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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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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海棠春故意支走南儿,偷偷的去拜会了“花红柳绿”的老鸨赵妈妈。
望着“花红柳绿”的亭台楼阁,恍惚中隔世如梦。这里的一砖一瓦记录着她成长的一点一滴。花丛中扑蝶作趣,楼阁上悠然琴声,偏厅里曼妙歌舞。这里是她绽放青春的地方,同样是她磨难和屈辱的起始地,记忆片段成串惊涛似澎湃她的心灵,猛然想起爹抛弃娘后,娘纵身跳下护城河时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她成为孤儿,注定她今生流落青楼、漂泊无依。
昨夜的醉生梦死、歌舞喧嚣后,清晨的“花红柳绿”沉寂在放纵的疲惫中。为了不惹人注意,海棠春买通了管后门的大娘,偷偷溜进这个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对于海棠春的突然到来,赵妈妈倒并不显得十分惊讶。只是愣了愣便放下手里正忙乎着的莲花鲤鱼的刺绣。向海棠春笑道:“夫人这是惦记着老身,来看望我来了么?”
海棠春没有耐心和她寒暄,直奔主题:“有些事情请教妈妈。”说着递过去赵老鸨一张银票。
老鸨瞥了一眼银票笑道:“海棠倒是有心,有话但讲无妨。”
“妈妈聪明绝顶,慧眼识人。这么多年在黑白两道的交际场上可谓春风得意。更是深谙其中错中复杂的利害关系。海棠春请问妈妈,可知道这‘衡顺’商号和名剑门的关系?”
赵老鸨听了思忖一会儿,那张放在桌上的银票碰也不碰,笑道:“海棠你也知道干咱这一行的迎来送往、逢场作戏,为的就是混口饭吃,何必要招惹这些人呢!”
海棠春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知道她是嫌钱不多,趁火打劫。狠狠咬了咬嘴唇,一咬牙褪下手腕上的碧玉镯,压在银票上一起推过去。
老鸨顿时喜上眉梢,笑道:“女儿真是客气,一回来省亲就孝敬我这样的大礼。说起来这镯子我也认识,好像是贾官人下聘时给你置办的首饰吧!女儿真舍得!”
海棠春咬牙含笑:“这是应该的,女儿的事妈妈还要多担待些。”
老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说起来你现在头上戴的金簪好像……是谁送你来着?……人家都说千金难买金香玉,话说回来这‘玉’的价值还是不如‘金子’啊!”
海棠春的脑袋“轰”的一下,她不会忘记自己的金簪是阿新初次相见时赠与她的礼物,这该死的老鸨拿了她的钱还要用往事来噎她。可是海棠春蓦地又想起,为什么自己没有拔下金簪呢。最近这段时间,尽管生活拮据,还要想办法筹钱打点官府内外,她都从来没想过要卖掉金簪,为什么呢?她以为她可以,其实她从没做到过,汪泊新在她心目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她不得不承认,他在她心里的印记从未磨灭。
海棠春刚要说话。老鸨又自顾自的说:“说起这个‘衡顺’……你该知道有些武林门派总是有些秘密的下属生意,以此收集江湖秘闻吧!”
“你的意思是说‘衡顺’其实是名剑门的情报站!”
“我可什么都没说!”老鸨一脸无辜相。
海棠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这样的结果她能说什么呢,心酸、悲愤、痛苦还是其他什么,她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知道真相后的复杂心情,尽管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那一刻她失去了自己,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起身离开,甚至忘了告辞。走出门口,海棠春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老鸨:“当初鹏飞为我赎身,你知道他和名剑门之间的关系么?”
“不知道。贾官人又不是本地人,干咱这一行的哪管人家的亲戚是谁。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走出“花红柳绿”回家后,海棠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浑身无力,甚至不知何去何从。一切让她头脑发胀,有种奇怪的感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是她无心思考,对于她而言,这样的事实已然太过残酷。
南儿突然气喘吁吁的闯进来,见到海棠春身穿一身斗篷一怔,随即说道:“夫人,刚才汪府派人来说,他家的汪老夫人昨晚薨了……”
(八)
汪府的门廊上已经挂上了白色的幔条,神情拘谨的仆人在门口迎接着来吊念的客人。海棠春望着汪府的大门竟一时挪不动步伐。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汪泊新,她不知道在他面前还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正如当她知道“衡顺”就是名剑门的地下生意时,那些有些朦朦胧胧的怀疑变成铁一样事实时的那种滔天的愤怒和无力。她控制不住,可是她有什么办法?
