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谜筠

1、上

　　（一）
　　三年美梦已逝,她为自己披上红盖头,随着丫鬟、喜娘的引领,走出了“花红柳绿”的大门,跨上了贾大官人迎亲的花轿。

　　也许这样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吧,丝毫没有嫌弃自己出身的热闹婚礼,喧哗了晋城的街市；一掷千金的赎身成为晋城百姓茶余饭后令人咂舌的话题。贾大官人,年近四十,本为船商,此番虽为续弦,对自己的宠爱却早已可见一斑。一个月前偶然踏进“花红柳绿”的大门,惊鸿一瞥,却为这位不施脂粉的花魁的美貌深深折服。从此即使是存心的怠慢,也丝毫不减船商的热情。花魁的心不是冷血,她因此将对那个名门大少的满腹怨恨化作一腔热泪,转投了贾大官人的怀抱。

　　可是,这样一个对她而言人生最为喜庆的日子,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高兴.泪水朦胧了她的双眼,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三年前,她年方二八,小名叫作红豆。从小在晋城最有名的妓院“花红柳绿”长大。第一次出阁见客,便艳惊四座。无数名商大贾投下重金,只为一睹佳人风采,她从此便得了“花魁”的称号。

　　然而在人群之中,她却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公子,一身白衣,玉树临风,也不像其他客人一样,总是用色眯眯、赤裸裸的眼神打量自己,而是一种近似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这样的眼光让她不禁有些紧张。身边的小丫头兴奋的扯扯自己的袖子,偷偷的指着那位白衣公子说:“那就是‘名剑门’的汪泊新汪公子呀。”红豆听了,不禁多打量几眼眼前的这位公子,那位公子见红豆瞅他,不禁一笑,点了点头。红豆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幸而人多嘈杂,别人都没注意两人的神情。

　　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她遇到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然而现实却将他们隔得遥不可及。初次相见时他的身影,再相逢时他赠与她金钗,并给她起了海棠春这个名字。那时，单纯懵懂的她便认定他是她一生的依托,多少次床前枕边的海誓山盟,他曾无数次许诺要带她远走高飞,浪迹天涯.然而天涯在何方?只留下她一人苦苦等待他誓言的兑现。

　　三年了,看透了身边的逢场作戏.海棠春也渐渐明白,阿新他不会也不能为她赎身。武林名门又怎么会娶青楼女子过门.为了让他死心,更为了让自己死心.海棠春终于下定决心嫁给了对自己一往情深的贾大官人贾鹏飞。

　　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可是婚后几天,鹏飞说要去走亲戚。
　　鹏飞搂着海棠春的肩说:“我原本和你提过的,我姨母嫁到了晋城,我就是来探望她,才碰到了你……”说着,就不禁露出得意的神情。

　　可海棠春没想这些,她正盘算着初次登门造访,该准备些什么样的礼物,才不会让人说她出身卑微不知事。

　　“说起来我姨母嫁到了一个武林世家,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门正派。”鹏飞接着说:“‘名剑门’你听说过吧,那就是我姨母的娘家!”

　　仿佛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了。使海棠春一下子懵了。可是贾鹏飞是个粗犷汉子,不懂察言观色,只当海棠春是惊讶自己还有这么有名望的亲戚,颇为得意，还滔滔不绝的介绍汪家的情况。

　　后来的话海棠春听的断断续续，可她还是明白了：自己为了逃避他而最终选择的丈夫竟然就是他汪泊新的表兄！

　　难道自己终究断不了和阿新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么？

　　海棠春扶着丫鬟下了车。她静静的凝视着汪家的朱门匾额,想着自己一辈子都跨不过的那道门槛。

　　早有小厮过来请二人上轿。海棠春心想果然汪家好大气派,入府都要坐轿子。她和鹏飞二人各坐一顶小轿,从汪家正门进去,延二门回廊到中庭下轿。前来迎接的正是汪家公子汪泊新。

