了下来。
不想,他轻蔑又戏谑,却是这药师救了他一命。
137.
那一遭的起因兴许是迟湫,又不全是他,若要细究起来,反还该要好好谢上迟湫一回。
迟湫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其性子里的乖僻癫狂有时苏谙济也轻易不敢招惹。至于以前如何招惹上这位,苏谙济已经不大说得清。如今对着他,迟湫最大的兴趣便是和他比个高下。
虽然在外行走时他常会该换面容,而迟湫每次碰着他都能确认无误。
那次在十六洲边上和迟湫又斗了一回,半道杀来旧日一些仇家,正是赶上他伤重的的时机。
苏谙济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知道这是遭了算计。
所幸迟湫虽喜同他杀斗,却未曾有杀心,还好心地不知从何处给他找了一个医师。苏醒后,他才发现这便是那名他暗里轻慢过的药师。只无非自个儿这次又换了形貌,叫人认不出来。
迟湫多次笑他,说大丈夫行走于世,当是大大方方。迟湫自带了一股子张狂,不屑于隐去形貌,更不屑于改换名姓,因此苏谙济认定,迟湫此前必然已将两人来历通与那药师。
后来一些琐事缠身,竟意外碰见了药师一回。时值伤重,索性讨个方便,若是药师不依,他也能使出别的手段。
所幸药师也算痛快,没有生出旁的绊阻,一口应了下来。
他只看得药师一双素手为他理了伤,指间的几道划痕大概是白日采药时不慎留下的。
苏谙济确乎动了几分心念,若药师日后用得他也未尝不可,遂问了名讳。只是这药师不欲多生纠缠,迟迟没有递过名姓,冷清得紧,他便有了几分索然。不投缘,自然也不强求。
刚才他的话里该是提到了济川,药师借此问了他是不是姓苏。
药师这副卖傻的模样勾起了他的一些嘲讽:早就知晓他的来历,何必如此装模作样?但还是答着:他姓柳。
然而药师依旧不愿吐露名姓,便是他刚通过的名字,她也没记住,更不知道他自沉夕殿来。
看来迟湫没有透露出去。
不过苏谙济到底生了不耐烦,一时揶揄。
而药师在听到他报了一遍姓名的时候,却凝了神色,甚至要求一睹真容。之后便听到药师笃定地说,他该姓苏。
这旧事早该随旧日湮灭,这世间也本该没了知道这段旧事的人。
苏谙济只感觉到旧痂被人揭开的愤怒,以及羞辱。
药师说,她叫邬幸汝。
苏谙济的思绪有一瞬的凝滞。这不怪他,毕竟已有几百年没有再听见这名字,毕竟本以为这名字的主人早死在了几百年前,他需要想好一会儿才能想起还有这号人。
邬幸汝没有多少热情,显然是怕污了她的名声。
苏谙济冷眼看着她递过来的药,几欲冷笑。又见她递来了一道符,说可以去找她。
听到她说,她自汲露殿来,如今排在风字十六。苏谙济心底的嫉妒亦被勾了出来。
百来年前,苏谙济就听过“风十六”这个名字。
那时他还没到沉夕殿,不过是某魔宗手底下追捕的逃犯。安睡与安然,便是到如今,也不过是奢望。他们是踩着死人骨走过来的人,自然也要时刻小心自己成了别人脚下践踩的尸块儿。
又成功杀了一场追兵,同伴和他苦中作乐,胡说了一番天地。然后叹,就他们这些烂命,也就只配在阴沟里躲着,甭想再爬出去看几回太阳,也甭想能讨到几个笑脸。
“要说那些好命的人,那真是命好。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有人给他好好养着,给他吃,给他穿,还给他名声,给他地位……哪像我们?”同伴笑着,混不吝的,“哎,你知道风十六么?这人呀,就是天生命好的人。听说一百多年前上汲露殿的时候,还是个傻子呢!嘿,竟然就真的叫汲露殿给好好养着了,一百多年呢!还给收了内门弟子……要是我们,早不知道喂了几回狗肚子,投了几回胎了。我听说啊,这人前些年回了神智,不傻了。你说说,这不就是命好么?哎,旁人羡慕不来的福分哟,真是叫人嫉恨!”
