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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他睡着了 ...

  •   “我把我的身体让给你。”厉舟与他交颈,没有犹豫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腹中。

      昏迷过去的何清敛无法感受到从他眼下淌落的来自厉舟的眼泪,灵魂的悄无声息,正如肉身的无声腐败。他不会答应,但也无法拒绝部分灵魂离体之后,寻找的栖所是厉舟。

      厉舟留下一魂一魄维系着何清敛身体的呼吸,而后盘坐下来,细细地将他的骨肉.缝合。拒霜树仅剩半棵,却兀自矗立着,默默展开枝条,将掉落下去的秋千绳索绕紧自身,轻轻地前后晃荡。何清敛在厉舟体内醒来时,映入眼帘之处是他自己的胸口,衣衫褪开一半,伤口与整齐鲜亮的衣物平分出他生死的线,他紧张地左右环顾,问:“厉舟,你在哪儿?”

      “和你在一处。”

      厉舟开口,何清敛感到自己的唇齿在动。

      “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最好的办法是为你重新找一具身体,可魔族的灵魂,只能装进魔族的身体。”厉舟将头转回,继续着手上的缝合,满手都是血肉。

      何清敛借用厉舟的嘴说出:“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借用你的身体也不是长久之事。”

      “起码你可以在我体内安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睡得着?”厉舟说,“何况……为何不能长久,我想要长久,就可以长久。”

      “你什么都可以借出,手、脑、心,甚至整具身体,你把自己视为何物?”

      “唯有一样我不给出,”厉舟将嘴合上,神魂与何清敛共振发声,“那就是我的灵魂。”

      灵魂重合,聚为一体,何清敛感受着厉舟心脏的搏动,手与血肉触碰的感觉,目观自己的身体正安静地位于别处。

      厉舟用指腹擦拭血迹,将何清敛身上的衣物合拢、束上腰带,双手放在对方后背与腿弯处,把人抱了起来。他坐在了秋千旁,看着何清敛惨白的面孔,头偏下,用一个蜻蜓点水的脸颊吻为这具身体恢复了血色。

      何清敛带着厉舟的身体抬头往后一倾,大惊失色:“你……我意识不清的时候你还亲我。”

      厉舟不解其意地问:“你的意识不是挺清醒的?还能这么大声吼我。况且,我们又不是没有亲过。”

      何清敛说:“这不一样,我现在在你身体里,这感觉就像我在亲我。”

      厉舟笑了起来,将何清敛的脑袋扶到肩颈处,手握紧对方的手臂,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何清敛也不由得一笑,牵动了自身的一魂一魄,让卧在厉舟颈窝中的自己弯起了嘴角。

      他将目光移开,不让厉舟看到。

      “母后之前常常坐在秋千上,荡到最高处,不知道可以看到什么,那么开心。我在上面什么也看不到,”厉舟往后望,看向秋千,对何清敛说,“你现在应当能够看见她长什么样。”

      何清敛心中酸涩,他猜想是厉舟在难过,不敢牵连出任何往事,只对着脑海中的画面感叹道:“好漂亮。”

      “以前除了她,谁都不能坐的,拒霜也有拒霜的原则。”

      可如今拒霜就算被劈开,承受残缺,也要为他再把秋千挂上。厉舟把额头贴向拒霜,说抱歉。拒霜发生伤流,汁液淌出,沾湿他的额头,那一瞬,连接魔族万年沉浮,厉舟与何清敛的生平同时铺陈开来,又急速收缩,于二人的魂中炸开。

      何清敛看到了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厉舟让天塌陷,地狱曝于人间,人神妖邪,杀得片甲不留。厉舟看到,在何清敛尚还年幼之时,自己醒来过。

      何清敛有些不明所以,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
      厉舟突然追问:“这二十年间,在你的记忆中,我醒来过?”

      何清敛点头,说:“是啊,我七岁之时,你突然苏醒,我被送入魔宫后便使得你再次沉睡。你也说过,我克你。不过当时年幼,细节我已经记不分明了。”

      “我不记得我醒过。”厉舟肯定地说。

      何清敛解释道:“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我能不能看得再仔细一些?”厉舟问。

      “怎么看?”

