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32、灵魂震颤

　　何清敛在此刻，嗅闻到了他们之间绵远的牵连，共感到了厉舟所遭受的彻骨寒冷。冷得骨节僵死、五脏六腑都要生出冰裂，简直是痛不欲生，他却没有退缩，依然与厉舟交换着鼻息。

　　他贪恋着呼吸间的一点温热，完完全全以厉舟的感官和心魂在体会着这次的亲近，好像在拒霜的连接下，短暂地交换了彼此的身份，或者说融合了对方的一部分。

　　何清敛轻轻动了动，鼻尖蹭过厉舟的鼻端，他说：“即便死簿之外的生者只有两个，我也是活着的第三个魔族。”

　　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在不利于自己的证据之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灵魂的震颤不会造假，拒霜的感应不会因肉身是人或神而误判。

　　“你不相信吗？因为我拿不出什么证据。”何清敛问厉舟。

　　厉舟说：“为什么不信？魔族本就依赖直觉。”

　　何清敛心中一动，更加贴近他，承诺道：“我会永远留在这里陪你的，无论发生什么。”

　　“你说大话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厉舟也迎上去，四目相对。

　　何清敛微微后退，对他的回答略显失望。

　　厉舟认真地接着说道：“大话我也会永远相信。”

　　厚厚的冰层完全裂开，现出下面潺潺的水流。

　　在他们身后，杨千明默默放下已经被他用仙术催得欲睡的陈七，转头走出了魔域。

　　“如你所见，厉舟赢了，”杨千明对着外面一处黑色的小漩涡轻声说着，“何清敛已经倒戈。”

　　漩涡的回答只落在杨千明耳中：“真正的重头戏还没开始，你怎么能确定何清敛已经倒戈？”

　　杨千明说：“生出感情，很多事情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了。”

　　“无论有没有感情这种东西，你我都控制不了厉舟，”对方说，“目前可控的只有何清敛，所以你必须竭尽全力，做好你该做的事。”

　　杨千明表情凝重地抬头，看向天穹。他以酒醉仙，在宴会上暂封的仙识正在逐渐复苏，他为厉舟所拖延的时间已经快要耗费殆尽。他感到无比苍凉，却又笑了一声，对着天地，亦对向自己的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厉舟站在魔域入口，向杨千明招手，他说，“快进来，我们即刻回夏侯城。”

　　杨千明回头望他一眼，以神诀向青山仙君去讯，报出了厉舟的动向。

　　通过魔域，厉舟带着一行人出现在了夏侯城内。厉舟借着一场瘟疫散播消息，用归一门五长老的尸身引归一门的人来此，想将此门派一网打尽。他原本想着或许有人不敢来，可现下有青山仙君亲自为他们撑腰，人倒是来齐了。

　　——那缕藏在林察身上的蓝线传递了一些争吵给他，林察不久前亦来到夏侯城，要求城中弟子都撤走，他留下来助青山仙君抢回长老的棺材，可那些弟子义愤填膺，不肯，一个都不肯。

　　他们相信，青山仙君比厉舟厉害千万倍。

　　厉舟来，就是来送死。

　　城中外出者鲜有，私下的议论却不绝。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的小馆，让陈七吃些东西，耳边净充斥着这种言论，把陈七都吓着了。

　　“胆小如鼠。”厉舟看着她食不下咽的样子，笑道，“吃完让杨千明带你回去。”

　　“那是青山仙君吗？她怎么从醴陵山上下来了？”饭馆中有人从窗边远眺。

　　话音刚落，这间屋子的房顶就已然被狂风掀开。屋中人受了惊吓往下一蹲，只剩厉舟一行还坐在桌侧。厉舟和何清敛往外一望，看见了青山仙君的真容。

　　她相貌平平，无论是五官还是身量均无出挑之处，街巷之中、寻常百姓之家，这样的容貌比比皆是，比之前他们所见的分身都要普通一些。

　　但她发髻上的钗是古木绕烟雾，流苏是动而不落的水，一只鸟停在她的肩上，忽然啼叫一声，展开巨大的羽翼，向上猛冲。厉舟将手中的筷子往下一拍，一只鸟头龙身的猛禽被幻化出来，向鸟疾驰而去，与之对撞。

　　厉舟窥到青山仙君已然要到面前，对杨千明说：“带何清敛和陈七……”

　　走字还未出口，他就看到陈七从窗边一跃而下，对方喊出了他所没有说出的话：“快走。”