　　汪泊新上前便笑道:“可把你们盼来了,你成亲时我正病的七荤八素的,就没去喝你的喜酒,今天来了,可是一定要留下喝酒,好让小弟赔罪。”接着瞅了一眼旁边一脸肃然的海棠春,笑道:“这就是嫂子了。”海棠春忙作了个万福,心说戏演得真好,好象过去真不认识似的。

　　鹏飞笑道:“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自家兄弟还在乎这个么！”

　　泊新说:“酒是一定要喝的,我可准备好了陈年花雕。”

　　鹏飞听了很高兴:“好！今儿个咱们兄弟就不醉不归！哈哈哈……”

　　几个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中厅。一位一身华服盛装老夫人坐在中厅上首等候,有丫鬟侍立两排。海棠春忖度这这位就是汪家老夫人，便忙同贾鹏飞上前问安。老夫人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海棠春,笑道:“新媳妇果然漂亮啊。如今我也老骨头喽,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鹏飞媳妇也不是寻常的女子,自家人不必拘礼,随意就好。”

　　海棠春忙笑道:“老夫人过奖了,海棠尚且年轻不懂事,以后还要请老夫人多多提点。海棠也好和夫人学个为人做事,相夫教子之道。”

　　汪老夫人听了便笑了,点点头不说话了。

　　海棠春曾听鹏飞说起,汪家老爷早年过逝,汪家多年由汪老夫人独立支撑,泊新又是老来独子,素日爱如珍宝,寄予厚望。海棠春想到这些不禁心里又添了些许苦涩。

　　几个人唠了一番长篇大套的家务人情话。汪老夫人命泊新设宴款待他们夫妻二人。谁知鹏飞贪杯,被灌得酩酊大醉。泊新便留他们住一晚.海棠春在客房为鹏飞擦洗完了正预备要睡,汪府的丫鬟却进来说:“老夫人让奴婢传话,请表少奶奶到老夫人房里唠唠家常.”

　　这么晚了还要说话，海棠春虽然纳闷却又不敢怠慢。忙整了衣妆随丫鬟出来,让自己的小丫头留下看护鹏飞。海棠春随丫鬟逶迤来到一处别院,丫鬟说:“就是这里了,请表少奶奶进去吧。”

　　海棠春却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腕说:“这怎么是老夫人住的地方?老夫人不住正院正房反倒住起偏院厢房了,怎么回事！”

　　小丫鬟正委屈的不知如何辩解,汪泊新忙从不远处过来说:“不关她的事,是我让她带你来的。”

　　海棠春见泊新这么说,也就全明白了。放开了小丫鬟,丫鬟忙忙告退。海棠春心里五味杂陈,又怕被别人看见,便随泊新进小院。半响才说:“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不管！”泊新边说边将海棠春轻轻的揽在怀里，紧紧的拥抱。

　　海棠春从来没想过，即使自己已嫁为人妇，竟还是如此眷恋他的拥抱、他深锁的双眉甚至于他的气息。在身体接触的一霎那，瞬间中似乎忘了他让她苦苦等待，过去的委屈 、埋怨、 痛苦和无奈全都随眼泪一起汹涌流淌。

　　“为什么要嫁给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泊新将头埋在海棠春的乌发中，贪婪的呼吸她发间依然如旧的兰花香气。

　　“我说过，我会娶你，给你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羡慕的幸福……”

　　这样的话太熟悉了，曾无数次的听他说过。海棠春猛然间清醒了，一把推开汪泊新。

　　“你娶我么？”
　　“你会娶我么？”
　　“你能抛下一切，哪怕是亲娘的养育之恩、“名剑门”的声名地位来娶我么？”

　　海棠春狠心看着呆立的泊新仿佛一刹那老了十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怕自己再也忍不住在他面前崩溃，转身跑开，却觉得自己如此冷酷，又怎么能让他理解自己的无奈。为了爱他，甚至于不惜欺骗深爱自己的人……