而且更多的,是她害怕。海棠春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却又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绝望边缘的男人。
脚步踉跄的向后退,“回去,我们回去!”美艳不可方物却面容削瘦脸色惨白的丽人嗫嚅道。
“夫人——”老于头一把拉住海棠春的手臂,“难道你不想为老爷一雪不白之冤了吗?也许名剑门可以帮您查清那个‘衡顺’钱庄的来历!”
莫名的,海棠春错愕的望向那个忠心耿耿的老者,他的眼睛却是幽深的浓黑。
“我……”海棠春撸开仆人的手,还想说什么,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却掉落在脚面上。
“这是……”海棠春拾起荷包,上面是莲花鲤鱼的精致刺绣,四围缀着大红色的流苏。“这是南儿的手艺吗?”她喃喃的问。
“那丫头非要绣给老头子。”老于头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拿过荷包揣在怀里。海棠春点点头,她忽然想起过去鹏飞就曾缠着她,求她给自己绣一个漂亮的荷包挂在身上。那时她还捂着嘴笑话他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现在,或许她永远也没有给他做刺绣的机会了吧!
百年汪府的宅邸巍峨峥嵘,朱红大门仿佛是一张咧开的嘴,似乎在咆哮,让人猛然清醒。海棠春定了定神,拭干脸庞上的泪痕。她直起腰板,身为贾家的少奶奶,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输掉贾家的气派。她抬起一只手,说:“南儿,扶我进门。”
海棠春随着致哀的女眷步入灵堂,前来吊丧的人群看见她暗地里窃窃私语,海棠春却将腰板挺得更直。远远的看见一身白底麻衣的汪泊新跪在灵桌旁。他的形容疲倦,却又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她忽然想起他们过去出城踏春。那时阳光和煦,遍地野花,让人忘记现实所有的忧愁。他们在林间嬉戏,她在奔跑,他在追逐。他的声音在广袤的大地回荡:“要是让我抓住你,我就一辈子都不放手了……”他到底还是抓住她了,但是现实还是把他们分得遥不可及。高低尊卑,他是名门公子,而她是风尘女子,他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热气撩起,纷飞的纸灰犹如漫舞的黑蝴蝶。它们被风吹起又被风吹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仿若人短促的生命。
人的寿命太短暂,要背负的东西却太多,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随心所欲。正如已故的汪家长房夫人,正如在牢里危在旦夕的贾鹏飞,正如武林名门继承人汪泊新,也正如一生都如飘萍的海棠春。
但是人的意志力远比想象的更为坚强,当海棠春看见汪泊新的那一刻,心反而宁静了。宾客致意家属答礼时,汪泊新神色迷蒙的看着她,说:“表哥身陷囹圄,表嫂仍来送家母一程。家母地下有知,一定倍感欣慰。”
海棠春低低的回复:“相信鹏飞若能安然无恙,老夫人一定会更加欣慰。”
汪泊新惊讶的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女人,仅仅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海棠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依赖他的小女人。
“你变了。”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用只能让她听见的声音叹息道。
“是啊,是变了……”海棠春微不可察的喃喃,似乎更多的是讲给自己听,“是这世道让人变了……”
园中海棠今年的花期已经过了,枝桠上垂下串串青色的海棠果。海棠春摘下一颗放在嘴里,尽是酸涩的味道。
“海棠春……”背后有人轻轻的唤道。
她回过头去,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眼睛里不禁溢出了泪花。就在刚刚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暗暗的给他打了一个手势。汪泊新是聪明的,便知道与她相约在这个她初进汪府时他们相会的隐蔽庭院。
汪泊新上前几步揽住她,伸手擦干她眼角的泪,“你哭了……”
海棠春忙挣开他的怀抱,冷淡的说道:“刚才吃了个没熟的果子酸的。汪公子,我请你来此,是有一事想问——”
似乎是被那句“汪公子”深深的刺激到了,汪泊新被挣开的手一瞬间的颤抖,暗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会如此客气?”
