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独宠我一人》徐放之

2、坠车

　　然而，坐于横木上的随从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未等到车厢内那人的吩咐，随即转过头，对着车夫道：“继续走。”

　　刘子卿愣了愣，侧身转回车厢内，失声道：“纪……纪大人，你这是何意！”

　　电光火石间，一个更为冰冷的念头划过脑海。

　　难不成，这人后悔了，意识到她是朝廷重犯，不得纵容姑息，要在囚禁压制住之后，亲自押解回……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一股蚀骨的寒意便自脊背窜延而上，全身血液冰冻凝结，止不住全身发抖，牙关颤颤，说不出任何话。

　　端坐于软垫上的人神色冷淡，紧抿的薄唇透着一抹润泽的淡粉，眼睫微垂，依然是疏离恭谨的语调，“还请公主莫要冲动，依微臣看来，陛下对公主恩宠备至，实乃捧于手心的掌上明珠，即使贵妃亲族犯下重罪，陛下也可看在以往情面，网开一面，赦免于公主。”

　　说到此处，他略微一停，又缓慢地道：“还请公主三思，不要为一时畅快，断了自己最后一条生路。”

　　纪恒其人，才德兼备，运筹帷幄，朝堂之上颇得圣上赏识，年纪轻轻便位及重臣。如无意外，待三年翰林考核期满，进入中枢自是迟早之事，此后必定官运亨通，甚至成当朝宰相，辅佐朝政，其光耀前途，不可限量。

　　加之纪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根基深厚无比，嫡子纪恒温和端方，风姿清绝，且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是无数京城贵女心底最肖想渴盼的如意郎君。

　　这般的人物，就算是帝皇招为驸马，求娶公主，也算不得下嫁。

　　然而此时此刻，在刘子卿的眼中，这人却瞬时变得如洪水猛兽一般可怖，连多看一眼都要窒息呕吐。

　　她微张着唇，粗重地喘息着，黑圆的眼睛瞪得极大，止不住连连后退。

　　“不……我不去，我不要跟着你回去！”

　　“公主？”纪恒黑眸一眯，待察觉异样，已来不及起身阻止。

　　着深蓝衣袍的少女满眼惊惧，裹于湿布下的身躯不断颤抖，如风中飘零的落叶，又似被困于囚牢，穷途末路的小兽，下一瞬，堪堪坐于帷帐边缘的身影突地猛然一转，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自马车上跳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一道身影狠狠砸落于地面，依着惯性朝旁侧泥地滚了几圈，瘫软在了丛草之上。

　　随从猛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呼啦一声，帷帐掀起，大人向来冷静无波的嗓音夹了一丝愠怒，“停车！”

　　“吁——”

　　车夫勒紧缰绳，未等马车停稳，车上之人已撩开衣袍下摆，下了马车。

　　“大人！”

　　随从回过神来，赶紧撑开油伞，亦步亦趋紧随了上去。

　　纪恒沉着一张脸，几步走至近前，俯下身，将趴伏在泥地上的人轻轻转了过来。

　　落地的瞬间，她头顶乌帽已掉落开去，骨碌碌滚在了草地间，满头滑腻如缎的青丝泻下，转瞬间又被雨水淋了个通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淌着水珠。

　　少女眉头紧皱，双目闭合，满脸污泥，眼角下方被尖锐的石块割裂开一条口子，皮肉略微外翻，渗出细密的血珠，又被滚落而来的雨水冲刷了下去。

　　随从撑着伞，正好自后方上前，不经意看了一眼，不由心头巨震，还未从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又见大人居然直接撩开衣摆，蹲了下来。

　　雨丝浓密，眨眼淋湿了他的衣袍，连头顶乌纱也濡湿了大半。

　　纪恒微叹一口气，上挑的眼尾沾了晶莹水色，几颗水珠滴落于高挺的鼻梁，沿着唇角滚落，流入雪白的中衣领口之内。

　　他伸出手，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穿过腿窝，轻轻巧巧将人抱了起来。

　　就在方要起身的一瞬间，怀中之人突然睁开了眼，一只瘦薄的小手扯住他的袖袍，五指攥紧，奋力想要抬起上身。

　　纪恒略一皱眉，停了动作，低下头去。

　　刘子卿紧紧扯着深绿袖袍，另一只手抓着对方的手臂，抬起上身，冰凉的唇瓣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廓，吐息却是温热的，如一缕灼灼的火苗钻入耳膜，汩汩发烫。

　　她嗓音沙哑不成调，压低的声音愈发微弱，不住地喘息。

　　“父皇……想要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又脱力地软了下去，靠回对方的臂弯里。

　　青年长睫微垂，面上不惊不动，一言不发地抿着唇，看向怀中之人。

　　少女脸色煞白，被雨水冲刷的面庞湿漉漉的发凉，无任何脂粉痕迹，黑涔涔的睫毛扑簌颤动，挂满滚滚水珠，唯有眼角下方红肿一片，裂口浮凸，渗着鲜红的血液。

　　女儿家向来最为看重的容貌，倒是破得不浅。

　　纪恒抱着人站起身来，转身跨上马车，“回府。”

　　“驾——！”