当时的苏谙济听了,也只是叹一声命真好,没怎么往心里去,不过是想着,人各有命,但他也会有那么一刻的动心,虽然只是极微小极微小的羡慕。
但是他现在遇见了这个人,这个人知道他的不堪过往,这个人亦是造就他不堪的根源,如今还到他跟前来证明他们的云泥之别。
呵,她身上那是真霁月光风,就他满身脏污臭不可闻。
真是好命!苏谙济也终于带出几分恨意来了。
138.
沉夕殿也好,别的魔宫也罢,功高震主,难免自危。苏谙济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很多时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什么长老什么堂主,各有各的营私,便也各有各的朋羽。
苏谙济是殿主眼前的红人,但无论如何,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替人卖命的。
卖命并不是好相与的事,苏谙济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经过多方的煽风点火,沉夕殿里两位长老埋藏多年的矛盾终于摆到了明面上。
遭人攻杀之时,苏谙济明白自己已成舍弃的棋子。他此行只为传达殿主手令,卖个面子,从对方手里给殿主全须全尾地带回几个人。但是显然,这也是殿主除掉他的一个机会。若是他命大,还能喘着一口气回去,殿主兴许还要为他掉几滴眼泪,赞他忠勇,称他不愧为自己的左护法。
摆脱几场围杀后,他也有些吃不准自己接下来能否安然脱身。
临了总有些人想拉个垫背的,这时苏谙济莫名想到了邬幸汝。
自前两年碰见邬幸汝后,虽没再碰见她,手里的那道符却是还留着。
苏谙济只觉得自己心里扒开了一道缝。
你我血亲之重,可否值得你赴一场约?可否值得你这清高傲洁的长姐奔赴一场杀局?
邬幸汝,你愿意同我一起死么?
他这可笑的一生由邬幸汝开始,再随着她终结,倒是不失为完整。
催动那道符时,苏谙济带着恶意的畅快。
其实他真没想到邬幸汝前来赴约,他催动那道符时,不过是在嘲讽。
但邬幸汝真的在他伤重之时赶到了,并带着他一道摆脱了这场困局。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药师能有这么强。
深秋时节,风里已然挟了寒息,他却觉着流过一阵暖意。
女人娇软么?苏谙济险些昏倒在邬幸汝臂弯之际,除闻到了她身上些微的清苦药味儿外,只感到了一股韧劲儿,这股韧劲可以让他稍微松下心神。
邬幸汝带着他藏了一段时日,躲过了一些追兵。本以为邬幸汝就要这样东躲西藏直到他伤势好转,邬幸汝却在大雪纷飞之时带他上了山。
邬幸汝说,那是罗春山,她要上去折一枝春,不能因为顾着他误了日子。
她又说,此地多为她玄域门人走动,带他到这里也安心些。
“你身上寒毒积攒多年,虽然不能根治,一枝春却也能为你减去几分痛楚。”
邬幸汝给他塞了枝一枝春,便忙着拿余下的花制药去了。
他闻了闻,花怪香的。
他听见邬幸汝说,她们玄域弟子每年都要在这段日子上来采一枝春,下山时要在山脚下逛逛,看看有没有需要一枝春的。
这时候她便总是多话些。
苏谙济一直叫着“段师姐”,邬幸汝便也一直叫他“柳师弟”。
这样正好,面上不会太难看。他这么想。
邬幸汝落水后便没了记忆,不知晓他的狼狈,亦不知晓她们的愤怒。他感到些许安慰,却又隐隐不平。
凭什么你能够无知无觉而安然自乐,徒留我一个和旧日苦苦纠缠?
他觉得他是恨她的,却又在看见她在一旁忙活的时候,心间绕过淡淡的欢喜。
你是否只是假面平和,待我心软时便要下杀手呢?他也会这么想。
邬幸汝陪着他从秋天走到了夏天。这些日子里自然不全是安稳,但他觉着自己好似做了个温和睡梦。
他不打算再见邬幸汝了。
他怕他会心软,他本该是恨着她的,他恨着旧日苏谙济的一切。
139.