“从我成为你表嫂的那一天!”海棠春回眸说,“汪公子,我只问一句。我夫君贾鹏飞的案子是否与你有关?”
终究是不甘心的,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尽管那个答案她心知肚明。
汪泊新愣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
海棠春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一字一顿的问:“是不是——你——买通了商行里的伙计——把军火带上船的?”
汪泊新苍白着脸没有说话。海棠春便接着问:“那是不是你——伪造证据告发鹏飞的?”
“海棠春——”汪泊新突然叫道,他知道再也隐瞒不了她。“事情远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表哥早就得罪了武林盟的郑精通,而且他们也想借这次机会夺走贾家的皇商头衔,以此把势力扩展到朝廷里……”
“可是他是你的表哥不是吗?那么你又为什么对他下这个毒手呢?”海棠春步步紧逼却又绝望的问他。
汪泊新呆立半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他抓住海棠春的肩膀,吼道:“我早就说过,等我执掌了汪家以后就会娶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
“你不会娶我的!”海棠春斩钉截铁的说,“就算你执掌了汪家。因为你是汪泊新,你不会放弃汪家的一切的,而汪家也绝容不下一个肮脏的烟花女子!”
“其实这世上,你最爱的那个人……”海棠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说道,“你最爱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海棠春看着这个她深爱过的男人在她眼底的寒意下崩溃,她抚上自己已经平坦的小腹,望着天说:“你知道么,就因为你的自私,你害死了你的孩子,你也害死了我的孩子……”
“什么……”汪泊新搂住她,不可置信的说:“我的孩子?!”
胸腔猛地刺痛,那是金钗刺进了胸膛。汪泊新捂住流血的胸口,瞪着难以相信的眼睛看着那个满脸冰霜,要置他于死地的女人。“你……为什么……?”话还没有问完,他就徒然倒地,闭眼前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为了替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复仇。”海棠春神情木讷的说。
(九)
仲夏,炎热时时紧逼着人,徒增烦躁和恼怒。
老于头张望了一阵,回头问他的女儿:“夫人没跟你说去哪儿了么?”
南儿放下手中正煮着的绿豆汤,说:“夫人只说有些中暑,让我借汪府的厨房熬一碗绿豆汤,还非要我亲自熬的才行。我哪知道她去哪儿啦!再说了……”长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侍女突然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她去哪儿了,这不是明摆着呢么!”
老于头心领神会的说:“倒也是,不过还是去看看好。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找看。”
说完,老者突然从袖子里放出一条线蛇。为了时时监控海棠春的下落,他早就命南儿在她的衣服上涂了特殊的香料,而这种香料是寻常人所闻不到的。只有这种经过特殊训练的线蛇,才能在百里之内将其寻到。老者的眼里露出一道阴毒的光:海棠春,以她的脾气,知道了真相,这会儿应该是找汪泊新报仇去了吧!
想到这儿老者皱了皱眉,可惜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幕,因为怕跟去会被武功高强的汪泊新发现而产生怀疑。可是即使武功再高强,怕也不会堤防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老于头抿着嘴阴笑,现在应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吧!
他跟着线蛇游动的方向,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偏僻的庭院。因为汪泊新的吩咐,府里的仆人都不敢到这边走动,也就没有人发现满身是血的海棠春还呆呆的站立在汪泊新身边。
“夫人——”老于头佯装紧张的跑到海棠春旁边,“这、这是怎么回事?”
海棠春神经错乱的说:“我、我杀了他。哈哈,我把他给杀了……”她捂上自己的脸,痛苦的哽咽道:“我、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夫人……别说了,趁别人没发现我们马上离开!”老于头忙去找了一件披风给海棠春罩上,遮住身上的血。拉着神色恍惚的海棠春出了汪府,好在今日人多嘈杂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马车一路向北,马不停蹄的一路赶出城。城外护城河流水潺潺,老于头停了马车,南儿便把海棠春扶了下来。老于头关切的问:“夫人,出城了,先歇歇吧。”
“这、这是要去哪儿?”海棠春回过神来,不安的问。
“夫人,如今你杀了人,这晋城是不能待了。老奴只能带你出城,也许才能避过一祸啊!”