　　窗下是炸果子的油锅，陈七在赌，神仙会救她。

　　比厉舟厉害千万倍的青山仙君救她，她便能救下厉舟。

　　何清敛和厉舟的手同时伸了出去，她却落入了青山仙君的怀抱，将揽住她腰的手一把拽开，再用力将青山仙君一把抱住。

　　这几人的速度，包括陈七都快得让人看不清，跳窗和落地不过一瞬，油锅炸透了她的裙摆，溅到了她的鞋上，她痛呼出声，又不放心地回望，见到身后已然空空，才放心下来，急促地大口呼吸，看向青山仙君。

　　此刻，厉舟不可置信地看着将他和何清敛带回魔域的杨千明，勃然大怒：“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打开的魔域大门？你怎么能让陈七落在她的手上！”

　　杨千明说：“因为你有危险，所以我可以呼唤拒霜把魔域打开，而正因为陈七在她手上不会有危险，我才放心……”

　　“你放心？你凭什么放心？”厉舟的双眼通红，他周身黑雾弥散，实体化为黑刺将杨千明笼罩其中，扎下去等同于万箭穿心。

　　何清敛虽也愤怒且不解，但还是拉住了厉舟的手臂，说：“我会不惜任何代价把陈七救回来，现在重要的是让她平安回来。”

　　厉舟渐渐平息下来，他转过头去看何清敛，何清敛看到了他的眼泪。

　　“她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自不量力……救我？还轮得到她来救我？”此刻他的记忆终于完整，他想起了自己族人的死状。

　　他不知道那场灭族灾祸如何蔓延开来，却清楚地记得是如何收场的：他的妹妹在濒死之际，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魔气渡给了他，让他：“快跑。”

　　那股魔气强大到不可能属于他尚且年幼的妹妹。

　　被围杀之时，身受重伤无法自救的魔族会把自己剩下的能力连同生命留给有希望逃生的魔族，甲赠乙，乙赠丙，丙赠丁，一个接一个地死，甚至自愿送死，只为了争取其他族人的一线生机。妹妹从遍地的尸首中爬起来，带着全族的命逃离，虽然濒死，却仍有生还的机会，机会是在看到他那刻消失的。

　　她把自己的命赠予了他，让他快逃。

　　甲赠乙，乙赠丙，丙赠丁……最后赠予她，她将它送给了自己晚归的哥哥。

　　她不怪他回来得太晚了，她庆幸他回来得够晚，才没有最早倒下。

　　厉舟的眼泪从指缝中淌出，杨千明有些黯然地、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看着何清敛走上前将厉舟抱住。何清敛完全不明缘由，却也被巨大的痛苦擒住，他紧闭双眼，眼角渗泪，茫然无措地感受着体内的寒冷和剧痛，却更加用力地抱紧厉舟，安慰他：“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他握住厉舟的手，说：“走。”

　　还回头对杨千明说：“还不快走。”

　　直到厉舟回握，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陈七被青山仙君带到了一处庭院之中，她感觉对方的身体冰凉，双手有力地按着她的手臂，把她搂在怀里，水流将她们周身环绕，沾湿她的下裳和鞋，减轻了她的灼伤。

　　“没事吧？小姑娘。”她温柔地问陈七。

　　“没事没事。”陈七连忙道谢，提着被烧焦的裙摆想往外走。

　　青山仙君说：“伤养好了再走也不迟，不必担心，你的家人会来找你的。”

　　陈七小心思索后才答道：“我……没有家人。”

　　她说：“他把心脏给了你，你还不算他的家人吗？”

　　陈七汗毛直立，冷汗渗出，恐惧漫上心头，她不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

　　青山仙君不改她温柔含笑的脸，说：“你稍作休息，我请蚕桑为你织件下裳。”

　　何清敛想尽快探出青山仙君所在何处，还未有半点眉目，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与厉舟分开，风呼啸而过，眨眼之间，他就站在了一扇木门之外。

　　这处地方被结界笼罩，其灵气之胜，让他突然口中腥甜，从腹中涌出一股血流。

　　他张口，黑红的血漫了出来，他恭敬有礼地说：“鄙人是何清敛，夏侯城人士，还望青山仙君开门，我有事相求。”

　　门内传出声音：“推门而入即可。”

　　何清敛将手掌放于门上，就听到对方又说道：“除了魔族，人鬼神妖皆可入。”

　　他顿住，手试着用力地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他看向地面，目光寻到一块锐石，想用此将自己割伤，到时候魔族是否可以入内，就各凭本事了。

　　“我说过，魔族不可入内，人却可以，如若你是人，推门即可。”

　　“如果我是人，又是魔呢？”

　　“光与暗不能相逢，界限必须明晰，你不能既当一个好人又当一个坏人，你不能犯了罪说你无辜，你不能无辜地犯罪。”

　　何清敛开口：“那我是魔。”