殿主的动作很快,在苏谙济养伤的这段时间里除去了他的大半旧部,若是他再没有动作,便只能坐以待毙。
苏谙济便和殿里的一个堂主有了合作,此前,他们本该势如水火。
而他们达成合作的契机,便是苏谙济救了他的胞妹,准确地说,是邬幸汝救了他的胞妹。
后来那位堂主便成了沉夕殿的新主人。
殿里也上来了新的右护法。
至于江月心,这位沉夕殿以前的右护法,他的心姐姐,已随旧主逝去了。
那场动乱中,苏谙济又伤了一回,便又找了一次邬幸汝。
邬幸汝和前两次一样如约而来,见他只身一人,明显松了口气。
只是他这边叫她放了心,她那边却来了不速之客。
汲露殿的风十四,段停云,他们此前打过交道。
这位是邬幸汝的师姐,显然在邬幸汝那儿极有威严,见她来了,邬幸汝大气都不敢出。
苏谙济见了邬幸汝这模样,心里一时愤恨:他便如此叫她丢脸,如此见不得人么?
听见她朝人说他是幼时失散的幼弟,愤恨之余竟然生了一丝欢喜——他本该恼恨与苏谙济有关的一切事物。
风十四屏退了邬幸汝,和他聊了几句,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别再和邬幸汝纠缠。
她打量的目光带着蔑意,视他污秽。
几番寒暄外加恭维,末了,她说:“你们这重逢不久的手足之情,真能抵得过我们几百年的同门之谊么?你说,真到了那一日,当是选你?当是选我?既然是十六幼弟,便别让她难做。”
苏谙济心里烧了一团闷火。不想便知,邬幸汝其人,定然要选她同门,弃他不顾。如此比较,不过是自取其辱。
何其可恨。
苏谙济听着风十四那傲慢的话语,看着她那睥睨的样子,一时想,像她这样清峻的人物,最适合吃些苦头,最好有些情动,最应当和她道途相异,就是不知到时候,她会是何模样,可有如今这副冷清利落的样子。
苏谙济压下内心的不忿和嘲意,说要和段师姐说几句。风十四便叫来了邬幸汝。
他和邬幸汝说,不恨她了。
邬幸汝总觉着他恨她,他知道,他也真的恨过。
近来梅子青了,若是没有风十四前来的话,他还想央着她煮些梅子酒。那年夏日的梅子酒,他有些想念。
邬幸汝给的那道符也是焚去了,此后他没再和邬幸汝碰过面,却是开始留心她的消息。
几年后,他便听说汲露殿变了样,那殿里的风四成了牺牲品。
给过他难堪的风十四也因此生了意外,听说她尸骨无存,只立了座衣冠冢。
邬幸汝因向着死去的风四,被人借着她旧日替人出头一事大作文章,生生拘了好些年,出来时便已禁去大半的修为,不能再行炼造之事。
他听着递消息的人说,如今还要她去采一枝春,实在是为难她。
显然,邬幸汝过得很不好。
他心里泛了不平。
苏谙济去远远看过她几眼。她喜欢去十六洲逛逛,也喜欢去青荷川看看花儿。
她看起来有些消瘦,身形更显单薄。
她好像抽去了什么东西,便只剩了一片贫瘠。面上分明是带着笑的,就是有些苦。
遭人欺压,受人利用,无人疼惜。大抵也和他一样。
近来苏谙济生了许多厌倦,体内的寒毒亦让他有些萎靡。
沉夕殿换了新主人后,他不必再和以前一样处处卖着小心,却多了寡淡和萧索,冷寂之余只觉着一切凄寒又无味。
他亦生了几分痴迷,若是没了幼时那些变故,兴许他已经历几遍轮回,而不至于如今一般受着漫漫长日消磨,兴许他们也不会离得这样远。
冬日了,他忆起一枝春的香味儿,便起意去了罗春山下。
雪花在寒风里漫舞,寒风在山里呼啸,山里凝着一地寂寒,也凝着路人一片凄迷。
他见到了邬幸汝,她面上带着笑,他却只觉着难过。
若是他死了,日后她行走世间,也不过是如今雪地里独自一人的凄寒。
邬幸汝面上的笑淡去了,眼里的笑也褪去了,那些温热仿佛风雪索去,只留了满目的陌生。
他的心里瞬间空了一块儿。
苏谙济蓦地想,在被她的同门杀死之前,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呢?
也许是一时的疼惜,又也许全是他的私心,也许只是他想做一回温梦,便一把拥住了刚刚那个转身离去的人,说出了他多年的期许。
他唤着阿汝,说,下一次,他会拉住她,她也要拉住他。
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孤身一人,便只能拉着长姐定了死约。
他大概,只是不愿再一人尝着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