“能逃到哪儿去呢?普天之大又有哪里是我能容身的地方呢?”海棠春望向遥远的天际。
“是啊——”老于头闷声说,一把尖刀从袖子里缓缓的抽出。最后一步,只要杀了这个女人,假装成是自杀。再在江湖上放出海棠出和汪泊新之间关系的消息,武林中人自会认为这是一次卑鄙的情杀。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个卑微的下人在其中的作用的。等了这么久,终于要结束了……
尖刀刺向海棠春的背后,这个一直忠心耿耿的老者的脸上露出了疯狂的微笑。
“啪”!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刺中老者的手,老于头痛的呲牙咧嘴。那是燕尾镖,汪泊新!
“终于还是露出狐狸尾巴啦!”海棠春慢慢的回头。“扑通”一声,老于头再回首去看,南儿已经倒在了地上,她的旁边站着汪泊新。
“你们——”老于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死而复生的汪泊新。不对呀,他明明看过了,确定他已经死了。
“哼!”汪泊新说:“要不是我暂时调息闭气,锁住了自己的脉搏,又怎么能骗得过你这个老狐狸!”
老于头嘴角抽了抽,不复往日的低眉顺眼。
“我会发现,其实是因为你那个荷包——”海棠春平静的望着护城河水说,“因为我曾见过那个荷包……是在赵妈妈那里。鲤鱼莲花,我记得赵妈妈的闺名就叫做莲儿……原来在花红柳绿的时候,我就听姐妹们说赵妈妈有个相好,那个人——就是你吧!”
“之前我就觉得纳闷。鹏飞和阿新是表兄弟,以赵妈妈的为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海棠春看着老于头,咬着牙说:“这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吧!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汪泊新抽出剑指向老于头,老者“嘿嘿”的冷笑两声,倒也不是多么的畏惧。“算你倒霉,碰上了两个该死的男人。谁叫他们挡住了郑阁老的路呢!”
汪泊新的脸刹那惨白,郑精通,武林盟凌烟阁阁老,一心睥睨天下的江湖元老。是他?!
“阁老妙计,利用一个女人就成功的离间了汪、贾两家的关系。先借汪泊新之手杀贾鹏飞,再借你的手杀汪泊新……就算你不杀汪泊新,阁老的手下也会动手,到最后还是会嫁祸到你的头上。那时阁老就铲除了他的两大心腹大患……”
“啊……”话还没有说完,剑已经刺穿了老者的胸膛。这一剑,凶狠毒辣。老于头“噗”的一声倒下来。临死的那一刻,他悲悯的望着自己的女儿,想着现在深陷险境的情人,然而他已经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了。只是因为他们都是棋子,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海棠春看见被杀死的老于头,波澜不惊。一切已经结束,一切又才刚刚开始……
尾声:
十月,深秋。
金黄的叶子簌簌的飘落,仿佛一群翩翩飞舞的蝴蝶。
海棠春整理好了包裹,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整理的,因为家里已经不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听说上个月武林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直在武林盟颇有威信的郑阁老突然失踪了。武林人士对此议论纷纷倒也没人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关她海棠春什么事,武林中的风风雨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哦,对了。现在她已经不叫海棠春了,她恢复了自己的本名。红豆,顾红豆。如今,她只是贾顾氏,仅此而已。
坐上马车出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她觉得这样挺好,无声无息的走,不惊动任何她不想去惊动的人,把全部的回忆留在这个城里,即使那段回忆的那个白衣男子曾是她一生的挚爱,是她费尽心机也想保留的最后的梦想。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随着她腹中的胎儿一起死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她知道,那一直都只是她的一个痴想罢了。出了城,便又是另一番的天地了吧。
而此时,城外的树林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搓着手,等候着她的到来。男子望了望天,这个时辰,刑场里的那个假死囚已经被处决了吧。男子忽的想要笑,如果被人发现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郑阁老,被当成死囚处决了天下人会是怎样的表情。尽管历经磨难,还失去了万贯家财,但却终究成全了她和她的长相厮守。他心态良好的想,大概这就叫做好事多磨。
一路尘埃起,城楼上的白衣贵公子望着绝尘出城的马车怔怔的出神。既然心已经不在了,就放她远走高飞吧。这样,至少还能留下两人之间美好的回忆,就只剩下回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