      “我的灵魂进入你的灵魂去看。”

      进入身体,再进入灵魂,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这还亲密的深入,如同吞下与自己等重的食物,恐惧和痛楚在胀感面前不值一提。

      厉舟很快抽离,他不想让何清敛不舒服。

      但这一瞬,已让厉舟挖掘出何清敛故意被人封闭的记忆。在何清敛的记忆中,并不是厉舟醒来,他再被送入魔宫。那时,他的头被一双粗壮的手按进了尿桶,对方的杀意如此决绝,没有因他的挣扎卸下一分一毫的力气,直至让尿将何清敛溺毙。

      何清敛的意识被切断,重新连接的下一秒,他听到有人在喊:“魔头醒过来了,快按,把他按醒!”

      胸膛剧痛,好像是肋骨被按断了,他的鼻子和口腔喷涌出尿液,刺眼的阳光进入了他的眼中。紧接着,他的身体被抱了起来,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来自归一门的林察,他的剧痛终于得到缓解,林察责怪着他人的粗鲁,边输送灵气边让他坚持住。

      好长的台阶,他的身体像筛子一样颠啊颠抖啊抖,林察抱着他好像跨过了一个很高的门槛,他终于呕出最后一点水,在半睁不闭的眼中,看到空旷的大殿里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轰然倒下。

      十三年后的他当然认得出,那是厉舟。

      如果不是厉舟醒来,他已经被人溺毙,是厉舟的苏醒救了他。

      “二十年前,你诞生之日,是我的沉睡之时,七年后,你命悬一线,我再度苏醒,就好像我们共用着一条命。你死我生,我死你活。”厉舟心头的疑惑如狂风般袭来,说出的结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却因为下意识地怜惜曾被溺毙的何清敛,而把对方紧紧抱住。

      何清敛在厉舟的体内,拥抱带来的安全感来自于他和自己的相拥,他说:“也像是我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

      厉舟想到了可实现此事的办法,镇定下来,说:“是有这种术,叫做生死逆,是酆都大帝的仙术。”

      不管曾经他们的生死如何相错背离,至少二十年后,他们一起活着。可这又是为什么?

      何清敛带着残存的濒死感受,默默将魂魄游回自己体内,他用双臂将厉舟的脖颈抱紧,心跳渐渐缓下,又急速跳动。

      共用一体,近无可近,无法拥抱,又仿佛相隔甚远。

      没有生灵不渴望拥有一具独立的身体,用以离开,也用于靠拢。

      “不痛吗?”厉舟反将他抱住。

      “是有点疼,”何清敛说,“厉舟,谢谢你救了我。你之前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二十岁,今后的五十年全部归你。可是其实,我的命一直都与你相系。在没有相识的二十年里,我因为你才活了下来,你却因为我被迫死去。”

      “哪能这么来算?”厉舟忍不住笑了起来,“魔族能活千年,是我赚了大头。”

      他将何清敛的魂魄按向自己的身体,将霎时瘫软下去的何清敛抱起来,说:“困了,回去睡觉。”

      何清敛在他体内却不肯睡去,一路上用他的眼睛看天看地,他回望仍旧苍翠的拒霜,在魔域中其他花朵的绽放中,闻到了春天雨夜湿漉漉的香气。

      厉舟顺势问道:“你刚才说,要我在你的墓碑上刻什么?”

      “刻不要来拜我,”何清敛笑道,“这几十年我真是受够了,无论是加官进爵还是父母安康,是财源广进还是万事顺意,我根本一个都实现不了。死后也不想再听了。”

      “我之前还担心,你到死都无法卸去救世主这个称号,以及称号下的责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杀归一门和太阴宗的人,你怕是会惧我恨我。”

      “归一门这个灭我们种族的罪魁祸首就不提了,就说太阴宗,关押那么多魔物,怕是门派上下都其心不正,想获取魔物的力量。他们修仙,追求的是法力,是权力,是财富,倘若魔族给他们通行的路牌,他们怕也会忙不迭地过来修魔。这种败类,死了有何可惜?”

      “你说这话,还真的不太像何清敛。”

      “像谁?像地府罗刹?”

      “像我。”他抱着何清敛,大步走出。

      小院的石阶上,陈七抱着双腿坐在那里,身旁的灯如萤火般扑扇。听到声响,她整个人明亮起来,在看到一动不动的何清敛时,问:“他怎么了?”