　　（二）
　　三月的柳絮浮动在湖光山色里，映在水中的倒影犹如匆匆流逝的时光。轻披罗衫，登楼远眺，兰帕拂着香腮，寂寞在眼角堆起浓浓睡意。

　　海棠春屈指算了算鹏飞的行程，大概现在已经出海了吧。自从大夫诊出喜脉，那个因为马上要当父亲而乐得找不着北的粗莽汉子，就突然变得细心、挑剔起来。还在晋城中的风水名胜置办了宅子，终日不离自己左右，甚至还命两个丫鬟服侍两旁，手指头都不让多动一下。要不是沿海倭寇来袭，朝廷集结军队抵御，命内务府在册的船商供给物资，使鹏飞不得已离开，只怕这会儿还黏在身边呢。

　　想到这儿海棠春忍不住笑了。抬眼看见楼下，一湾绿水，两只彩色的小鸳鸯，依偎在一起相互梳理着羽毛，一时猛然想起泊新，胸口不禁沉闷起来。“一切都算了吧！”抚摸着小腹，海棠春叹道，转身刚好碰上小丫鬟刚好又端了一碗燕窝粥，想起鹏飞临走前留的一番老太太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嘱咐，觉得让人实在无可奈何，端过燕窝粥一饮而尽。

　　三月海上信风骤起,海风卷起黑色的浪涛吹打着飘摇在海上的船只。海风瑟瑟，衣裳在不安中抖动；眉头紧蹙，不祥的预感占领思维的高地。

　　“找到了！”几个兵丁抬着一大箱货物从底舱蹒跚而出，“轰”的一声把装货的木箱扔在了地上。为首的督尉一脚踹过去，满满一箱火枪撒了出来。

　　督尉冷笑道：“贾老板什么时候改行了，不做大明的臣民，倒做起倭寇的走狗了！”

　　鹏飞脸都绿了，忙说：“这箱东西绝不是我的，我贾家三世为朝廷在册皇商，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做下背叛朝廷的事。”

　　“哼！”督尉喝道：“还装蒜呢，要不是人证物证俱在，我也不相信所谓的皇商世家竟然也会做这种卖国求荣的事呢！休得狡辩，来人，把贾鹏飞拿下，其他一干从犯全部押解看守！”
　　……

　　倾盆大雨灌溉了晋城的街市,从地面升腾起一层浓浓的雾气,使晋城陷入朦胧的迷雾中。两匹马艰难的奔跑在充满积水的路上。突然，两匹马猛然刹住，由于停得太急，前面年龄稍大的不慎从马上滑落，栽进泥水里，后面的忙跳下来，扶起水里的泥人，拉着他猛敲贾府的后门。家人霍奇忙去开门。

　　“呦，这不是老于头么，怎么弄成这样？快进来，老爷呢？”

　　“少罗嗦，快带我去见夫人！”

　　“啊——啊——我去通传。”

　　“通什么传！待我直接去见夫人！出事了！”

　　霍奇忙领着老于头并小厮进入后花园，刚好碰上海棠春的贴身丫环、老于头的亲闺女，给海棠春送燕窝粥。老于头忙喊：“南儿，快去禀告夫人，去接老爷的老于头有要事回禀。”

　　南儿听了，答应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向海棠春禀告。海棠春猜到出事了，不再拘礼，命南儿唤老于头入房，再去熬两碗姜汤。

　　老于头一进屋就跪倒在海棠春前，呜咽着说：“老爷被衙门抓了。”

　　海棠春当即脸都白了，命老于头先起来再细说。

　　老于头哽咽道：“我去接老爷，刚到码头就听说老爷被海关衙门连人带船全都扣下了。我就赶紧去衙门打听，买通了师爷才知道：有人告老爷通敌卖国，和倭寇做军火生意。驿站还截获了什么老爷和倭寇的通信。海关衙门就带人去查船，结果找到一箱火枪，现在已经把老爷打入大狱了——”

　　海棠春立即感到一阵眩晕，且不说私运军火的死罪，通敌卖国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怎么办？

　　贾家虽然富裕，却人丁单薄，鹏飞三代单传，到了这辈儿，已经没有什么近支亲戚了。

　　海棠春在一阵阵眩晕中感到自己的无助，在错乱的思维中突然一道光线一闪而过。

　　汪泊新！

　　对，阿新是鹏飞的表弟，也只有名剑门出面才有机会救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