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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过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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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里的第一个新年,就是这一年,二零零二。
冬天的重庆,就像一张被冷水浸透的窗花纸,胡乱地贴在起雾的玻璃上,水滴凝滞地往下流,一眼望不到头。无论孩子们的棉衣棉裤棉鞋被各自的奶奶或者外婆烘得多么彻底,疯跑一圈回来,处处都是逼得人长冻疮的湿气,一片笑骂声里,年关就逼近了。
我们家住在我妈分到的教工宿舍里,对门一直没人住,但就在新年的前夕,搬进来个老汉儿,——至于是租的房子还是怎么住进来的,我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在他厚实的背后还跟着一个男孩儿。
我妈是个很热情并且好事的人,不教书的时间,好像全都用来服侍我和我爸,还有邻里我至今分不清的阿姨们唠嗑了。
“去和邻居打个招呼吧,记得说新年快乐。”我妈把她自己做的一大盒奇形怪状小动物包子塞进我怀里,木质的蒸笼盒子晃出来香喷喷的气味儿,让我不禁倒吸一口。
“再问问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吧,人多,热闹嘛。”
一阵关门的强风刮到我脸上,还好那时六岁的我并不明白社恐的意义。
我敲开对面的铁门,一颗和我同款的,毛茸茸正旋儿脑袋慢吞吞伸出来,
“找谁?”
那男孩比我高了将近半个头,比起刚才那阵风,这阵才是真的凉意,“那个……那个,新年快乐啊,我妈给你们做了点包子,”我开始犯结巴,手心开始泛汗。这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他没有刻意装得多生人勿近,但我往他眼里探一眼,就会开始自我忏悔与批评。
“是不是对面的娃儿,进来坐坐,坐坐。”
他给我挪开一个正好够进去的位置,我在空隙里看到无数的绿色植物和鸟笼花卉,
好像一个虚幻的花园。
“小心跩着。”
他跨过地上的一盆盆景,顺手放到阳台上,分明的骨节上像种小蘑菇似的长了一小排冻疮,从小就怕疼的我瞬间共情到想抱抱他,——虽然很显然,他不愿意。他坐到我看不见的茶几旁边,冷冷的目光欢迎我的光临。
我慢慢挪进去,这才看到那个长得有点儿张牙舞爪的木茶几,旁边也不唐突地长了一大棵树,挂着可爱而瘦弱的小橘子,“来,娃儿,吃个糕。”应该是他的爷爷吧,虽然满头白发,但是身态看起来还像个中年人,也不奇怪后来大家唤他作弥勒佛了。我讷讷地接过那块小方糕,至于接下来我是怎么吃完,怎么盛情邀请弥勒佛和他那“望而却步”的小孙子来我家吃年夜饭,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最后那句我倒是记得。
“娃儿是啥子时候生日哦?”
“六月十五。”我最后舔舐着手指头上的糕屑。
“两个娃同一岁,来,齐齐,喊哥哥。”
他叫车家齐。
牙缝里挤出“哥哥”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差点把我扣进地里,不过看着这小子吃瘪的模样,真的很爽,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爽,
“那好嘛,以后大家就是邻居咯。”
车家齐跟在弥勒佛后面,一直送我到低低的门槛外面,我突然想起来我妈啰嗦的嘱咐了,脸上挂起很灿烂的笑,
“爷爷新年快乐!”
我想了想,找打地跟了句,
“车家齐弟弟也新年快乐!”
这次我笑起来,嘴咧的更大了,
“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这句话我在六岁就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