      “睡着了,你也快去睡吧。”厉舟踏上廊前台阶,想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对陈七说,“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口舌,无论他们说了什么,未发生之事不足惧。可以投降,败了再投,可以忧虑,当真的力所不及时再忧虑,不要被人牵着走。”

      “我大概能明白你在提点我什么……”陈七的眉头微皱,有些艰难地消化着。

      “说得再清楚一些,他们说我打不过青山仙君,你又没亲眼见到我败在她的手下,为什么也要这样认为?”

      “我知道我太冒失,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厉舟的手上又微微有些湿意,何清敛身上的伤口裂开,血浸透衣服,沾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掌骤然收紧,心脏突突地跳动着,却在看到陈七满怀愧疚的脸庞时,柔声说:“你没有做错,谢谢你,陈七姑娘,谢谢你来救我。”

      她说:“我若是有些真本事,就不会拖你们的后腿了,可惜了,还占着你的心脏。”

      “我教你。”厉舟的脚底生出一只魔气凝聚成的虎,呼啸着朝陈七扑了过去,厉舟说,“感受你的心脏,心脏不是永远都要待在胸膛里的,你让它出来。”

      这哪是教啊,这根本没教。

      老虎的速度没有给陈七反应的时间,她心上一紧,用手去挡,被猛力撞击时再一挥,她胜了,那团魔气被甩到地上散开。

      “这不就会了,”厉舟将门踹开,进门后,说,“早些安寝。”

      “你走错啦,清敛的房间在那边,”她用手指向庭院另一方,说,“你不把他先送回去吗?”

      厉舟顿住,看不清在极暗的廊中是什么表情。少顷,他将腿收回,往何清敛的房中走去。

      路过杨千明房间时,房中的人闻到了微末的血腥味。他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分辨出除了血还有腐烂的气息。

      杨千明按兵不动,直到听到厉舟返回的脚步以及陈七的说话声,又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他才从房中走出,微微腾空,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进入了何清敛的房中。他翻开了何清敛身上的被褥,抓起他的手臂,将衣袖推上去,并双指往上一探。

      “你来此做什么?”厉舟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站在了门口。

      “他伤得怎么这么重?不仅是身体,连魂魄都不全了,这样下去他活不过……”

      厉舟摇头,示意他噤声。“别说了,我会想办法的,他刚刚睡着,别吵醒他。”

      杨千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将手臂放下,惴惴不安地出了房门。

      门后,厉舟将何清敛冰封。成天嚷着冷的大魔头脱下外衣,坐上床榻,躺了下去,将冰冷之物抱入怀中。

      杨千明无法独自消化这种恐惧,同类的死亡是他们最惧怕之事,料峭春寒似乎将他拖入了冰窖之中,铺天盖地的痛苦将他裹挟,他无法想象,厉舟在承受什么。

      他飞出庭院,召唤那个一直与他秘密联系的风中漩涡,与对方用一种只有双方可闻的方式交流。他说:“何清敛受了重伤,他的身体快保不住了。魔族上不通天界,下不连地府,一旦肉身消损,灵魂也将消失无踪。即便厉舟想办法将他的神魂藏进自己的体内,也绝不可能阻止肉身的消亡,并且也藏不了全部,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藏起来的那部分失去另外的魂魄,天残地缺,沦为痴傻;二是魂魄与身体一同消亡。除非,他能找到另一具灵魂刚刚消散的魔族身躯,将何清敛放进去。可天地间,除了厉舟,就只剩下我。”

      “你怕厉舟会夺你性命?”

      “我怕他既想保全何清敛,又想保全我的性命。那么……”

      “冷静,厉舟大仇未报,是不可能赴死的,”对方问,“何清敛是怎么受的伤?伤口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有几天活头,你讲清楚。”

      杨千明说:“伤口是割伤,溢出的血中有神的气息,我思来想去,他先前只跟青山仙君打过照面。这样的溃烂,恐怕不过五日好活。”

      对方静了一会儿,似在思索,后缓缓地说:“那你立即跟青山仙君传讯,约定与其翌日在夏侯城见面。”

      “你想趁机对何清敛做什么?”

      “我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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