　　鞭子应声落下，骏马仰天嘶鸣，马蹄蹬蹬蹬作响，循着道路疾驰而去。

　　*

　　已近酉时，阴雨未歇。

　　青石砖铺就的街道上，遥遥行来一辆马车，马蹄声由远及近，随着车夫勒绳的动作，逐步放缓了步调，轻缓踢踏于砖石之上，进而在一处府邸前稳稳停了下来。

　　白墙黑瓦，巍峨肃穆，飞翘的檐下挂着数盏六角宫灯，垂坠而下的艳红流苏随风摇曳，石阶两侧矗立一对石狮，浮雕精美，气派非常，乃是当今圣上御赐的状元府邸。

　　随从跳下马车，微微掀起帷帐一角，禀报道：“大人，到了。”

　　乌木大门开启，另有数名家仆自门槛内跨出，快步走至台阶之下，恭敬地分站于两侧。

　　帷帐被高高掀起，显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黑帽绿袍，圆襟白领，青年眉眼清冽，淡色薄唇紧抿，怀中竟横抱了一个人。

　　只是此人全身被暗青色披风覆盖，只露几缕乌黑的发丝，轻柔垂落，缠绕在男子手肘之间，看不出年龄，也分不清性别。

　　家仆皆敛眉垂头，未敢多看多言。

　　只是纪恒原先平整洁净的官袍，不可避免地起了数道褶皱，而自胸口到小腹的位置，更被冰凉的雨水洇湿了大片，显出大块的暗色水渍。

　　家仆心头略惊，自服侍这位大人以来，只得见他衣冠端肃，纹丝不乱，何曾见过失了仪态或面色不善的时候？

　　纪恒抱着人，迈入门槛时，脚下步履未停，只淡淡吩咐道：“备好热水与姜汤，再请谢郎中过来。”

　　“是，大人！”

　　跟随在后方的家仆立刻领命，旋即转身一路小跑，跨出府邸大门。

　　纪恒一路缓步行走，将人安置于近前的别院厢房，刚自床榻边直起身，已有侍婢端着一面盆的热水走进门来。

　　披风之下，隐隐可见玲珑起伏的躯体线条，柔顺的乌发湿漉漉地垂着，发尾还在滴着水，将下方的床单也濡湿了一片。

　　纪恒微侧过头，双手负于身后，“好生伺候着。”

　　“是。”

　　侍婢垂头行礼，待房门复又被合上，便将面盆搁置于架上，转身走向床榻。

　　纪恒回院里简单梳洗一番，换上一身圆襟常服，衣身两侧开叉，大袖宽袍，更显庄持稳重。

　　他一路缓行至别院，却见厢房大门紧闭，几名侍婢端着面盆与热汤，皆站于门口处，连匆匆赶来的郎中也被拒之门外，不得入内。

　　谢郎中背着药箱，正急得原地徘徊打转，不知如何是好，转过身时，正好见青年青袍裹身，革带束腰，微蹙着眉头走来。

　　“大人……”郎中上前几步，双手抱拳躬身道，“大人，你来得正好，这……这屋里的公子不让吾等进去啊，小人，小人也是别无他法。”

　　几名侍婢站成一排，屈膝行礼，皆有些无措地垂着头。

　　方才这名端着面盆入内的侍婢，才刚解了湿透的一件外袍，躺于榻上的人便似猛然惊吓到一般，再不肯容人触碰半分，更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不准任何人踏入房内。

　　侍婢们办事不力，生怕大人会降罪于己，瑟缩着让开了道路。

　　纪恒长睫微垂，淡淡嘱咐道：“先候着罢。”

　　说罢，他抬起双手，抵住房门，轻轻往里一推。

　　待迈入门中，他便转过身，轻轻合上房门，在原地停立半晌，才复又侧过身，朝屋子里头缓步走去。

　　床榻之上，素色纱帘半垂，虚虚笼于边沿。

　　少女外袍半褪，纯白色里衣裹着纤瘦的身子，双手抱着膝盖，将半张脸都埋了进去。长长的乌发湿答答地披在肩头，里衣薄透，被打湿后紧紧贴于皮肤之上，显出一点淡淡的肉色。

　　纪恒停下脚步，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随之极浅地叹了口气，启唇道：“公主。”

　　蹲坐在床榻上的人动了动，埋在膝盖间的脸抬了起来，眼眶通红，抿了抿发涩起皮的唇，嗓音如同粗纸刮过沙砾。

　　“纪大人，待要如何处置于我。”

　　贵妃容貌昳丽，倾国倾城，举手投足间皆是撩人风情，妖娆身段柔若无骨，妩媚含情，单只是凭借惊人的美貌，便能独得圣上疼宠，雨露恩泽，呵护至极。

　　但作为贵妃诞下的独女，嘉华公主却似并未袭得其生母的惑人容貌，初初张开的面容也只称得上清秀。

　　此时她不施粉黛，灰白发青的嘴角紧抿，锐利的伤口红肿裂开，青紫泛瘀，眉宇间透着几丝倨傲与倔强，倒独有一分少年人的勃发英气。

　　也难怪会被人当成是一名年少男子。

　　纪恒移开视线，睫毛复又垂下，微微低了低头，“微臣不敢。”

　　“你放我走，好不好？”

　　纪恒略微一顿，抬眸看去，却见少女双臂紧紧环着膝盖，几缕乌发随着她的动作飘至前襟，唇瓣抖动着，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死死咬住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红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纪恒，你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